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淮安满脸乌黑衣衫褴褛的从厨房出来时,正好和一面簪发一面下台阶的裴卿卿对上。
他不自在的咳了一声,眼神躲闪道,“我先去洗把脸。”裴卿卿看着他走向水井边,无声的叹了口气,往厨房走去。
厨房里米饭散的到处都是,整个灶台连同桌案都被掀翻了,炸成小块。
一时间,裴卿卿只余庆幸,厨房算什么,人活着就好。
她面无表情的退了出去,扈十七暗暗觑了她一眼,低声试探,“裴姑娘,可要请上次那几个婶子过来收拾?”
裴卿卿摇了摇头,“不必了。”
“那您的意思是?”
“你让人去镇上买几笼包子、几锅粥回来。”
“姑娘的意思是,以后不开火了?”扈十七状似明悟。
裴卿卿侧过头,清泠泠的扫了他一眼,“让大家吃饱点,然后将厨房拆了。”
扈十七:“……”
他抬头望了眼自家将.军身上破烂的衣衫,的确是比他上次炸厨房严重一些。
“我先回房了。”裴卿卿只穿了一件外裳就匆忙出来,此刻冷静下来,身上凉的很。
扈十七应了一声,正要目送裴卿卿回去,下一刻,裴卿卿忽然又停下脚步,盯着扈十七道,“方便的话,问问你家将.军这次又是怎么炸的厨房。”
“哦。”扈十七呐呐的应了一声,看着裴卿卿走向了耳房。
陆淮安用皂角洗了许久,才将脸上和手上的脏污搓干净,然后准过头,含着几分尴尬问扈十七,“她呢?”
扈十七知道自家将.军问的是谁,一面上前递了张帕子过去,一面道,“裴姑娘先回房了。”
“她没有说什么吗?”陆淮安一面朝东边的偏房走去,一面问扈十七,扈十七道,“倒是留下一句话。”
陆淮安眼里多了一抹兴味,表情缓了缓,“她说了什么?”
“裴姑娘很好奇,您这次是怎么将厨房炸了的?”
陆淮安缄默了唇,只觉得被烧破的衣裳嗖嗖的钻风,整个后背带着心都冰冷起来,他再没开口。
扈十七跟着进了东边的偏房,伺候着陆淮安换了衣裳。
陆淮安系好腰带后,像是想起什么一般,突然道,“你方才说,厨房之前也被炸过?”
扈十七点了点头,然后将自己当时油锅浇水的事情说了一遍,说完后,又补了一句,“裴姑娘方才还下令,要将厨房拆了。”
“不必,”陆淮安沉着脸道,“你安排人去镇上买些早饭回来,让徐麟他们吃饱了,然后将厨房翻修一遍,至于以后……让人慎用厨房就是了。”
“属下明白。”扈十七退了下去。
陆淮安在东偏房坐了片刻,想了些事情,然后才出门,去了正房旁边的耳房。
他到的时候,裴卿卿和麻姑已经洗漱完。
听到敲门声,裴卿卿从里面走了出来,拢着大氅问道,“大人有事?”
陆淮安道,“庞进武身边那个暗卫的底细已经查清楚了,”顿了顿,眸光一闪,又道,“借一步说话?”
裴卿卿回头跟麻姑交代了一声,引着他往正房走去。
正房中昨夜并未住人,也就没有生火笼,两人刚一入内,一股湿冷之气就贴上了裸露在外的脸颊和脖颈,陆淮安皱了皱眉,“不如去东边的偏房?”
裴卿卿看了他一眼,淡淡颔首,随即两人并肩往东边的偏房走去。
“你跟十七说,想知道我是怎么将厨房炸了的?”陆淮安侧过头,看着裴卿卿的侧颜,轻声问道。
裴卿卿皱了皱眉,“方便说吗?”
陆淮安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只是在灶台边倒了半袋面粉,那处就突然炸了。”
裴卿卿提起几分兴致,“这么一说,倒确实稀奇。”
两人说着,已经到了东偏房,陆淮安在裴卿卿入内后,反手将门关上,目光灼灼的看着她问道,“只是稀奇,你就不担心我?”
“大人还是说正事罢!”裴卿卿有些冷淡的看了陆淮安一眼,提醒道。
陆淮安哼笑了一声,指了指屋中央的圆桌,请她坐下,接着又给两人分别倒了一杯茶,然后才道,“那个暗卫名唤乔泰,乃蜀州人士,三十八年前,因家中遭了水灾,才贱卖自身,被晋宁鲁氏所买走,十年后,已经被训练成暗卫的他跟着鲁氏嫡女也就是庞国公夫人到了京都,后来许是庞进武要求,乔泰又到了他身边……”
裴卿卿静静的听着,眼睫间或颤动一下。
陆淮安说到此处,微微停顿了片刻,才接着道,“乔泰在成年之后,便一直有接济家人的习惯,起初这件事是他自己来做的,直到跟了庞进武,庞进武以身边事多为由,将接济他家人的事情接了过去,只每半年给他一封回信。”
“乔泰一直很信任庞进武,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在庞进武将这件事接过去的当年就将乔家满门都灭了口,仅仅只是因为他不允许自己身边的暗卫有任何软肋。”
裴卿卿听罢,对庞进武越发厌恶,她紧拧着眉道,“此事倒是撬开乔泰嘴的好机会,只是乔泰会相信这一切吗?”
“无妨,我已经让人带了乔泰家人的尸骨和他家的附近的街坊过来,届时人证物证具在,庞进武想抵赖也无法抵赖。”
裴卿卿抬头看向陆淮安,望着他的眼睛,低低“嗯”了一声。
屋中陷入沉默,两人皆静静的喝着茶,时间不知过去多久,裴卿卿放下茶盏,淡淡道,“如果没有旁的事情,我就先回去了。”说着,她便要起身。
陆淮安也站起身,在她经过自己身边时,一把握住她的手腕,看着她凝白如雪的侧脸,叫了声她的名字。
裴卿卿眉心微蹙,眼观鼻鼻观心的看着前方,稍稍低了低头,“大人还有事?”
陆淮安慢慢的放开她的手,眼底带着一抹压抑的深邃,“没事。”
裴卿卿看也没看他,径直朝前走去,她紧紧的握住门把手,低声道,“大人,我从来没有求过你帮我,所以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不会感激你的,你若是觉得亏了,随时随地可以抽身而去。”说完,她用力的拉开房门,头也不回的离开。
陆淮安望着她决然的背影,唇角勾起一抹难堪的苦笑。
裴卿卿从东偏房出来时,正好遇见买早饭的斥候回来,扈十七叫住她,拿了两人份的过来,道,“这是姑娘你和麻姑的。”
裴卿卿道了声谢,端着托盘往耳房走去,麻姑听到她进来的脚步声,勉强往起坐了一些,问道,“厨房没事吧?”
裴卿卿摇了摇头,递给她一碗粥,她自己闷闷的啃着一只包子。
“姑娘心情不好吗?因为厨房?”麻姑将裴卿卿脸上的不悦看的分明,她垂了垂眼眸,轻轻的关心了一句。
裴卿卿抿了抿唇,看了她一眼,“没事。”
“是因为奉国将.军?”麻姑捧着粥碗又问了一句。
裴卿卿这次没再回避,淡淡的“嗯”了一声,“他曾经救过我的命,但是也曾折碎我的风骨,将我碾压进泥里……因为他,我此生都不能有自己的亲生骨肉。”
麻姑跟陆淮安的时候,已经过了裴卿卿最艰难的那几年,她并不知道这些事,此刻听裴卿卿说起,她才发现,原来她家姑娘以前竟在奉国将.军手下吃了这么多的苦头。
“那奉国将.军的意思呢?”沉默了片刻后,她沉声反问,跟着又自问自答道,“以他对姑娘你的心思,除非死别,只怕这辈子都不会放你离开吧。”顿了顿,她又补了一句,“即便是万不得已下,答应放你离开,可天长日久,他总会有反悔的一日。”
裴卿卿笑了笑,带着几分无处遁形的悲意,“你倒是通透。”
麻姑低下头,轻轻的搅动着自己手中的粥,“何况姑娘你现在还有小姐这个软肋,若是奉国将.军当真铁了心的要困住你,你也只能认命。”
说到英欢,裴卿卿的脸色变得极为复杂,有心软,又想念,更有无可奈何。
“粥快凉了,先用早饭吧。”沉吟半晌后,她提醒了麻姑一句。
麻姑“嗯”了一声,心不在焉的用着粥。
乔泰那边的证据还在路上,兴平这边的调查便陷入僵局,裴卿卿原想趁机回京再查查曲家的事,却被陆淮安以打草恐惊蛇的理由阻止。
京都那边,皇上一直让人盯着兴平的进展,得知宋厉回京后,这篇的调查就陷入僵局,他微微的松了口气。
庞进武手上有太多他的把柄,若是真的全落在陆淮安的手里,他完全可以借酆太子的借口起兵,另立明主。
这般想着,他对陆淮安的忌惮越发深重,轻轻的叩着御案,吩咐张公公,“让人继续盯着兴平那边,一有异状,立刻传信回宫。”
“是,皇上。”张公公领命退下,他一转身,就紧紧的皱起眉头,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最近这段时间的皇上有些古怪,就像变了个人一般。
大皇子府,宋厉在府上养了好几日,风寒才缓过来,带了刑部衙署的衙役入大皇子府查案。
他先是探过大皇子的伤势,然后将现场细细的查探了一遍,末了,紧紧的皱起了眉头……刺伤大皇子的这个刺客,分明对大皇子府再熟悉不过,甚至,就是大皇子身边的亲近之人。
他正这般想着,远处突然走来一行人,到跟前后,他才认出,来人正是皇上身边的小麟子公公。
“公公突然光临大皇子府,可是皇上有何吩咐?”大皇子府的管家率先迎了上去,带着几分淡笑询问小麟子。
小麟子跟大皇子府的管家客套了几句,便朝宋厉看来,道,“奴才此番前来,是传皇上圣旨,请宋大人进宫。”
宋厉听小麟子这般说,当即一甩袍摆,双膝跪地正色道,“下官接旨。”
“宋大人不必多礼,您请!”小麟子亲自上前将宋厉扶了起来,引着他就要朝外走去。
宋厉却并未立刻随小麟子离开,而是郑重的与大皇子府管家道了别,才转身离开。
上了进宫的马车,宋厉面色沉肃的朝小麟子微微点了点头,便闭上了眼睛。
小麟子看这位大人这般宁静自在,索性也闭上了眼睛,直到一刻钟后马车停下。
“宋大人,该下马车了。”小麟子提醒了宋厉一声,宋厉睁开眼睛,率先朝外走去,小麟子则慢了半步。
入宫后便要步行,好在两人脚程都快,一刻半钟后,两人就赶到了御书房。
小麟子从袖中取出帕子抹了抹额头上的薄汗,面色温和的朝宋厉道,“宋大人请稍等片刻,奴才进去通报一声。”
“公公请!”宋厉客气的摆了个请的手势,小麟子笑笑,抱着拂尘朝里走去。
御书房中,皇上正在沉思一些事情,骤然听到脚步声,他微微皱起眉看向大殿,只见小麟子拎着袍摆,快步上前,跪在地上行礼,“皇上,宋大人已经到了御书房外。”
“……请他进来吧!”皇上面无表情的摆了摆手,小麟子应了一声,从地上爬起来朝外退去。
他脚步轻缓的走到御书房外,看向表情已经沉静,没有一丝紧张的宋厉,道,“宋大人,皇上请您进去。”
“多谢公公。”宋厉朝小麟子微微颔首,而后抬步朝台阶上走去,他不疾不徐的走进了御书房,又一步一顿的行到大殿中央,然后一撩袍摆,郑重的行礼,“微臣参见皇上。”
“起来吧!”皇上抬了抬手,然后指向旁边的太师椅,不怒自威道,“坐吧!”
“谢皇上!”宋厉谢了恩,便走向太师椅,坐了下来,他正好侧对着皇上。
“宋爱卿身子可好了?”皇上抱臂,整个人往后抻着,仪态轻松的扫向宋厉问道。
宋厉有些动容的掀唇,道,“多谢皇上体恤,让微臣多休息了几日,如今身子已经大好了。”
“那就好,”皇上点了点头,一副欣慰的模样,跟着又问,“可去大皇子府上看过了?”
“回皇上的话,已经看过了。”
“那你觉得,想破这桩案子难吗?”
宋厉听皇上这般问,他先是微微皱了皱眉头,而后才道,“不难。”
“仔细说说。”
“大皇子身边的侍卫并不少,可贼人却能在短时间内要了大皇子一条胳膊,并且在半刻钟内逃之夭夭,很明显,行刺的人就是大皇子身边的人,甚至于是大皇子身边的近侍,按照这条线索查下去,只怕要不了三日,就会将那个行刺大皇子的凶手查出来。”
“你倒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皇上轻轻的笑了一声。
宋厉道,“皇上乃是天子,是微臣的主子,您问话,微臣自然要照实的说。”
“那朕若是说,刺杀大皇子的人是朕安排的呢?”皇上突然话锋一转,似笑非笑的看着宋厉试探道。
宋厉只是反问,“皇上为何要这么做?”
“自然是想试探下大皇子府的防卫,以及大皇子在闭门思过的这些日子有无懈怠,结果是,大皇子令朕十分失望。”说到最后一句,皇上脸上的表情充满了叹息。
宋厉抿了抿唇,拱手道,“皇上一片慈父之心,令人动容。”
“那这桩案子你打算如何结案?”皇上沉吟片刻,看着他反问道。
宋厉垂首,“自然是照实来说。”
皇上一时变了脸色,几分玩笑几分敲打的哼道,“你这是要离间朕与大皇子之间的感情啊!”
“微臣不敢!”宋厉忽然起身,一撩袍摆,在御案边跪下,跟着,抬头看向皇上反问道,“可您的出发点是为了大皇子好,不是吗?微臣以为,大皇子就算知道了真相,也会感激您的一片慈父之心的。”
“可若是朕不希望大皇子知道此事呢?”
宋厉沉默下来。
“说话!”皇上不轻不重的拍了下御案,催促宋厉。
宋厉还是没有开口。
皇上大抵明白了他的意思,“宋厉,你这是要故意和朕做对了?”
“微臣不敢!”
“那就将此事遮掩过去,否则……朕可不会轻饶你!”皇上恩威并施。
而宋厉等的就是他这句话,他紧皱着眉看向皇上,十分为难道,“微臣领命。”
“这就对了!”皇上站了起来,绕过御案,走到宋厉的身边,轻轻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跟着又亲手将他扶了起来,道,“听朕的话,朕也不会辜负你的。”
“坐吧!”他将宋厉按在了太师椅上,自己则站在他的身后,若有所思的问道,“你之前跟裴既白去了兴平?”
“是,皇上!”宋厉眼观鼻鼻观心的应道。
皇上.将手压在他的肩膀上,隔了片刻,又问,“那徐家的案子查的如何了?”
宋厉知道这一问才是皇上今日的真正目的,他深深的吸了口气,而后淡淡道,“回皇上的话,已经有了一些眉目,到兴平之后,微臣第一时间和裴令使一起开棺验尸……查验了徐九鸣和其妻子的尸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