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听裴卿卿这般说,摇头哼了一声,“你不老实!”
这话里明显带着敲打,裴卿卿浑身一僵,她抬起头朝皇上看去,脸上煞白一片,清澈的眼里带着惶恐道,“求皇上恕罪。”
皇上与她四目相对,眼底一阵明灭,正要开口说些什么,这时景妃突然笑着圆场道,“皇上,裴大人瞧着面嫩的很,又是第一次面圣,您别吓着她了。”
皇上容色丝毫未变的看着裴卿卿,仿佛没听到景妃说什么,景妃面上不由显出几分尴尬,不过到底是宫中的老人,很快又掩饰过去,跟没事儿人一般。
“你先下去!”终于,皇上开了口,却是朝着身后的景妃说道,“宫人也都退下!”
景妃停了一瞬,才不情不愿的福身带着自己的人退了下去。
“你也下去,”皇上目光一转,又看向张公公。
张公公觑了裴卿卿一眼,应了声“是”,然后带着小麟子退了下去。
偌大的栖澄宫正殿转眼只剩下裴卿卿和皇上两人时,皇上敛了笑,不怒自威的看向她,“若是朕没记错,你是叫裴卿卿?”
裴卿卿绷直了脊背,拱手道,“是!”
皇上眯了眯眼,状似无意的闲聊,“当年白鹿书院后山,朕记得你对淮安是无意的,如今怎就跟他纠缠了这么多年?”
裴卿卿拿不住皇上的心思,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怎么,很难以启齿吗?”皇上一瞬不瞬的看着她,追问。
裴卿卿只得开口道,“微臣蒙大人错爱,照拂多年,常感激涕零,不知所言,无奈感情之事自来强求不得,唯有愧对大人一片深情,为此五内常自责不已。”
她说的委婉,但意思却明明白白:我与令外甥在一起,全是他一厢情愿。
皇上闻弦音而知雅意,盯着她默了片刻,忽然道,“若是朕能令他对你放手呢?”
裴卿卿瞳孔一缩,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皇上,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皇上接着道,“你若想和江策再续前缘,朕也可以安排你进长公主府。”
裴卿卿还是第一次见到有父亲给自己女婿塞偏房的,他这么做图什么呢?
这般想着,她正要开口拒绝,皇上好像看出了她的想法,另有深意道,“自然,朕不会白帮你,你也要为朕做一件事。”
裴卿卿蜷在袖中的手紧了紧,直觉不是什么好事,眸光闪烁了一下,婉拒道,“微臣才疏学浅,恐怕无法为皇上分忧。”
“你这是在拒绝朕?不怕朕砍了你的头?”皇上突然变脸,言辞犀利。
裴卿卿怕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微臣惶恐。”
皇上冷哼一声,一甩袍摆,在她面前蹲下,薄凉的手指抬起她的下巴,道,“昔日,淮安为你讨公道,不惜顶撞朕,带着一身的鞭伤在雨里跪了整整一日,如今隔了两年,还不惜代价将你找回来,他对你的心绝不简单。只是,以你的人品才华,甘心永远做他见不得光的外室吗?”《大庆律疏》明确记载,女官不得为侧室偏房。
裴卿卿被迫与皇上对视,脑子飞快的转动,短短一时间,她想了很多,也隐隐摸到一些皇上的心思,开口试探道,“皇上是想往事重现,彻底断了大人对微臣的念想,听从您的旨意婚配?”
皇上哂笑一声,龙目微深,“他的婚配可轮不到朕做主,朕只是需要你帮朕从他手里取回一样东西。”说到最后几个字,皇上捏着裴卿卿下巴的手微微用力。
裴卿卿吃疼,眉头微微皱起,同时在心里飞快的盘算,陆淮安手里到底有什么东西是皇上不能明着取走的?西北军的虎符、京郊兵部斥候营的兵权,还是其他。
“回话!”皇上久久等不到裴卿卿开口,不由催了一句。
裴卿卿不确定皇上要的是什么东西,怎么敢轻易答应他,她轻轻抬了抬眼皮,仰面看着皇上,道,“大人待皇上至忠至孝,皇上想要什么,大人若是知道了一定会亲手奉上,您这样与微臣私下交易,只怕会伤了您和大人的情分。”
皇上哪里听不出她话里的回避,松开她的下巴,站起身,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忽然一笑,“裴卿说的倒也在理。”
裴卿卿松了口气,低下头拱手道,“皇上若无旁的吩咐,微臣就先退下了。”
皇上摆了摆手,“跪安吧!”
裴卿卿出了栖澄宫正殿,张公公抱着拂尘朝她笑了笑,“裴大人见完皇上了?”
裴卿卿看向张公公,弯了弯唇,“嗯。”顿顿,又道,“微臣还要带人去勘查偏殿的受损情况,就先不叨扰公公了。”
张公公点了点头,看着她走远。
营缮清吏司的韩主事带着工匠在偏殿回廊下候着,裴卿卿刚过去,就收到三道灼热的目光,韩主事笑着道,“裴郎中真是简在帝心。”
裴卿卿想到方才与皇上的一番过招,微不可察的摇了摇头,“韩主事说笑了,我们先去勘查侧殿烧毁情况吧。”
韩主事带着两个工匠,跟在裴卿卿身后往偏殿里走去。
进了偏殿,裴卿卿环视一周,道,“看样子火是从里面烧起来的。”
韩主事望着焦黑一片的陈设,摇了摇头,“大半都毁了,得从里到外全部修缮一遍。”
裴卿卿颔首,然后看向两位工匠,引着他们记录要修缮的地方,勘查完偏殿正房,又去了东西暖阁和耳房,待全部勘查完,已经过了午膳时分。
裴卿卿第一次办差,十分的小心,又从里到外检查了一遍,才带人离开偏殿。
按着她的意思,原是想跟景妃宫人禀报一声,便先行离开的,谁知刚走到正殿外,就被宫人拦住,小公公面目温和的看着她道,“裴大人这是勘查完了?”
裴卿卿微微颔首,“请公公转告景妃娘娘,微臣定会带人尽早将偏殿修缮完。”
小公公眼底漾起一丝笑纹,“娘娘对裴大人自然是放心的,只是对于偏殿的修缮,娘娘还有些细节的要求,请裴大人进去听听。”
“公公请带路。”裴卿卿心里并不想见什么景妃,但面上却是一派恭敬。
小公公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带着她往殿里走去。
栖澄宫正殿,皇上早就离开了,只余景妃一个人抱着只雪白的波斯猫儿倚在榻上,见到裴卿卿进来,她懒懒的抬起头,梳弄着猫儿背上雪白丝滑的长毛,道,“裴大人过来了。”
裴卿卿躬身行礼,“微臣见过娘娘。”
景妃拍了拍手中的猫儿,将它放走,然后站起身,摇曳生姿的走向裴卿卿,在她面前停下后,用染了鲜红蔻丹的手指勾起她的下巴,眼中含着风情,顾盼流转道,“方才不曾细看,如今仔细一观,裴大人的这张脸还真是漂亮。”
裴卿卿感受着景妃指尖的尖锐,心里划过一丝不耐,一个个都什么毛病,不碰她下巴是不会说话吗?
“娘娘说笑了。”她皱起眉,有几分冷硬抬起下巴,淡淡说道,“论起貌美动人,当论景妃娘娘。”
景妃闻言,许是被她取悦到了,收回手,掩着唇道,“裴大人这张嘴也极甜,怪不得皇上喜欢,要单独留下你说话。”
“听吴公公说,娘娘对偏殿修缮有些意见?”裴卿卿不想陪着景妃绕弯子,直接说起正事。
景妃闻言,美目一嗔,活色生香道,“这事裴大人看着办就是。”
“那敢问娘娘召微臣觐见,所有何事?”
“裴大人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景妃见她面容端肃,不假辞色,慢慢收了笑意,艳绝的脸上多出一抹逼人的冷意。
裴卿卿挑眉,“娘娘可是想知道皇上与微臣说了什么?”
景妃眸光深了深,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裴卿卿叹了口气,盯着景妃道,“皇上既然屏退左右,只留了微臣说话,那自然是不足为外人道的事,此刻就算微臣敢说,娘娘真的就敢听吗?这宫里可没有不透风的墙。”
景妃听裴卿卿这般说,神色骤然一脸,片刻后,又媚到骨子里的笑了,“枉本宫在宫里浸淫这么多年,竟不如裴大人你通透。”
裴卿卿拱手冷道,“娘娘谬赞。”顿顿,又道,“若您无旁的吩咐,微臣就先退下了。”
景妃摆了摆手。
裴卿卿转身,迈步时,正好看见景妃那只雪白的猫儿朝她走去,她垂了垂眼,突然回头道,“娘娘若是真疼腹中的龙种,便将这猫送走吧。”
景妃听她这般说,脸色一变,“裴大人这是何意?莫非是这畜生有什么问题?”
裴卿卿蹲下身,抚了下似乎被主人吓到的猫儿,道,“猫是没问题的,只是有孕的妇人最好不要碰。”
“这话太医倒未曾说过。”
裴卿卿抬起头,“微臣也是幼年时听一个老大夫说的,是不是确有其事还有待商榷,只是,小心驶得万年船,您说是吗?”
景妃点了点头,这倒是句实在话,接眸光一转,望着裴卿卿道,“多谢裴大人提醒,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那本宫这猫儿就有劳裴大人照顾一段时日了。”
裴卿卿撸猫的动作顿时停下,浑身都写着拒绝。
景妃柳眉一竖,“裴大人若拒绝,本宫便将它扔到井中溺死。”
裴卿卿瞠目,而猫儿像是能听懂人话一般,直接跳到裴卿卿肩膀上,扒着她的官服,扯都扯不下来。
偏景妃还掩唇笑着看热闹,“瞧瞧,这小东西多粘着你,你便收了它罢!”
裴卿卿还能说什么,只得应下,然后侧眸扫了眼肩上雪白一团的小东西,平静却不容拒绝道,“下来,我带你回去。”
猫儿娇滴滴的喵了一声,踩着裴卿卿的手臂优雅十足的爬下来,裴卿卿顺手一捞,将它塞进袖中,揣着离了栖澄宫。
外面,韩主事和两位工匠等的已经有些不耐烦,裴卿卿上前后,按着袖中的猫头赔礼,“劳三位久等,是本官的不是。”
两个工匠官品低微,未敢置喙,只干干一笑,余下黑着脸的韩主事掂量了一下裴卿卿的前途,到底还是忍了,笑着问她,“现在可以出宫了吗?”
裴卿卿一面带着三人朝宫外走去,一面道,“待会儿出了宫,本官请三位去京华楼用膳吧。”她肚子也有些饿了。
韩主事的官位虽然只有从七品,但家中却是勋贵之后,对京华楼再熟悉不过,当即答应下来,“那就这么说定了。”两个工匠仍没有置喙的余地。
惦记着京华楼的酒菜,四人不觉加快了步伐,一刻钟后,眼看着就要踏出宫门,结果迎面却走来一行人。
为首的正是长公主萧怀玉和驸马江策,裴卿卿看着容颜昳丽的长公主,还有她身边越发清瘦笔挺的江策,微微垂了眸子,随着韩主事三人一起行礼。
长公主勾了勾唇,看着跪在地上的裴卿卿,笑了一声,“裴郎中,很久不见。”
裴卿卿低着头,双手叠在膝上,沉静道,“劳长公主记挂,微臣铭感五内。”
她话落,只听喵的一声叫,接着袖中一鼓一鼓的,景妃的猫儿竟然钻了出来。
裴卿卿暗道不好,正要将小东西捞回来,长公主的声音却在同时响起,“这不是景妃养的猫儿?”顿顿,又拧了眉,神色凝重的看向裴卿卿,“裴大人,它怎么在你袖中?”
裴卿卿瞅准机会,一把将猫儿捞了回来,扣着它的猫头,朝长公主道,“回长公主的话,微臣今日去勘查栖澄宫偏殿损毁情况,有幸见了景妃娘娘一面,这猫儿顽劣,惹了娘娘不快,本是要被溺死的,微臣不忍,便向娘娘讨了它来。”
“原是如此。”长公主居高临下,勾了勾唇,“裴大人真是面慈心善。”
“长公主谬赞,微臣不敢当。”
长公主没再继续这个话题,扯了扯唇,看着她的发心道,“本宫与驸马还要觐见皇上,今日便就此别过,改日再也裴大人叙旧。”
“微臣恭送长公主。”裴卿卿余光看着长公主并江策从她身边走过,才拎着猫儿慢慢起了身。
韩主事打量着裴卿卿微白的面色,问了句,“还要去京华楼吗?”
裴卿卿蹙了蹙眉,提议,“不如你们三位去,账就记在我头上?”
韩主事摆了摆手,“算了,修缮栖澄宫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这顿就先记着吧。”
“多谢体谅。”裴卿卿感激的说道。
韩主事若有似无的笑了一笑,接着各上各的轿子,回了衙署。
裴卿卿下轿后,将袖中揣着的猫儿掏出来交给引泉,“你先把它带回澜苑。”
引泉接过后,愣了一下,“公子从哪儿找来这么漂亮的猫,还是异色瞳。”
裴卿卿道,“景妃赏的,你先带它回去吧,其他我晚上回去再跟大人交代。”
引泉只好先携猫儿离开,裴卿卿则提着沉重的脚步进了工部衙署,心里想着,在长公主眼里,定然不会只看到这一只猫,她看到的,应该是景妃和她绑在一起,景妃腹中的龙种和陆淮安身子镇国公府绑在一起。
这也是她一开始不愿意要这猫的原因。
另一边,长公主一面和江策往御书房的方向走去,一面道,“你梦里,可有景妃和镇国公府结盟这回事?”
江策皱起眉,侧脸觑了长公主一眼,“她只是随手救下一只猫,公主不觉得自己想的太多了吗?”
长公主听到枕边人的质疑,忍不住冷哼,“在你眼里,她总是白壁无暇的。”
江策不想跟长公主辩论裴卿卿,索性转了话题,“在我的梦里,景妃的确诞下了三皇子……三皇子长大后极为惊才绝艳,皇上曾一度想将皇位传给他。”
长公主微微变了脸色,“然后呢?萧廷和庞氏造反了?”
江策默了片刻,才道,“可惜三皇子是个天残,右手缺了一根尾指。”
“你!”长公主停下脚步,怒瞪向江策,“你能不能不要说话只说一半!”
江策弯了弯唇,哂笑一声,“公主你会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的。”
长公主嗔了他一眼,自然的挑眉,心情不错道道,“借驸马吉言。”话落她继续朝前走去。
江策落后她半步,微微垂了眉眼,这一世,萧怀玉会得到她想要的权势,而他也会得到裴卿卿,前世今生,他唯一的爱妻。
傍晚,裴卿卿早早就离开工部衙署,回了澜院。
她原打算直接回后院,结果经过前院时却被扈九拦下,“夫人,将.军请您过去。”
裴卿卿累了一天,已经无力纠正扈九的称呼,横了他一眼,便往前院正房走去。
陆淮安终于肯卧床修养,她进去时,他正倚着迎枕看一本兵书。
“大人,”她上前唤了一声。
陆淮安合上手中的书,指了指床边,“坐。”
裴卿卿看了他一眼,下一刻,避嫌的在一旁的杌子上落了座,“大人让人叫我过来有事吗?”
陆淮安掩去对她避嫌行径的不满,正了正神色,问道,“景妃怎么会突然赏你一只猫?”
裴卿卿无奈的叹了口气,将她提醒景妃的事情说了一遍。
陆淮安听完后,扬起手中的兵书,不轻不重的在她头上敲了一下,哼道,“这事对你来说倒是个教训,你以为对别人好心,别人就会感激你?错!人家指不定转过脸就算计你。”
“那我做错了吗?”裴卿卿噘了噘嘴。
陆淮安看着她娇俏的模样,不由得又软了心肠,改口道,“其实倒也无妨。”
裴卿卿“嗯”了一声,松了口气,随后又问,“那这件事大人打算如何破局?”
“把那只猫杀了不就行了?”陆淮安随意道。
裴卿卿噌的一下子站了起来,一脸防备的看着他怒道,“不行!小白它就是一只猫,它能有什么坏心思!我不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