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寝房,陆淮安紧抿着薄艳的红唇,孤立在廊下,半晌后,他突然抬起头,往天上发白的圆月看去。
他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就像一只困兽,拼命的想冲破藩篱,想求一个善终,但是每一次反扑换来的只是更加沉重的伤害。
他现在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寝房中,裴卿卿重新适应了黑暗,她孤寂的坐在那里,紧紧的抱着自己的膝盖。
此时此刻,她满心苍凉,不知道该怪自己,对陆淮安太过信任,还是该怪陆淮安,屡次欺瞒,伤她至深。
眼泪从她眼角无声的滑下,不知不觉,外面的天色已经大亮。
裴卿卿一把抹掉眼泪,撩开帷帐,起身朝床下走去。
她自行洗漱完,走到厅里时,发现陆淮安已经在膳桌边等着她了。
两人沉默的用膳,裴卿卿用完一碗粥后,放下碗勺,看向陆淮安道,“我已想过,暂且搬离澜苑。”
陆淮安变了脸色,静静的盯着她看了片刻后,反问道,“不是说好了,等庞国公府的事情了结后,我就给你一个交代。”
“我搬出去和你给我交代并不冲突,”裴卿卿眉心微蹙,冷漠的看着他,“陆淮安,我最恨的就是别人骗我。”
陆淮安喉结耸了耸,心虚的无言以对,这点他是知道的,毕竟,上一次被她发现他骗了她,付出的是他亲生孩儿的性命。
那个孩子已经四个月大,想起当时的情境,陆淮安只觉得心口一阵窒闷。
他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妥协道,“你若是不想跟我同处一屋檐下,不如我搬出去?”
“不必。”裴卿卿没有片刻犹豫的回绝。
陆淮安又斟酌了一番,与她分析道,“你在刑部做事,附近的宅子并不便宜,一时之间也不一定能找到合适的。”
“这不劳大人你操心。”
陆淮安还想再说些什么,裴卿卿直接顶了回去,“大人是觉得,我离开你连我自己和孩子都养活不起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陆淮安道,脸上带着几分疲惫,他从未怀疑过她的能力,像她在梁溪城的时候就过的很好,那个笔墨铺子到现在还是有许多进账的。
“那就这样吧。”裴卿卿盖棺定论,顿了顿,又冷眼看着陆淮安补充了一句,“大人若是不想让我更厌恶你,最好不要再干涉我的事情。”
陆淮安沉默的看着她,没有说话。
裴卿卿又朝她点了点头,率先离开,她出门时特意与银瓶交代了一声,让她尽快出去租赁一座一两进的小院,届时她们搬出去。
银瓶眉眼间闪过一抹意外,下意识的询问,“将.军同意了吗?”
裴卿卿点了点头,然后头也不回的朝外走去。
出了澜苑,引泉已经在等着了,她上了轿子,合上眼睛,闭目养神。
三刻钟后,轿子在刑部衙署外停了下来,她下轿后,缓步朝公房走去,推开门,和前几日一样,照旧没有见到宋厉。
她心中纵然担心,但也已经习惯安静做自己的事情,整理完旧的案卷,便去了停尸房查验新的尸体,她已经习惯了用陆淮安为她的药丸,但今日打开锦盒一看,却发现里面只剩最后一粒。
沉吟片刻后,她“啪”的一声将锦盒扣上,直接往停尸房走去,颇为庆幸的是,新的尸体是溺水而亡,送来的又及时,除了发白肿胀一些,倒也瞧不出可怖,更没什么异味。
她一边查验,一边记录案卷,待全部记录完离开停尸房时,她除了脸色难看些,其他倒也没有什么不适。
中午,引泉送来的膳食仍旧是荤素搭配,若是以前,裴卿卿哪怕不喜欢,也会各样挑拣着都用一些,但这次,她却听从了自己的本心,只用了几口素菜,一半金银饭,就朝引泉道,“将食盒提回去吧。”
引泉朝礼盒里看了一眼,反问裴卿卿,“公子今日可是胃口不佳?”
裴卿卿淡淡“嗯”了一声。
引泉又问,“可用属下去京华楼为您打包一些糕点?”
“不用了。”裴卿卿拒绝,跟着又逐客道,“你先回去吧。”
“是,公子。”引泉若有所思的领命退下。
他将食盒送回琼苑后,将裴卿卿的反常和扈十七说了一遍,扈十七立刻传到了惊叫兵部营地。
兵部营地,陆淮安得知后,只是微皱着眉朝传信的斥候摆了摆手,“下去吧。”
“是,将.军。”斥候领命退下。
一旁的扈九瞧自家将.军面色难看,担忧的看了过去,“可是裴姑娘那边又出了什么事?”
陆淮安与扈九对视,心头突然涌起一股无力,轻轻的道了一句,“我对她,是不是很不好。”
这话扈九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好在陆淮安也不需要他回应,他摆了摆手,“你也出去吧。”
扈九退了出去。
桌案前,陆淮安紧紧的捏着手里的密信,引泉是他的人,他的性子他再清楚不过,如果裴卿卿只是凑巧一日胃口不开,他是不会这般慎重的传信给他的,除非他还察觉到了别的。
于是,当晚回到澜苑后,他第一时间将引泉召到了书房。
“说罢,今日的事情是怎么回事?”他手指轻轻的叩击着桌面,肃容询问道。
引泉也不隐瞒,先是将裴卿卿今日的反常说了一遍,跟着又道,“属下瞧着裴姑娘对食盒中的荤菜是万分抗拒,便留了几分心,跟附近当差的衙役打听了几句,几个衙役说,之前,几乎每次属下一离开推官公房房,裴姑娘她就会捂着嘴脚步匆匆的跑向恭房……有个离得近的衙役称,他听到了裴姑娘是呕吐。”
此话一落,陆淮安放在桌案上的手倏地收紧,眸色深沉而心疼。
良久过后,他才朝引泉摆了摆手,“你先退下吧。”
引泉拱了下手,朝外走去。
陆淮安看着关上的门,脸色越发难看,他骤然想起,裴卿卿那日在离开裴家后,裴卿卿与他说的那几句话。
——大人养过狗吗?
——你天天给它吃馊饭,旁人给口馒头,它都会跟着走。
原来他对她,真的已经到了这种地步。
她连他给的一口菜都不敢拒绝。
这般想着,在裴卿卿真的准备搬走时,他并没有在暗中阻止,而是连面都没有露。
银瓶看了有两日多,才将宅子定下,是座小两进,前院是一座四合院,后院则是一座园子和一排倒座,和裴卿卿当初在苏州府落脚时赁下的院子有几分相似。
到了休沐日,一行人刚好搬过去。
银瓶和银杏先行去洒扫和布置,裴卿卿待她们将宅子整治妥当,才带着英欢准备出门。
在前院,正好和准备出门的陆淮安撞上。
两人四目相对,裴卿卿没什么表情的屈身行礼。
陆淮安淡淡的看了她一眼,没话找话道,“这就要搬走了?”
裴卿卿“嗯”了一声,正要告辞,陆淮安又补了一句,“在外面若是遇到什么事情,可让人到澜苑知会一声。”
“我会的。”裴卿卿冷淡的说了一句,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陆淮安看着她逐渐远去的背影,吩咐扈九,“调五六斥候日夜守着她。”
“是,将.军。”扈九答应,陆淮安停了片刻,又补充道,“是保护她,不是监视她,吩咐下去,万不能让她发现什么端倪。”
“是,属下明白。”扈九再次答应。
陆淮安这才朝外走去。
刚出门,就见镇国公府的一个大管事骑马朝澜苑的方向跑来,到陆淮安跟前后,大管事利索的下马,拱手道,“将.军,国公爷回来了,已经到城外,郡主请您前去迎接。”
陆淮安容色微微一僵,“你说什么?”
大管事又将刚才说的话重复了一遍,陆淮安皱起眉,凌厉的打断他,“可知我爹为何回来?”
大管事这才反应过来,自家二公子是这个意思,摇了摇头,凝重道,“这点国公爷并无交代,郡主也是半个时辰前才知道国公爷已经到城外的。”
陆淮安摆了摆手,“我明白了,我这就出城。”说着,他一夹马腹,便朝远处跑去。
扈九连忙跟了上去。
冷风扑面而来,陆巡的面容浮现在陆淮安的眼前,这么多年,他这位父亲一直都在梁州休养身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竟然如此低调的回了京都?
带着这个疑问,他一路风驰电掣的赶往城外。
到北门后,他没等多久,就看见一辆有着国公府标记的马车进了城。
“国公爷,是二公子,”驾车的侍卫认出陆淮安,微微放慢了车速,提醒镇国公。
镇国公不只说了句什么,下一刻马车停下,侍卫冲着陆淮安道,“二公子,国公爷请您登车。”
陆淮安知道他爹的身体孱弱,见不得风,当即肃着脸翻身下马,一撩袍摆,上了马车攥紧车厢。
车厢中宽阔无比,镇国公正靠着迎枕上,一脸苍白的咳嗽,看见陆淮安进来,他放下掩着口唇的下巴,冲他道,“淮安,你来了,坐罢!”
陆淮安在锦榻上坐下,微皱着眉头道,“爹身子病弱,不好好在凉州养着,怎么突然回来京都?”
镇国公闻言,微微笑着朝他摆了摆手,“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回过京都了,想回来看看你们母子三人。”
听到“母子三人”四个字,陆淮安的容色冷淡些许,漠然的“嗯”了一声。
镇国公将幼子脸上的冷然看的分明,抬起瘦骨嶙峋的手,轻轻的拍了拍他的手,“母子之间,哪有隔夜的仇。”
“爹是要劝我原谅母亲吗?”陆淮安看着镇国公的眼神反问,“还是要劝我继续替大哥巩固镇国公世子的地位。”
“你这孩子,戾气还是太重了。”镇国公叹息。
陆淮安紧紧的握住了拳头,忽然问道,“爹,我究竟是你的亲生儿子吗?”
镇国公没想到他会这么问,怔然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你这孩子,说什么傻话,你可是你娘怀胎十月生下的。”
“所以,我是你的亲生儿子了?”陆淮安静静的盯着镇国公,执着的反问。
镇国公迎着他探问的目光,最后还是点了点头,“自然。”
陆淮安收回目光,没有再说什么。
一个时辰后,马车在镇国公府外停下,陆淮安扶着镇国公下了马车,换了软轿。
“我们一家人已经很久不曾好好的吃过一顿团圆饭了,等下一定要好好的聚聚。”车帘放下前,镇国公看着陆淮安的眼睛笑着说道。
陆淮安看了他爹,想着他羸弱的身子,到底还是同意了。
坠在软轿后,朝里走去。
他低着头,心里藏着许多心事。
六年前,他并不是无缘无故的顺水推舟占有了裴卿卿,并故意不给她避孕的汤药。
在这件事情发生前的一个月,他曾受过一场刺杀,彼时裴卿卿跟在他的身边,他帮着她躲过了刺客的刀剑,自己却被一柄淬了毒的刀砍中。
两人废了好一番功夫才死里逃生,当时他已经毒发,她便拖着他去了藏得极隐秘的一处洞穴,在那里,她紧紧的抱着他,与他说话,为他取暖。
可即便如此,他的体力还是剧烈的流逝,他预感到自己会活不下去,最后甚至抱着她说起昏话。
他向她倾诉从小不得母亲的喜欢,兄长比他大了很多岁,却从不曾照顾过他,在他十六岁上了战场后,更任由母亲将所有的功劳都推给他。
他以前曾挣扎过,想过不认命,可后来听到的一个消息,却如晴天霹雳一般改变了他所有的坚持。
他并不是母亲和父亲的孩子,父亲早在多年前就丧失了生育能力,他其实是父亲和母亲为了给病弱的哥哥一个保障,最终由母亲和二叔生下的孽.种。
他昏昏沉沉的告诉她,他恨透了二叔,每次见他,都想要了他的命!
后来,因着裴卿卿的坚持,他转危为安,活了下来,若是旁人,可能会忘记自己病中说过的昏话,可他不会,他不过稍微回忆一番,就想了起来。
后来,两个人都没有再提起这回事,但他却莫名的对她有了一种病态的占有欲和自卑感。
所以,在勘破那杯茶的玄机后,他并没有在她饮用时说出来,而是有意推动了两人之间的关系。
那时的他脑中想的是,两人都脏了,就好了。
念及当年事,陆淮安眼底浮起一抹愧疚,当初的他,真的是魔怔了。
她救了他,他却恩将仇报,更是一步一错,将两人推向无法挽回的境地。
一直到软轿在后院正房前停下,他才收回思绪,亲自撩开轿帘,伸出手。
镇国公将自己枯瘦的手搭在陆淮安的手上,借着他的力道往台阶上走去。
也是这时,庆阳郡主才带着陆秦安一家迎了出来。
“国公爷!”
“爹!”
“祖父!”
一行人皆双目通红的看着镇国公叫道,就像没有看见陆淮安一般,镇国公艰难的抬了抬手,末了,冲着庆阳郡主,道,“我回来了。”
庆阳郡主又抹了把眼泪,“回来了就好!”她一面陪着镇国公朝里走去,一面问道,“国公爷这次打算在京都留多久?”
镇国公看了她一眼,容色不明道,“若是不出意外,不会再回梁州了。”
庆阳郡主脸上的神情微微的变了变,勾唇道,“也好。”
进了堂屋落座,陆秦安带着家小又朝镇国公行了一礼,镇国公从随从手里拿过几个红封,一一分了出去。
“二叔没有吗?”陆敏琮已经被狠狠的教训过,现在倒是不敢对陆淮安动手,但眼神里却藏着浓浓的幸灾乐祸。
陆淮安淡淡的看了他一眼,没有作声。
倒是镇国公动了动眼皮,解释道,“你二叔不差这些。”
陆敏琮“哦”了一声。
陆淮安看着这一家其乐融融地模样,心中已无怨恨和失落,有的只是厌倦,他冷声开口,“我还有事,先回澜苑了。”说完,不等任何人挽留,便转身朝外走去。
庆阳郡主看着幼子毫不留情的背影,紧紧的皱了皱眉头,“脾气倒是大得很。”
“淮安的性子向来是孤僻一些的。”镇国公淡淡看了庆阳郡主一眼,替陆淮安解释。
庆阳郡主总算没有再说什么。
另一边,陆淮安还未出镇国公府,就先遇到身着常服登门的皇上。
皇上与陆淮安四目相对,敛起几分行色匆匆,温和的看向他道,“镇国公不是刚回来,淮安你这是要去哪里。”
陆淮安闻言,朝皇上行了一礼,然后开口道,“回皇上的话,微臣还有些要事处理,打算回澜苑。”
“得了!”皇上在他肩头轻轻的拍了一下,“你爹好不容易回来一次,还处理什么公务,走,跟朕回去,好好得陪陪他。”说着,便亲自牵起他的手,往里走去。
陆淮安试着抽回自己的手,但皇上却不肯放开。
他只能由着他去了,却不想,两人刚进了后院正放,镇国公和庆阳郡主就双双变了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