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府。
周夫人陈氏一进绣楼,坐在绣墩子上发呆的越云就蹭的一下站了起来,她受惊的朝陈氏看去,陈氏瞥了她一眼,板正严肃道,“昨日跟你提的事情,你考虑的如何了?”
越云红了脸,小声道,“夫人,我一直将二哥当做亲哥哥的,和大哥一样,再者二哥他这些年一直平安无忧,就算我不嫁给他,他也会长命百岁的。”
陈氏在主位上坐下,眼皮下压,不怒自威的扫了她一眼,“你老实说,你可是在文溪书院有了相好的?”
“没有!”越云下意识的反驳,一双水杏般的眼睛顿时蒙上一层雾气,她紧紧的攥着手指,心里又羞又恼,在夫人眼里,她就是那样不知廉耻、与人私相授受的女子吗?
陈氏打量越云的反应,眼神越发犀利,“既然没有,那就别忘了你的本分,当年,我们周家可是用一座庄园从越家手里换了你的。”
说到这里,越云难堪的已经抬不起头,偏陈氏还不肯放过她,挑着纤细的眉又补了一句,“我们周家不是不将礼仪道德的人家,你若想悔婚也可,只消将你这些年花用的,还有拢翠庄园并这些年的收成还给周家就是。”
越云头垂的越发低,她这些年花用周家的,她还得起,可拢翠庄园……她的祖父还有族中亲眷怎么肯连本带利的还回来,这几年他们就靠那一座庄园维持生计了。
“怎么,你不肯吗?”陈氏嘴上没说什么难听的话,但脸上的表情分明就是内涵她“又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夫人,我嫁就是。”越云含着泪道。
陈氏觑了她一眼,“这是你自己答应的,我可没逼你。”
越云屈辱的点头。
陈氏站起身,扶着嬷嬷的手走到她身边,扫了眼绣架上绣到一半的远山秀水,皱眉,“既然已经决定要嫁给仁安,这些东西就不要再绣了,回头我让人给你送些绣样来。”
“是,夫人。”越云答应,陈氏又看了身边的杨嬷嬷一眼,杨嬷嬷会意,取下绣架上绣到一般的远山图,就往一旁的香炉里塞去,末了,还笑着与越云道,“越小姐,奴婢也是为了您好,这女子啊,嫁了人可就不一样了,夫君和婆母才是你的天,这些风花雪月的玩意儿,都是闺中小女儿家解闷的。”
越云看着绣布在香炉中燃烧起来,用力的咬着唇,不让眼泪流下来。
陈氏朝她点了点头,便仪态万千的离开了。
越云看着陈氏主仆出门,挣脱婢女青桃的阻拦,掀开香炉将未烧尽的绣布取了出来,她不顾绣布边缘的火星,紧紧的攥在手里,这原是她打算送给裴姐姐的贺礼啊,就这样被付之一炬。
青桃见状,直接端起一旁冰鉴里化了的冰水,泼向越云。
裴卿卿和舒祈走进绣楼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舒祈大怒,三步并两步的上前,抡圆了胳膊朝着青桃就是一巴掌。
青桃被打偏了脸,好一会儿才缓过来,眼里带着火光,怒瞪向舒祈,“舒小姐凭什么打我?”
舒祈一面掏了帕子帮越云擦脸上的冰水,一面瞪了回去,“你身为奴婢却胆敢以下犯上,掌掴你都是轻的!还不快滚出去!”
青桃捂着脸辩解,“我只想怕绣片上的火星子燎到小姐。”
裴卿卿扫了眼越云还握在手里的绣片,容色沉静的看向青桃,“绣片是干的,火星子是自然熄灭的,换句话说,你泼向越云的水一滴都没落在绣片上,反而全在她头上。”
青桃眼中闪过一抹慌乱,眼神游移道,“我、我太紧张了。”
“你不必跟我解释,”裴卿卿冷然却直接道,“在外人面上失了礼数,堕了周家的名声,你该解释的人是周家家主。”
青桃听裴卿卿这么一说,立刻想到家中老爷那严苛的规矩,一时间哪里顾得上脸上的伤,和人争气,她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朝着越云道,“小姐你救救我,我伺候了你这么多年,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也不想我被发卖到什么下三滥的地方是吗?”
越云动了动嘴唇,正欲开口,舒祈却抢先一步道,“你别心软,这样欺主的下贱胚子就该给发卖出去!她这样的人,最是吃软怕硬,你今日若是原谅了她,来日你以为她会感激你吗?不是,她只会变本加厉的欺你辱你。”
“不,我不会的!”青桃还想再说什么,越云却凉凉的看了她一眼,“你若是不想被发卖,就先出去吧。”
青桃只要含着泪退了出去。
舒祈横了越云一眼,没再提青桃,却是问起她今日没有去书院的事。
听到书院二字,越云不由便想到陈氏对她的威逼,她摇了摇头,将自己要成亲的事说了一遍。
舒祈横眉,“你以往不是最讨厌周仁安了吗?怎么突然要跟他成亲,何况他昨日才在渡头逼死一个女人。”
昨日渡头以妾易马的正是周家二公子周仁安。
越云并不知道这件事,舒祈只好细细的跟她讲了一遍。
越云听完后,眼中透出一股死气,大颗大颗的清泪从她眼角滚落,裴卿卿在她身边坐下,揽了她的肩,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你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若是有,不妨说出来,我和舒祈一起替你想办法。”
越云被裴卿卿安抚着,抽抽搭搭的将陈氏对她的威逼和越家的困窘说了一遍。
舒祈听完后,当即痛斥起陈氏的险恶用心来。
裴卿卿则有一下没一下的拍着越云,缓缓道,“我听人说,周家的家风是很严明的,周老爷和周大公子都是再清正、律己不过的人,从周二公子一回来就被用家法并关了祠堂,周夫人只能单独私下与你施压也看得出这一点。我若是你,一定会找一个合适的时机,将想解除婚姻的想法坦白告知这两位。”
“至于什么时候才算合适的时机,你与周老爷和周大公子相处了十几年,应该比我更了解,若是有八成的把握他们会同意,那就私下商讨,若是没有这么高的把握,那就挑个人多的时机,让他们无法拒绝。”
“这主意妙啊!”舒祈拊掌称赞,眼中闪着光彩,“越云,你就听裴姐姐的,她读的书多,不会骗你!”
越云听了裴卿卿的话,心里扑通扑通的狂跳着,或许,她可以试试的。
这般想着,她坚定的朝裴卿卿点了下头。
裴卿卿又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帮她抹去眼底的泪滴,道,“你也不必觉得抱愧,比起你救了周二公子的性命,周家给你的其实并不算什么,换句话说,早在十几年前周二公子转危为安时,你就已经冲完了喜。”
“我明白了,多谢裴姐姐的宽解。”越云感激道谢。
裴卿卿握了握她的手,最后说了一句,“你能考取文溪书院实属不易,切莫轻易放弃。”
提起疏远,越云先是怔忡了一下,然后坚定的点头。
裴卿卿又陪了她一会儿,才提出告辞,越云依依不舍的看着两位姐姐,目送她们下了绣楼,又出了月亮门她才回房。
从周家出来,还没到宵禁的时辰,舒祈侧脸问裴卿卿,“姐姐来了梁溪城后还没逛过夜晚的澄平街罢?”
裴卿卿摇了摇头,“今日有些累了,改日再逛吧。”
“也好。”舒祈答应,两人雇了马车往文溪书院的方向赶去。
两刻钟后,马车在裴宅外停下,舒祈跟着裴卿卿一起下了车,往裴宅走去。
裴卿卿停下脚步,看了眼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的舒祈,挑眉道,“这么晚了,你不回书院?”
舒祈眨着亮晶晶的眼笑了笑,“姐姐昨日不是答应了我,今日要告诉我不接受顾贞观师兄的真相?”
裴卿卿听她这么一说,倒是没再开口,直接转了身开门,舒祈跟着她一起入内。
“姐姐现在可以说了吗?”进了后院,舒祈追问。
“你跟我来吧!”裴卿卿淡淡看了她一眼,朝西厢房走去。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裴卿卿借着明亮的月光点燃了屋中的蜡烛,舒祈进去后,一眼就看见摆在桌上的黑色令牌,上书“亡夫陆二之灵位”。
“这……这难道是我那无缘会面的裴姐夫?”舒祈惊呆了,有几分伤感、几分磕绊的说道。
裴卿卿清透的眼底难掩伤心之色,难以自抑的悲声道,“他曾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们成婚后,不过三年,他便死在了战场上……”
舒祈低声道,“姐姐节哀,裴姐夫虽然英年早逝,可他为国捐躯,也算死得其所,他若在天有灵,一片英灵定会跟随着你。”
裴卿卿:“……”就,倒也不必。
“你先回去吧。”片刻后,她淡淡的看了她一眼,道,“以后别再提顾贞观了,我心中已经被……亡夫完全占据,没有一丝空隙留给旁人。”
“我明白了。”舒祈又心疼的看了裴卿卿一眼,才离开。
她走后,裴卿卿垂着脸,纤长细密的眼睫在眼底投下一片鸦影,一灯如画的昏暗中,她忽然抬手摸了摸自己亲手雕刻的灵牌……
一夜过去。
次日一早,裴卿卿提着篮子买菜回来,正要撞见萧褃带着徐清兰下车。
她想当没看见,转身就走,可刚迈出一步,就被萧褃给叫住了,没有办法,她只得提着篮子朝她走去,微微屈身行了一礼,“见过安郡王。”
萧褃用玉扇一下一下的敲打着掌心,看看裴卿卿,又看看徐清兰,末了笑道,“你们两个还真是有几分相似,尤其是眼睛。”
裴卿卿听他这般说,皱着眉看了他身边的徐清兰一眼,只一眼,对视的两人都愣住了,无他,真的太像了,两人都是桃花眼,眼角都有些内眦,少了桃花眼原本的勾人多情,多了几分清透温软。
“妾身徐氏清兰。”须臾,徐清兰先收回目光,温和的与裴卿卿说了一声。
裴卿卿面对如此温柔似水的美人,也不觉换了语气,“我姓裴。”
“原来是裴姑娘。”徐清兰笑了笑。
裴卿卿朝她点了点头,然后看向萧褃,“郡王若是没有旁的吩咐,我先回去了。”
萧褃挑眉觑了她一眼,“不急,我们来日方长!”
裴卿卿敛眉,头也不回的离开。
萧褃看着她的背影,过了一会儿,才揽着徐清兰回去。
两人回来正房,徐清兰跪在地上,帮萧褃除了鞋袜,而后抬头问道,“郡王爷,那位就是您一直惦记的小娘吗?”
萧褃对徐清兰的乖巧、服帖极为受用,挑眉看了她一眼,道,“她可不是什么小娘。”
徐清兰不解,清澈的眼底盛满疑虑。
萧褃身子前倾,掐着她的下巴,用拇指摸索了下她柔嫩的脸颊,道,“她跟你,是一样的!”
徐清兰惊愕。
萧褃却没再满足她的好奇心,而是直接将人扯到了罗汉床上……不过都是玩意儿罢了!
裴卿卿回了裴宅,想到刚才见到的萧褃,她怎么也放不下心,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先去见他一面,探探他的意图,若是别的还好,就怕他打着将她的行踪捅给陆淮安的打算。
她到萧褃下榻的府邸时,萧褃已经沐浴完毕,徐清兰正在服侍他晾发、更衣,听到裴卿卿求见,她看了徐清兰一眼,“你先下去。”
“是,郡王爷!”徐清兰答应一声,朝外退去,萧轲则吩咐侍卫将裴卿卿带进来。
不多时,裴卿卿就从外面走了进来,她一眼就看出萧褃这是刚刚沐浴完,跟着她不知想到什么,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萧褃见她这副模样,心中不觉闷得慌,横了她一眼,道,“看什么,别说陆淮安没再白日与你做过这种事!”
裴卿卿冷了脸,话不多说,转身就要离开。
萧褃不料她脾气竟然这么大,往前走了几步,用扇柄按住她的肩膀,“你是笃定我不会将你的行踪告诉陆淮安吗?”顿顿,又意味深长道,“你怕是不知道,我已经五年没有回过京都了,以陆淮安对你的感情,你若是将你的消息卖给他,我敢打赌,他一定不会再阻止我回京!”
裴卿卿眉头一皱,她抓住了他话里的重点,肩膀一抖,弹开他的折扇,转过身直视着他问道,“陆淮安为何不许你回京?”
“说起来,这件事还真跟你有着莫大的关系,”萧褃笑眯眯的看着裴卿卿说道,“你想知道吗?”
裴卿卿一脸冷淡的看着他,“还请郡王明示。”
萧褃眸光一闪,与她谈起条件,“我告诉你也可以,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郡王先说来听听。”
萧褃指向一旁的桌椅,示意裴卿卿坐下,裴卿卿直接拒绝,“不必!郡王直说便是!”
萧褃摸了摸鼻子,道,“我可以不告诉陆淮安你的行踪,但是你得答应我,将之前马车里的事情忘掉,谁也不许说,尤其是不许告诉陆淮安!”
“好!”裴卿卿干脆利索的答应,她又没有病,那种事有什么好说的!说出来败坏的难道会是他萧褃的名声。
萧褃听她答应了,这才摇了摇玉扇,跟着一脸苦大仇深道,“我之所以被贬江南,跟太后的京巴狗完全没有任何关系,纯粹就是陆淮安睚眦必报,记恨我,中伤我!”
“他为何对你睚眦必报?”
“还不因为我撞破了他襄王有梦,神女无心。”萧褃黑着脸道。
“这话怎么说?”直觉告诉裴卿卿,她和陆淮安之间一定还发生过一些他知道,而她完全不知情的事。
果然,下一刻,萧褃的话就证明了这一点,“那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当时陆淮安还在白鹿书院做骑射先生,皇上有一段时间没有见这个外甥了,刚好我进宫请安,就带了我一起去白鹿书院找陆淮安。”
“到了白鹿书院后,陆淮安作为东道主,自然要带我和皇上出去走走,后来我们便走到了书院后山,也是巧了,当时你正在和一个女学生在溪边说话,那个女学生劝你摆正自己的身份,不要以为和陆淮安走的近一点就能嫁给他做正妻,你这样的身份在京都世家眼里根本不够看……”
萧褃说到这里,裴卿卿已经有了一些印象,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萧褃口中的另一个女学生就是江策的妹妹,她昔日的同窗江清樱。
那时她是怎么回她呢!
她当着同窗的面,哪怕与陆淮安感情再好,也不肯承认女儿家的真实心思,很是直白的与她道,“我对陆先生怎么会有男女之情呢,你误会了,我接近他,其实只想依仗他的权势平步青云……”为了证明自己问心无愧,她尽力撇清两人的感情,仿佛从一开始接近他,为的就是利益。
接下来,萧褃重复的话和她记忆中的差不多,只是多了皇上的反应和他对陆淮安放肆的嘲笑。
皇上笑着反问陆淮安,“这就是你连朕的公主都不要,想娶的平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