扈九和扈十七都看向扈三,扈三抬眼看了自家将.军一眼,犹豫了片刻才道,“斥候营的人打捞到一枚玉佩和……部分尸骨。”
陆淮安听扈三说罢,整个人都僵住了,他毫无血色的薄唇轻轻的颤抖着,深邃墨黑的眼中漫起一片水雾,过了好一会儿,才嗓音低沉的开口,“她在哪里?”
扈三退了出去,不多时,抱着一只箱子走了进来,他将箱子放在陆淮安身边的桌子上。
陆淮安朝那只黑色的樟木箱子看去,缓慢的滚动了下喉结,转过身掀起锁扣,一寸一寸的将箱子打开,里面赫然是一枚同心佩和半片肩头、一块腿骨,那玉佩和他身上的正是一对。
霎时,陆淮安红了眼,支撑不住的单膝跪在地上,没了人扶着,箱子闷声合上,陆淮安低下头,滚烫的泪一滴一滴的落在地板上。
扈九三人看着这一步,皆暗暗攥紧了拳头,红了眼睛。
“将.军请节哀。”不知过去多久,扈九哑着嗓子劝了一声。
陆淮安抬起头,一瞬不瞬的看着面前的箱子,双目赤红道,“备车,去兴平。”
兴平,那是裴卿卿的故里,她的爹娘就葬在那里。
扈九答应一声,出门备车,陆淮安亲自抱着箱子一步一步的朝外走去。
他们一行人是在子时前后到兴平的,陆淮安早在几年前就着人打听过裴卿卿的身世,知道她爹娘是葬在兴平郊外的一座山上。
山脚下,扈九看着夜风吹拂下形销骨立的将.军,低低劝了句,“眼下上山,裴家的墓地怕是不好找到,不如等天亮了再上去。”
“不必。”陆淮安冷冷的说了一句,话落便坚决的朝山上走去。
扈九三人只好跟了上去。
陆淮安走了一段儿,忽然又停下脚步,他抬头看了眼远处起伏的山脉,沉声吩咐道,“去附近镇上买些酒来,还有祭品。”
“是,将.军。”扈十七领命,先一步离开,扈三和扈九继续跟着裴卿卿。
陆淮安在山上行了数个时辰,直到天边露出鱼肚白时,才找到裴家爹娘的墓地,看着墓前荒长的野草,他晦暗的眼底越发深沉。
“将.军,祭品来了。”扈十七沿着扈九留下的记号,一路用轻功狂飙,追的倒是极紧。
陆淮安没作声,扈三抱臂看了扈十七一眼,低声道,“石台上都是杂草,我和扈九先处理一下。”说着,便和扈九修整起周边的杂草来。
等他们修整完,扈十七恭敬的在墓前石台上摆了祭品,又燃了三炷香递给陆淮安,陆淮安一手托着木箱,另一手一撩袍摆单膝跪下,给裴家爹娘上了三炷香。
起身后,他将木箱交给扈九抱着,然后亲自用龙泉宝剑在裴家墓地后挖了个七尺长、三尺宽的墓坑,将木箱葬了进去。
从头到尾,动手的只有她一人,扈九三人只在最后上了一炷香。
“你们先下山吧。”三人上完香,跪在石台前的发丝凌乱、气质倾颓的陆淮安突然开口吩咐了一声。
扈九有些不放心,可有不敢明着质疑,犹豫片刻,拐弯抹角的问了句,“那将.军何时下山与我们汇合。”
陆淮安连个眼风都没给扈九,他轻轻的抚摸着自己亲手刻下的墓碑,淡淡道,“害她的人还好端端的活着,放心,我不会殉情的。”
扈九尴尬的应了一声,这才退下。
下山时,扈十七搭着扈九的肩道,“九哥,不知为何,我这心里还是有些放不下将.军,你说他要不是打着殉情的主意,那干嘛挖那么大的墓坑?分明就是双人间啊!”
被他搭着肩膀的扈九忽然一个踉跄,神他妈的双人间,他一把打开扈十七的手,嫌弃道,“你就放心吧,将.军既然说他不会殉情,那就一定不会殉情,至少现在不会。”
“不错,”走在前面的扈三也道,“大统领向来顾惜裴姑娘的颜面,眼下裴姑娘刚入土为安,他不会做对她名声不利的决定的。”
扈十七见两位兄长都这般说,倒是没有言语,只低低咕哝了一句,“说不定挖双人间是想将来合葬……这么来算,五六十年后,那的确不叫殉情了,那叫寿终正寝。”
自然,这些陆淮安是不知道,此刻他正靠着裴卿卿的墓碑,举着一碗酒与她说话。
“卿卿,到底是我对不住你……”
“不过,害你的人我不会放过他们。”
“以后,四时八节我都会来看你。”
“这辈子,没有三书六礼、明媒正娶,你我夫妻一场,到底名不正言不顺,若有来世,我定昭告天下娶你为妻。”
……
他在山上待了整整三日才离开。
扈九他们在山脚都快等成“望将.军石”了,看到陆淮安下来,三个人精神皆是一震,连日未睡的疲惫一扫而空。
陆淮安先带他们到附近镇上用膳、换了身衣服,然后才往京都赶去。
到了京都,他没有再回琼苑,而是去了澜苑,日后,此处就是奉国将.军府邸。
裴卿卿又在密室待了几日,这日晨起,她思前想后,决定先离开上京。
为着方便,她依旧着的男装,只是将脸涂黑了一些。
再次见到阳光,她忍不住抬起手遮挡,待适应后,颇有种再世为人的感觉。
密室的出口在文墨街的对街,她雇了辆马车直奔城外渡口。
出城时,她撩起车帘看了眼前面的队伍,却见一行熟悉的身影从她眼前掠过,是扈三他们,她心里一沉,立刻将车帘放了下来。
就在此时,两辆马车交错而过。
陆淮安回了澜院,而裴卿卿出了城直奔渡头。
刚好渡头有一艘往苏州府的船,裴卿卿检查了下自己手中的路引,交了钱便上去了。
一路都很顺利,一个月后,她踏上了苏州府的渡头。
渡头向来热闹,有兜售各种玩意儿的小贩,也有拉生意的轿子、马车。
裴卿卿并没有直接雇马车、轿子,而是顺着渡头往前走去,待见识了一番苏州府的风土人情,才雇了马车往城内而去。
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一家客栈门外,裴卿卿撩起帘子跳下马车,冲车夫道了声谢,往客栈里走去。
客栈小二一见有顾客进来,立刻道,“客官是打尖儿还是住店?”
裴卿卿微微一笑,“请给我一间普通房间,再随便送些吃的过来。”
“好嘞!”小二答应了一声,引着她便往楼上走去。
裴卿卿大致扫了一眼,对客房还算满意,小二迎来送往多年,眼睛也是精得很,他看裴卿卿风尘仆仆,衣服微皱,立刻多问了一句,“可要给您准备些热水梳洗一番?”
“有劳了!”裴卿卿微微点头,小二退了出去。
很快,就有热腾腾的水送了进来,裴卿卿知会对方,等两刻钟后再送午饭过来。
待她沐浴完,又用了饭,已经是半个时辰后的事情了,饱暖思淫欲,一阵困倦袭上心头,她索性去床上躺了一会儿。
谁知,再醒来时已经是次日寅时,她索性又再睡了一会儿,到小二送早饭的时辰才起来。
将早饭从小二手里接过后,她顺口问了一句,“小哥可知附近的牙行在何处?”
小二听裴卿卿这般问,停了一下,打听道,“公子是想买些使唤的奴仆吗?”
裴卿卿笑着解释,“却也不是,我是想租间房子,在城中落脚。”
“原来是赁房子啊,若是公子不嫌弃,小的倒可以给公子介绍个经济,那人是小的表哥,向来是最诚恳靠谱的,街里街坊间颇有口碑。”
裴卿卿见小二这般诚心,想了想,倒也没拒绝,只问,“我去何处能找见他?”
小二道,“我跟掌柜的说一声,告个假,带公子过去吧。”
“也好。”裴卿卿答应一声,简单整理了下衣衫便跟着他一起朝外走去。
出了客栈,小二一面引着她往前走,一面道,“离得不远,倒是不用雇车,就在前面两条街。”
裴卿卿含笑应是。
要不了两刻钟,两人就走到了陈经济租住的房子外。
小二,也就是周全上前敲门,不一会儿一个身量颇高、二十来岁的男人从里面走了出来,他一双灵活的眼睛打量了裴卿卿一眼,还未开口,周全就先道,“表哥,这位是裴公子,他想在附近租间房子。”
陈经济一听是主顾,立刻热情的将两人请了进去。
周全在客栈里还有事做,饮了杯茶,为两人做了引见便先离开了。
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人,陈经济笑着问裴卿卿,“不知裴公子打算找个什么样的房子,又是租住多久?”
裴卿卿想了想,道,“一进、两进的小院都可,不过厨房最好大一些,院中要有水井,租期的话,半年一年的皆可。”
陈经济听完裴卿卿的要求,眼底的笑意越发浓,果然是个大主顾。
与此同时,他开始在心里过滤手中的房子,几息后,开口道,“我手上现在刚好有一套符合公子要求的房子,不知公子现在方便跟我去看看吗?”
“可。”裴卿卿客气的道了一句。
陈经济立刻起身道,“那我们走罢!”说着,他引着裴卿卿朝外走去,一面关门落锁,一面看向她道,“那处宅子有些远,我给公子雇辆马车吧。”
裴卿卿想了想,“到底是为了我的事情奔忙,马车还是我来雇罢。”
陈经济原就是客气一下,现在一听能省一笔银子,还能少跑一段路,立刻道,“劳公子破费了。”
裴卿卿只是牵了牵嘴角,两人很快就雇到一辆马车,谈好价钱后上了车。
车厢中,陈经济神采飞扬的跟裴卿卿介绍,“这座宅子是座小两进,位置极好,跟苏州府衙就在一条线上,住在那里再清静、安全不过,”说到这,他似是想起什么一般,突然又问了一句,“还没请教公子,您是读书的、经商的、还是做别的什么营生的?”
裴卿卿想了想,“算是经商的。”
“那就更好了,那条街上住的都是苏州府有头有脸的人,您住在那里,随便跟哪位官员调理好关系,那做生意什么的不是水到渠成吗?”
裴卿卿方才说的经商只是顺口胡诌,现在也接不上话,只得沉默。
约莫两三刻钟后马车忽然停下,车夫在外呐喊,“到地方了!”
“有劳!”裴卿卿付了车资,扫了眼面前门庭紧闭的宅子,问,“陈经济说的可是这间院子?”
陈经济道了声是,一面去摸钥匙,一面带着她往前走去,上了台阶。
门一打开,院子的模样立刻显在裴卿卿眼前,前面这进是座三合院,院中有水井,还有一座极为精致的花园。
“是不是极好的院子?”陈经济将裴卿卿的满意看在眼中,一面领着她继续往前走去,一面道,“后面还有一进,是个倒座,能放不少杂物,若是买了下人,住起来也方便,还能养马,或者别的一些宠物。”
裴卿卿的确是满意的,她里里外外又看了一遍,末了问道,“这座院子一个月多少银钱?”
陈经济眼珠子灵活的一转,立刻道,“看在公子您是我表弟介绍来的份上,我不多赚您的,一个月两吊钱就成,一次得租一年,还得押一个月的租金,也就是二十六吊钱。”
裴卿卿点了点头,“何时可以定下书契?”
陈经济倒是没料到这位主顾会这般好说话,他暗道一声失算,觍着脸道,“我还当公子要多看几座院子,便没有将书契带在身上,若公子真急着住下,不如先将房子钥匙交给公子,回头我再过来和公子将书契补上就是。”
裴卿卿却想合规矩一些,便道,“我的行李都在客栈里,左右都要回去一趟,不如趁机将书契一起办了。”
“这感情好!”陈经济答应一声,两人又锁了门,往客栈那边而去。
这次,陈经济倒是大方起来,马车停下后,特意赶在裴卿卿之前下车,将车资付了。
裴卿卿哪里看不出他的心思,哂笑了一声,没有多言。
接下来,两人先签订了书契,裴卿卿拿到钥匙后,才去了客栈取东西,退房后,周全送了裴卿卿出门,与她建议道,“看公子的样子也不像是常做活的,那新院子只怕要打扫一阵子,公子可先去附近牙行找个会浆洗的婆子。”
“多谢提点。”裴卿卿没有解释什么,道了声谢,便离开了。
这次,她一个人回了八宝巷子,下车后,她正要用陈经济给的钥匙开门,身后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你是,裴卿卿?”
一只大掌搭在裴卿卿的肩上,裴卿卿微垂的眼睑下眼珠子飞快的转动,半晌才转过头去,入目的却是一个面生的男子,与她四目相对,对方大笑着拊掌,“还真是你!”
“我不是。”裴卿卿解释。
可男子就跟没有听见一般,拿着把玉扇不停的扇风,追问道,“怎么,陆淮安终于肯放过你了?还是你受不了他,自己偷跑出来的?……看你这副模样,应该是后者吧。”
裴卿卿看着男子,又回忆了一番,还是没有找到他的记忆,不过听他所言,对她倒是极为了解,更是陆淮安的故旧。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请让开。”但她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承认自己的身份的。
男子见她这般,眼底终于浮起一丝迷茫,“真的不是?”
裴卿卿颔首,“公子认错人了。”
说完,她再不理会对方,直接拿出钥匙开门。
萧褃见她要关门,却不肯就此放弃,而是用力的抵住大门,道,“你先别走。”说着,他抬起手在她脸上抹了一下。
裴卿卿脸一沉,下一刻,轻薄了她的男子却大笑出声,“我就知道你是裴卿卿!你肯定是受不了陆淮安那个狗毛性子,逃来苏州府的。”
“你到底是什么人!”裴卿卿将男子手中从她脸上摸下来的暗色看的分明,不由耐下性子,将他请了进去问道。
萧褃也不瞒着她,直接道,“我是安郡王,你在京都跟着陆淮安的时候应该有听闻过。”
裴卿卿挑眉,“就是那个被贬谪出京都的安郡王?”
萧褃听裴卿卿这般说,脸上突然流露出一抹愤恨,用力的收了扇子,道,“我才不是被贬谪出京都的,是陆淮安,是他公报私仇,迁怒于我!”
裴卿卿暗暗攥紧了手,认真的看着他,“这么说,你跟陆淮安是死敌了?”
“谁说不是呢!”萧褃将合起来的扇子在裴卿卿的肩头轻轻敲了敲,一脸你懂的的表情,“所以你放心吧,就算我知道了你的真实身份,也不会告诉陆淮安的!”
裴卿卿松了口气,“那您真是个好人。”
萧褃连连点头,“我也觉得,”说着,他又看了眼裴卿卿手中的钥匙,“你是这几日才到苏州?”
这种事瞒不了,裴卿卿便点了点头,“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