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裴卿卿犹豫不决间,宋厉忽然转头朝她看来,背着光,他下颔的弧度流畅而精致,但神色却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宋大人!”她踏上二楼,放下袍摆恭敬的叫了一声。
宋厉疏离的颔首,“裴郎中。”
裴卿卿僵硬的勾了勾唇,“两年前,大理寺大牢之中,多亏宋大人援手,”她客气的道谢,顿顿,又补了一句,“大人若要买书,可以记在我账上,就当是谢礼了。”
宋厉因为她的话,微微皱起眉头,音质如冷玉相击,“两年前的恩,到今日才想起来报,裴郎中倒是懂礼数的很。”
裴卿卿被他当面嘲讽,脸上不由白了一白,接着躬了身子,郑重的拜道,“是我的不是,宋大人若还有别的要求,您只管提就是,只要我能办到,定不推辞。”
宋厉看着她认真的模样,沉吟了片刻,眼中含着一抹深意,道,“听闻奉国将.军手中有一把重弓,名为蚀日神弓,宋某不才,倒是觊觎已久。”
裴卿卿站直身子,猛地抬起头,“宋大人说的是……镇国公府传了几百年的那把神弓?”
“不错。”
“我办不到!”裴卿卿断然回绝,眸色凝重道,“请大人换个要求。”
宋厉看着面前骨量纤细,看似脆弱易折实则却再温柔坚忍不过的女子,嗤笑了一声,“到底是办不到,还是舍不得奉上陆淮安的心头好?”
裴卿卿被他这般问到脸上,忍不住皱起眉,“大人难道不觉得自己在强人所难吗?”顿顿,又道,“将蚀日神弓作为谢礼请恕我办不到,不过大人若真的喜欢这把神弓,我倒可借来予你一观,就以三天为限。”
“好!”宋厉颔首允可。
裴卿卿松了口气,而后目光一转,看向他面前的书架,问道,“大人是在选刑罚相关的书吗?”
宋厉听她这般问,点了点头,心情不错道,“谢家书肆不错,常能搜罗到一些古籍、珍本,我每月都会过来一次。”话落,他意味深长地看了裴卿卿一眼,“你也想选这一类书?”
裴卿卿“嗯”了一声,没有否认,顿顿,又看向他,恭敬诚恳道,“大人是此道行家,可为我推介几本吗?”
宋厉看向她,目光微凝,像是在研判审视她,过了片刻才微微点头,然后熟稔的从书架上取下几本书,直接递给她,“都是细述历朝历代酷刑的。”
裴卿卿接了过来,颔首道谢。
宋厉淡淡看了她一眼,又给自己挑了几本书,便离开了谢家书肆。
裴卿卿在他走后,没待多久,也带着书下了楼,付过银钱,出了书肆,正打算登车,忽然听见不远处有吵嚷声,她循声看去,只宋厉站在人群中间,异常显眼。
考虑片刻,她到底还是走了过去。
到了近前,才发现是一个穿着五品官袍的中年官员在指使随从殴打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伯,而旁边一个梳着通房头的妙龄少女跪地求情,磕的额头上一片青紫,中年官员却毫无动容,他冷眼看着两人,尤其是少女,道,“想让我放过你祖父,好啊,那你将衣裳褪了,绕着京都走上一圈,我今日就放过他!”
少女听中年官员这般说,顿时煞白了脸,浑身抖得如筛子一般,梨花带雨的脸上满是绝望,仰面看着男人颤声哀声道,“大人,我愿意替我祖父一死,只求您放过他!”说着,似是为表自己所言非虚,她拔下头上的簪子便要血溅当场。
中年官员见状,一脚踢了过去,将少女手中的银簪踹飞,少女直接摔倒在地上。
老伯听着孙女的痛呼声,嘶哑的哀嚎了一声,他的脸被踩在地上,冲着中年官员目眦欲裂道,“骆寒,有什么怨气,你冲着我方佃生来,你放过阿霁,她是无辜的……”
“方霁无辜?”中年官员也就是骆寒冷笑一声,蹲在了方佃生的面前,用力揪住他脖颈处的衣服,额头青筋毕露,反问道,“那我的女儿骆柔是死有余辜吗?你还记得我当初是怎么求你的,我求你放过我的阿柔,我愿意为你方家当牛做马一辈子,可你怎么跟我说的,你说穷人家的女儿生来就是卖的!然后强收她为通房。”
“至此,若你好生待她也就罢了,可你醉酒之后,为了一时颜面,竟将她送给酒桌上的宾客,九个人啊,闹得街坊尽知,你还嫌她脏,将她又遣送回来,你知道她最后是怎么走的吗?她将自己浸在烧滚的开水里,活活溺死,死的时候身上没有一块好的皮.肉。”
骆寒说到最后,双目已经充血,他的手慢慢的上移,眼看就要扼住方佃生的喉咙,这时,一队兵卫突然冲进人群,朝单手负在身后的宋厉行了一礼。
宋厉冷冷的扫了眼骆寒三人,薄唇翕动吩咐道,“当街伤人,将他们带回刑部。”
“是,宋推官!”兵卫拱手应了一声,下一刻,便上前将骆寒诸人全部锁了,往刑部方向拖去。
骆寒与宋厉擦身时,盯着他问了一句,“宋推官让人锁了我,是觉得我有罪吗?”
宋厉看了他一眼,容色冷峻道,“法立,有犯而必施,令出,唯行而不返。”
他的话掷地有声,被拖远的骆寒不知有没有听进去,裴卿卿却是浑身一震。若她只是江湖草莽,想要以暴制暴、以牙还牙便也罢了,可她不是,她是大庆五品的官员,公然践踏《大庆律疏》,她真的能问心无愧吗?
人群在兵卫赶来之时就渐渐散去,到最后,方圆丈远只有她和宋厉还在原地。
宋厉一步一步的朝她走来,“若裴郎中是骆寒,当如何?”
裴卿卿回忆骆寒方才所说的话,眼中有凶光一闪而过,她当如何?自然是不择手段也要方家全家陪葬。
宋厉将她的反应看在眼底,抬起手,不轻不重的在她肩上拍了一下,“听说你以前在白鹿书院时,圣贤书读的是最好的,这一身的草莽凶煞气到底哪儿来的?”
裴卿卿抿了抿唇,眼尾微红的反驳道,“大人未经他人苦,最好莫劝他人善。”
宋厉听她这般说,看向她的目光突然变得深邃,甩下一句“谁说我未经他人苦”,便头也不回的离开。
裴卿卿看着他的背影,陷入沉默,又过了会儿,才往停马车的方向走去。
回澜苑的路上,车厢里一片寂静,裴卿卿想着方才看到的案子,暗暗垂下眼帘。
她的心中百般纠葛团杂,很久后,才抽丝剥茧,彻彻底底的想明白,抬起头,轻轻的呼出一口气。
法立,有犯而必施,令出,唯行而不返。若每个受害者只一味的以血还血,不顾法度,那受害者又与那些披了皮的四脚禽.兽何异?
半个时辰后,马车在澜苑外停下。
裴卿卿刚回到后院,就看到在琼花树下等她的陆淮安。
他脸皮倒是厚,昨日才刚大吵一架,又被泼了一碗粥,如今竟装的跟没事人似的。
“卿卿。”在她经过他时,他突然伸手按住她的肩头,盯着她白嫩柔腻的侧脸道,“京都的事我已安排好,今晚我们就可以出发去漠河。”
裴卿卿听他这般说,心口突然一窒,她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兑现了对她的承诺。心脏跳动的速度不由加快,好一会儿,她才侧头看向他道,“不必了。”
“为何?”陆淮安剑眉微拧,沉声反问。
裴卿卿抿了抿唇,并不愿与他说太多,只道,“我已想过,如今替曲家和徐家沉冤昭雪更要紧,至于我的仇人,总有一天我会将他千刀万剐。”
“好。”陆淮安答应,一副纵容她的模样。
裴卿卿察觉到他的心愿,一时又想起在谢家书肆答应宋厉的的事,她凝了凝目光,看着他的眼睛试探着问道,“我听闻,镇国公府有一把传了几百年的蚀日神弓?”
陆淮安瞥了她一眼,“卿卿,跟我说话你不必绕弯子,想说什么直说便是。”
裴卿卿有几分不好意思,又犹豫了片刻,才开口道,“今早,我在谢家书肆遇到了宋大人,大人也知道,两年前在大理寺大牢中他曾帮过我一把,我便答应他将蚀日神弓借给他一观,不知大人可否借我几日。”
陆淮安听跟宋厉有关,眉头微微皱了皱。
裴卿卿觑着他的神色,心头忽然一沉,直接道,“大人若是不愿意,我回绝了宋大人就是,日后再从别处还了他这份情。”
“不必。”陆淮安打断了裴卿卿,双目幽深的望着她,“宋推官跟你要蚀日神弓,你给他便是,别欠他的。”
裴卿卿一脸愕然,这么大方?
陆淮安转动着手上的玉扳指,低头盯着她又问了一句,“宋推官还跟你说什么了?”
裴卿卿察觉到他的反常,反问道,“大人觉得,宋大人还应该跟我说些什么?”
陆淮安摆了摆手,“没什么。”顿顿,又道,“回头我会让人将蚀日神弓送到宋推官府上。”
裴卿卿“嗯”了一声,陆淮安看向她饱满润泽的红唇,喉结滚了一下,“这样你可就欠我一份情!”
他的眼神充满欲.念,裴卿卿冷冷的勾了下眼尾,对着他就是一盆冰水,“大人将蚀日神弓收回去吧,我宁愿欠着宋大人。”
陆淮安想到宋厉背后为裴卿卿做的一切,怎么肯让她继续欠着他,他恨不得两人再无纠葛,老死不相往来,眸光微微闪烁着,片刻后,他妥协道,“蚀日神弓给宋推官,你不欠我什么。”
“多谢大人。”裴卿卿冷冷的道谢。
陆淮安又补了一句,“既然还了恩,以后见再见他就远着一些。”
裴卿卿打量着他,目光中充满审视,“大人很不希望我接近宋大人?”
陆淮安容色端肃,逼视着她,“我不希望你接近任何一个男人。”
“是吗?”裴卿卿反问,心里还是有些疑虑。
陆淮安抬起手,想揉揉裴卿卿的发心,却被她退后一步躲了过去,她如幼兽一般机警防备的看着他,“大人说话就说话,别想动手动脚。”
陆淮安气笑了,“你将我当成什么人了?”
裴卿卿懒得与他再多说,瞪了他一眼就要回正房。
“站住!”陆淮安看着她的盈盈不及一握的腰叫了一声。
裴卿卿脚步停都没停,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陆淮安按了按凸起的眉骨,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却也只得追了上去。
“我方才跟你说的离宋厉远些你记住了吗?”进了寝房,裴卿卿坐在桌前的圆凳上,他站在她背后,垂目看着她说道。
裴卿卿抬起面前的青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轻轻的抿了一口,“请大人给我一个合理的理由。”
陆淮安微微压了压眼皮,有几分心虚,“我方才不是说过了吗?”
“你觉得我会信?”裴卿卿侧头,看了他一眼,她看起来有那么傻吗?
陆淮安无奈,往旁边行了一步,紧挨着她坐下,沉吟片刻后,侧脸看向她,“你不觉得他宋厉和我很像吗?”
裴卿卿放下茶盏,眼里带着疑惑看向他。
陆淮安接着道,“你当初因为我救了你,便对我托付所有,若是他也对你做了同样的事情呢?”
裴卿卿听他说起当年,呼吸微沉,“若当年救我的是宋大人,倒是我的福气,至少他不会挟恩图报。”
当年的事终究是陆淮安不占理,他目光一移,不敢再看裴卿卿。
过了好一会儿,他估摸着她肯缓和些许,才慢慢的将目光推向她,问道,“那成婚一事……”
“陆淮安!”裴卿卿突然打断他,神色嘲讽的看着他,语气冰冷道,“你不会以为我们都已经撕破脸了,我还会忍着恶心嫁给你罢?”
陆淮安听她这般说,面部突然一僵,哑然须臾后,握着拳道,“裴卿卿,你现在真是越来越出乎我的意料了。”
裴卿卿冷冷的瞥了他一眼,没作声。
两人正僵持着,扈九突然从外面走了进来,拱手道,“见过将.军,见过裴姑娘。”
“让你查的事情有眉目了?”陆淮安看了裴卿卿一眼,沉声询问。
扈九点了点头,正要开口,却见裴卿卿起身准备离开,他试探着看向陆淮安,陆淮安一把握住裴卿卿的手腕,“坐下,一起听。”
裴卿卿看了眼被他攥着的手腕,不悦道,“你放手。”
“别忘了,英欢还在我手里。”陆淮安容色淡淡的提醒了她一句,裴卿卿一下子放弃了挣扎,隐忍着道,“陆淮安,你要脸吗?”
“我说了,坐下。”陆淮安没有理会她的唾骂,伸掌指了指旁边的圆凳,裴卿卿只能坐了下来。
陆淮安又示意了扈九一眼,扈九这才道,“属下去问过两个月前在甜水井巷子附近巡夜的金吾卫,那段时间只有一人在深夜出没,金吾卫要将人押走时,对方出示了长公主府的腰牌,金吾卫只能作罢。”
“循着这条线索,属下将长公主和驸马身边所有的人都清查了一遍,最后锁定了长公主府长史荣婵的胞弟荣时,此人年纪二十二,身形与将.军差不了多少,自驸马尚主后便被长公主派到了驸马身边,更巧的是,他的未婚妻正是长公主府的府医白氏。”
“随后属下让人描摹了他的画像给金吾卫指认,果不其然,还真是他!另一头,十七在他的居所也搜出了人皮面具。”说着,他将人品面具和金吾卫的证词呈上。
陆淮安只看了一眼便将目光转向了裴卿卿,眼底闪过一抹愉悦,做作的叹道,“啧,我还以为我们江驸马有多风光霁月。”
裴卿卿倒是没想到斐清一事会跟江策有关,看来两年过去,他真的改变了不少。
陆淮安将裴卿卿眼里的黯然看的分明,心里又有些闷,冲扈九摆了摆手,“你先下去吧。”
扈九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问了一句,“那斐清怎么处置?这事她并不知情,也算是受害者。”
陆淮安对斐清毫无兴趣,他正要示意让扈九自己看着安排,这时裴卿卿突然开口道,“将她送去外地好好安置了吧。”
“就按她说的办!”陆淮安立刻转口,看向扈九吩咐道,扈九领命退下。
“琼苑那边……”房中只剩下两人后,陆淮安看着裴卿卿的侧脸道,“想来是无法住人了,至于里面的东西,你若有用得上的,可让素渠过去一趟收拣了。”
裴卿卿“嗯”了一声,随后问道,“琼苑,大人打算如何处置?”
“你有意见?”陆淮安反问。
裴卿卿抿了抿唇,“可以交给我处置吗?”
“好,交给你。”陆淮安答应。
当晚,裴卿卿带着素渠去了琼苑,车子停下后,素渠扶着裴卿卿下了马车。
裴卿卿在琼苑外站定,眉眼间一片清冷,间杂着些许厌恶,抬头朝已经模糊的牌匾看去。她紧紧的攥着拳头,薄唇微抖,就是在这里,她度过了人生中最屈辱、生不如死的几年……被囚困、被砸断了脊梁折磨,玩.弄。
“奴婢陪您进去收拾东西吧。”素渠在旁温声提醒道。
裴卿卿侧头看了她一眼,语气寒可及骨道,“不必,你在外面等我就是。”话落,她抬步朝台阶上走去,用陆淮安给她的钥匙开了门。
院子两年没有住人,一眼望去,到处都是荒芜一片,楹联红褪墨残无人来揭。
须臾,她收回目光,往正房后面的倒座走去,跨院曾经翻修过,她记得匠人剩了不少的桐油堆在那里。
倒座倒是没有上锁,她进去后,很快就找到了那一大桶桐油……
一刻钟后,整座琼苑烧成火海一片,浓烟直窜夜空。裴卿卿扔掉火把,踏出琼苑时,正好和眼里映满火光的陆淮安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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