扈三将人点好后,当日便离开了京都,往梁溪城而去,他们为了尽快赶到江南,走的是水路,日夜兼程,不过几日就赶到了梁溪城。
彼时,裴卿卿的笔墨铺子生斋已经步入正轨,因着每个月都为文溪书院的头十名免费提供笔墨纸砚的关系,生斋的生意极好,养活她和英欢并几个婢女并不成问题。
英欢,便是她给徐清兰托付给她的那个女婴起的名字,她希望她英武锐意,一世长欢。
这日,用过早膳后,英欢小小的身子便有些发热,裴卿卿让银杏出去请大夫,自己则解了她身上的小兜兜,用帕子沾了清酒帮她擦拭手心、脚心。
大夫一刻钟后才赶过来,他仔细诊断后开了些小儿热症的药,裴卿卿让银杏送大夫回去,又让银瓶去煎药。
药很快煎好,但英欢却哭闹着不肯喝,裴卿卿好生哄着,废了好一番力气,才将药喂给她,又抱着她在屋里走了好一会儿。
等英欢闹累了睡去,裴卿卿已经出了一身的汗,她交代了银杏一声“好好看着小姐”,自己原想去净房沐浴一番,但这时,外面却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听声音,不止是一个人。
裴卿卿微微皱了眉,脚步一移,朝外走去,刚到院子就看见扈三一行人风尘仆仆的脸,在他脚下一米外,则是昏迷不醒的银瓶。
裴卿卿与扈三四目相对,脸上血色顿时褪尽,震惊之下,整个人险些站立不住。
扈三将她眼里的震惊是惶恐看的分明,面无表情的一拱手,字字道,“请裴姑娘随属下回京。”
裴卿卿紧咬着牙关,一阵齿冷,良久后,她稳了稳身形,看着扈三缓缓问道,“是萧褃出卖了我?”。
扈三望着她没有接话,算是默认。
裴卿卿唇角勾起一抹苦笑,轻声道,“我知道了,等我将此间的事了结了,就跟你回去。”顿顿,她又说,“生斋里的小厮应该也昏迷了,你若是不介意,便去铺子里替我照应着。”
扈三皱眉,“不知姑娘的事要几日才能了结?”
裴卿卿冷冷的看向他,“我说了会尽快!”话落,便转过身往里走去。
扈三摸了摸鼻子,只得退了出去,他将生斋里的小厮弄了醒来,让他自己看店,他则带了人出去打听裴卿卿这两年来消息。
等他再回到生斋时,已经知道英欢的存在,也知道那是萧褃的孩子。
入夜后,忍不住寻了裴卿卿问道,“安郡王知道英欢是他的孩子吗?”
裴卿卿回望扈三,挑了挑眉,“你不说我倒忘了,既然你已经查到此事,那就顺便将英欢的真实身份抹了罢。”
扈三神情冰冷,一瞬不瞬的看着裴卿卿,他日夜兼程赶来江南的目的,就这?
“你不愿意?”裴卿卿音质清冷的反问。
扈三哪敢,只能派了人去做这事。
英欢的身子一直到七日后才好起来,裴卿卿也与舒祈、越云他们告了别,许是知道自己可能不会再回来,她临走前将生斋交给了越云。
正式离开那日,是文溪书院上课的日子,裴卿卿没有告知任何人,她抱着英欢,带着银杏和银瓶上了马车,最后看了生斋一眼,便再也没有回过头。
因为带着一个未满半岁的孩子,行程自然快不起来,一行人足足用了一个月的时间,才赶到京都。
澜苑,陆淮安早在扈三从梁溪城出发时就收到了他的信,这段时间他也想清楚了该怎么面对裴卿卿。
马车是在黄昏时到澜苑门口的,陆淮安听到声音,伸直脖子看了一眼,从前院到府外隔了一道影壁,他自然看不到什么,后来不知想起什么,干脆背着手折了身往书房走去。
裴卿卿抱着英欢进了澜苑,许是深秋的缘故,院子里有几分萧索,她绕过影壁和月亮门,径直走向住惯了的后院。
素渠和麻姑都在廊下等着,两人身后还站着两个梳了妇人发髻的年轻女子。
见过礼后,裴卿卿才知道,两个女子名叫文娘、慧娘,是陆淮安为英欢准备的奶娘和姑姑。
“姑娘舟车劳顿,应是累得狠了,将小姐交给奴婢罢。”文娘上前,温柔的朝裴卿卿道了一句。
裴卿卿看了眼怀中的英欢,将襁褓递了过去,文娘似乎很有手段,她低声哄着英欢,小丫头竟然一声都没哭。
裴卿卿松了口气,回屋坐下后问道,“大人呢?”
素渠红着眼福了福身,“回姑娘的话,大人在前院书房理事。”
裴卿卿“嗯”了一声,看向净房的方向,“去帮我准备热水罢,我想沐浴。”
“是!”素渠答应一声退了下去。
很快,热水就准备好了,银杏去了英欢那边,银瓶则伺候裴卿卿沐浴。
“想问什么就问吧。”裴卿卿闭着眼睛说道。
银瓶沉默了片刻,低声道,“奴婢只知道姑娘待奴婢好,只要您不赶奴婢走,奴婢就一辈子跟着您!”
裴卿卿勾了勾唇角,没再言语。
她沐浴完后,晾干头发便去了床上躺下,跟陆淮安还有一场恶战,她得有足够的精力。
陆淮安是在亥时初刻过来的,他一进来,素渠立刻拉着银瓶退了出去,银瓶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裴卿卿听到脚步声,从床上坐了起来,她墨发如瀑,衬的一张小脸越发精致,唇红齿白,是陆淮安多少个夜里想的心口发疼的模样。
他看着她,移不开眼,灯火昏黄下,相逢犹恐是梦中。
裴卿卿与陆淮安对视一眼,撩开被子,下地行了一礼,“大人。”
陆淮安舔了舔唇,这才回神,越过她在床边大马金刀的坐下,下一刻,他的目光如一柄利刃直射向裴卿卿,将她已经埋藏在心底深处,几乎淡忘的一切过往瞬间劈开。
“现在,我给你两个选择,”停了几息,他神色冰冷,一瞬不瞬的看着她道,“一是继续白日做裴既白,夜里做我的玩.物,二是做我明媒正娶的夫人,过往一切一笔勾销。”
“你怎么选?”话落,他忽然又站了起来,一步一步的走向她,逼视着她问道。
裴卿卿白了脸,她想到入澜苑之前看到已经抄家的庞国公府,攥着手指,沉吟良久,垂了眼眸道,“我选则……一。”
刹那间,陆淮安的眼底泛起火光,他气极反笑,用力掐住她的下巴,“裴卿卿,现在是夜里,你可要好好伺候爷!”
这一晚,裴卿卿都没沾到床榻,等到次日陆淮安离开时,她才睁了眼,扶着屏风往净房走去。
待她将身上的污浊洗去,从净房里出来,却见桌上放着一件红色嫁衣,旁边则是一顶七宝凤冠。
瞬间,她变了脸色,朝一旁的素渠看去,“这是什么东西?”
素渠笑着向她道喜,“姑娘,这是将.军为您准备的婚服和凤冠,您以后就是将.军夫人了。”
陆!淮!安!
裴卿卿顾不得身上的不适,拔腿便要朝外走去,谁知她刚绕过屏风,就差点和阔步入内的陆淮安撞上。
“你这是要去哪里?”陆淮安垂眸看她,沉声问道。
裴卿卿眼里淬了火,狠狠的瞪向他,“昨夜你说过让我选择的!!”
“那又如何?”陆淮安挑眉看她,又选不对!!
“你出尔反尔!”
“你不也骗过我?”陆淮安轻笑,话落,又缓了神色,揽上她的背道,“再者,你如今可不止是一个人,难道你要让英欢跟着你,做一个受人指摘的外室女之女。”
裴卿卿瞳孔微缩,仰面看向他,“你威胁我?”
陆淮安深深的看着她,威压十足,“又如何?”
裴卿卿紧咬着唇,无力又倔强道,“可我不想困于内宅。”
陆淮安何尝不知她的志向,他沉吟片刻,道,“你若是听话,将来我会允你在朝为官。”顿顿,又道,“你如今的官职已经是工部郎中。”
陆淮安说的认真,可裴卿卿却不肯信,她防备的看了他一眼,“我怎知你不会骗我?”
“那你想如何?”陆淮安无奈的反问。
“我先入朝为官,再找机会恢复女儿身,嫁你为妻。”
陆淮安闻言,转动着拇指上的玉扳指,盯着她默了一会儿,“多久为限?”
裴卿卿伸出三根白皙的手指,“三个月!”
“好!”陆淮安答应。
裴卿卿正要松口气,下一刻,陆淮安却捏紧了她的下颔,双目如刀直视着她,“不过,这次你再敢骗我,新仇旧账,我一并跟你算。”
“是,大人!”裴卿卿心虚的答应。
陆淮安朝素渠摆了摆手,等屋里只有两人后,他将她揽去榻边坐下,两人近在咫尺、呼吸相闻,他勾着她的肩头,凝视着她的眼睛问道,“说罢,当年是怎么诈死,逃去苏州府的?”
裴卿卿不自在的想挪去边上,下一刻,盈盈不及一握的纤腰却被身边男人紧紧握住,他灼热的呼吸喷在她白嫩得近乎晶莹剔透的耳垂上,“给我原原本本的说清楚,但凡跟我查出来的有任何出入,我就当你还想诈死第二次,届时小心你的腿。”
裴卿卿被他揽在怀中威胁着,避无可避,只能将当年的始末细细说了一遍。
“那日,在谢家书肆我是故意差使麻姑下楼的,她一走,我便求谢公子帮我假死脱身,谢公子是个重义的人,他先是帮我准备了几份路引和户籍,后又派了暗卫将我掳走,造成我坠崖的假象。事实上,我一直躲在谢家书肆的密室里,过了数日,等谢公子布置好的假尸体被发现,我才离开京都。”
“那指向晋宁鲁氏的令牌呢?还有,谢家书肆的密室机关又在何处?”陆淮安挑眉追问。
裴卿卿咬了咬唇,“令牌的图样是我给谢公子的,由他仿造,至于谢家书肆的密室机关,就是书肆三楼的一幅画。”
陆淮安听到后一句,顿时想起他请宋厉帮他找密室的那日,当时他只差一点就要碰到那副画了,是宋厉,是他阻拦了他!
陆淮安眼里浮现出一抹深邃,又过了片刻,才问起裴卿卿另一桩事,“那令牌的图样你又是从何处知晓的?”
裴卿卿抿了抿唇,语气难辨道,“当年,我爹娘被害现场,就有这么一支令牌。”
陆淮安听她这般说,握着她细腰的手不自觉的用力,半晌后,盯着她冷笑道,“你藏得倒是深。”顿顿,又讽了一句,“便是诈死,也不忘再利用我一番,就这么笃定我对你的情意?”
裴卿卿尴尬的揪着他胸前的衣裳,索性破罐子破摔的求道,“大人,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莫要记恨谢公子可好?”
陆淮安目光暗沉的打量着她,抬起手拍了拍她的脸,“你若是听话,我自然没功夫折腾旁人,可你若是不听话……”他冷笑一声,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但是意思却再明白不过。
谢令青、宋厉、银杏、银瓶……甚至英欢,都是她的软肋。
裴卿卿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她隐在袖中的手暗暗攥了起来,面上却满是温驯顺从。
陆淮安将裴卿卿禁锢在澜苑,过了两三日,才将裴既白没死的消息放了出去。
没多久,宫里传来一道圣旨,圣人悲悯其遭遇,故特许其以工部郎中的身份重入工部。
次日,裴卿卿一早便换了官服,坐着轿子往工部衙署而去。
她刚到衙署,李主事就闻讯而来,转着圈上上下下将她好一番打量,“既白你无事便好。”
裴卿卿有些苦涩的弯了弯唇,“这两年,劳李兄记挂了。”
李主事擦了擦眼角,“幸好老天长眼!”
跟着,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李主事才离开。
裴卿卿在他离开后,想了想,又去了袁尚书那里一趟,跟袁尚书报备过,听了一遭他的训示,才回来做事。
到了午膳时分,照样是引泉过来送饭,因着菜色有些多,裴卿卿便请了李主事过来一起吃。李主事是真的将裴卿卿当做好友,也没有客气。
因着两人是在单独的房间用膳,裴卿卿也没有太多顾忌,说了几句话就将话题引到了庞国公府被抄的事情上,打量着李主事问道,“李兄可知,庞家是怎么倒下的,庞家人现在又是何等下场?”
李主事见裴卿卿好奇,略略压低了声音道,“庞家倒下,是因为通敌叛国。”说着,他又将武威将.军揭发此事的经过说了一遍,“谁能想到,庞国公竟然只因庞郡主被封了和亲公主,就对皇上怀恨在心呢,竟然在庞郡主的嫁妆里夹带了上百箱的精铁,以及其他铸造兵刃的矿石……”
“至于庞家人如今的下场,除了庞郡主不知所踪,其他人皆流放三千里。”
裴卿卿点了点头,她还以为庞国公府通敌叛国,会灭族呢,没想到只是流放,口中的饭菜顿时味如嚼蜡了。
下午,裴卿卿将工部侍郎分给她的一些差事整理了一遍,又做了一半,便到了下衙时辰。
因着对庞国公府一事还有些许疑虑,再加上英欢还在澜苑,她并未磨蹭,一到时间,就朝外走去。
引泉就在外面候着,看见她出来,立刻上前道,“公子请,轿子在对面巷子里等着。”
裴卿卿“嗯”了一声,随他一起朝对面巷子走去。
澜苑距离工部衙署可比琼苑近多了,坐上轿子,不过一刻钟多些的功夫就到了澜苑。
她一回后院,净过手后就朝东暖阁走去,文娘和慧娘见她进来,立刻抱着英欢站了起来,“见过姑娘。”
裴卿卿淡淡看了两人一眼,问道,“小姐今日可还乖巧?”
文娘回话道,“小姐玉雪可爱,早起的时候许是见不到姑娘,闹了一小会儿,不过很快就哄好了,后面一直很乖巧。”
裴卿卿松了口气,“把她给我吧!”
文娘将英欢送了过去,英欢一见到裴卿卿就咧嘴笑了开来,裴卿卿见她这副模样,也弯了弯唇角。
不知何时,陆淮安从外面走了进来,他并未立刻入内,而是倚门看着裴卿卿逗弄英欢的模样,她的身上好好像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光芒。
文娘和慧娘注意到陆淮安过来时,正要开口行礼,可大人却先一步转身离去。
文娘和慧娘不知说些什么,两人对视一眼,只当做大人从未来过。
陆淮安出了东暖阁,脸色很不好的去了前院书房。
他看着桌上摞了厚厚一沓的往生经,里面不止有给裴卿卿的,还有给那个孩子的。
他和裴卿卿的第一个孩子。
当时的他太过年轻,凭着一腔怒火,顺水推舟、自私的占有了她。
裴卿卿爹娘死的早,未受过那些教育,可他是知道他碰了她两人可能会有孩子,他当时甚至盼着她能有他的孩子。
后来,她的确是有了他的孩子,他知道后高兴坏了,甚至翻了一夜的经史子集,都已经替那个孩子取好了名字。
可最后,裴卿卿却在孩子四个月的时候,狠心打掉了他。
他至今都记得清清楚楚,在听到她滑胎时他的心里有多痛,在听她说那孩子是她自己亲手堕掉时,他又有多愤怒。
那一段时间,他们都疯狂的折磨彼此,谁也没有对谁手下留情,都将自己最疯狂、丑陋的一面展示给对方。
可冷静后想想,他真的不后悔吗?不是,将她送去宋厉那里后,他日日夜夜都是后悔。只是他不能说,不能承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