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芦他们依旧在门房里打着牌。
气氛很是诡异,牌桌上除了抓牌丢牌的声音,别的什么声音也没有。
一直待在剑宗里不愿出门的小丛心今日却是莫名地折了两枝桃花,走到了剑宗门口,路过门房的时候,很是古怪的看着他们。
“你们在做什么?”
梅曲明他们呵呵笑着。
“打牌。”
丛心当然看得出来这是在打牌。
但是谁家打牌这么安静的?
只不过大概确实也热闹不起来。
为了不让胡芦输牌,他们凑了三个牌打得一塌糊涂的师兄。
输得一片狼藉,自然也便没有了声音。
而胡芦也只是沉默着不想说话。
于是看起来便格外的诡异。
丛心看了眼牌桌上的四人,也没有说什么,推开门走了出去。
人间天光向晚。
丛心拿着那两枝桃花,一路走到了河边,在台阶上托着腮,看着满河暮色安静地等待下来。
河中船上的人都是好奇地看着这个小小的像朵落在河边的桃花一样的小女孩,不知道她是哪里来的。
人间自然没有见过丛心。除非他们走到过剑宗里面,走到过一池边,大概才会见过那样一个坐在池外木屋边的秋千上睡着觉的小女孩。
船上的人有时候路过的时候,会看着丛心很是好奇地问着。
“你是迷路了吗小姑娘?”
丛心虽然不是很想和旁人搭话,但也还是强打着精神,摇着头说道:“没有。”
没有啊。
那没事了。
船上的人们看向丛心背后的那个剑宗的大门,神色古怪地离开了。
难道因为胡芦犯事了,丛刃又新收了小弟子?
不过这小女孩看起来年纪也太小了吧。
也不知道有没有六岁。
毕竟年纪太小便踏入修行界,这是要被从道德上谴责的。
叫做什么玩意。
什么童工?
不过想想这是人间剑宗这样一个地方,神河都不一定管得到,甚至剑宗弟子还需要管神河叫师伯呢!
大概世人也谴责不来。
那人想着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撑着小船离开了这里。
丛心便安安静静地继续待在那里。
一直到暮色斜照人间,一河霞光粼粼的时候。
才有一个女子沿着河岸缓缓走了过来。
不是飞了过来,不是化作剑光落了下来。
在人间,自然是走了过来。
慢悠悠的,像是散步一样的,转头看着阔别千年的南衣河水,静静地走了过来。
丛心抬手挥了挥。
“我在这里,小秋水。”
秋水自然也看见了这个坐在河岸台阶边的小丛心,微微笑着走了过来。
“千年没见了,小丛心。”
两个人都是小的。
秋水先变成人走在人间。
而丛心先活在人间。
那么谁是大的呢?
自然是丛中笑这个老头子。
大概是见到了秋水。
向来有些情绪恹恹的丛心倒是有些开心的笑着,向着缓缓走来的秋水伸出了一只手。
而秋水握住了那只手,一同在河边坐了下来。
霞光晚照,满河璀璨,二人便这样拢着裙子坐在了系了许多老旧小船的河岸边。
丛心静静地看着秋水的那一瀑流淌在台阶上的白发。
而后很是怜惜地说道:“你怎么这么老了,小秋水。”
秋水当然很老了。
在哪怕修行界也岁不过百的人间,秋水这样的人,大概只有棺材里才能够见得到了。
秋水当然知道自己很老了,所以哪怕坐在浊剑台上,她也很少往那眼清泉里投去什么目光。
看一眼老一眼。就是这样的。
只是当秋水听到丛心的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什么哀伤叹惋的情绪,只是微微笑着。
“你还这么年轻呀。”
秋水握着小丛心小小的手——柔软得就像一朵新开的桃花一般。
丛心只是长久地看着面前这个早已一头白发的女子。
大概也是在想着,很多年前,这个眼眸之中一泓秋水的少女,第一次踏入人间剑宗的时候。
那时她的长发是黑色的,那时她的眉眼是年轻忧伤的,那时一切的命运都还是混沌的。
丛心那时候还只是一株桃树,丛中笑那时还懒懒地趴在桥上,让小丛刃给他倒着酒喝。
那时的南衣城,百年里经历了数场动乱,还带着许多的冷清的。
人间还没有打牌。
于是当那些暮色里远处牌馆里的声音落到这处河畔的时候。
千年的岁月便从丛心的眼眸里倏忽而过了。
“我也老了呀。”丛心转过头去,看着一河流水——大约逝者如斯乎,不舍昼夜。
“我等得心儿都老了。”
所以大约人间苍老从来都不是随形。
而是从心。
所以小丛心满是怅然地说着。
秋水抬手摸着小丛心的头顶,没有说起丛中笑的事,只是低头看着放在一旁的那柄剑。
这柄剑是丛中笑带回槐安,带回高崖的。
而后在东海四十九万里出鞘。
什么也没有留下。
泯灭了一切。
丛心也没有问起丛中笑的事,只是看着自己手里两枝桃花,又笑了起来。
“你应该很久没有见过桃花了吧,我给你带了一枝。”
丛心将一枝桃花放在膝头,将另一枝递给了秋水。
秋水轻声笑着说道:“好啊,那你给我戴上吧。”
“戴在哪里?”
秋水笑着说道:“戴在哪里都可以。”
丛心想了想,站了起来,走到了秋水身后,将秋水那瀑白发从两边捋起了一些,而后将那枝桃花像是一枚木簪子一样横穿了过去。
南衣河中有着小船而过,船上的人握着竹篙,怔怔地看着岸边暮色里的那一幕。
秋水看着他,微微笑着。
自是不相识的人间陌路人。
倘若是很多年前,秋水大概不会是这样的,只是很是淡漠,很是平静地看着他漂流而去。
只是大概阔别人间太久。
什么都变得可爱起来。
丛心很是仔细地替秋水梳理着那一瀑长发。
“好看吗?”
秋水轻声问道。
“好看。”丛心看着那些被挽起了一些白发,歪着头想着,“就像.....”
“就像高山暮色里,银河垂落,而断崖边倒了一树桃花一样。”
秋水虽然看不到自己背后的景象,但是听着丛心的描述,却也是大概明白了是什么模样。
这个曾经带着秋水剑也带着一泓秋水走来人间的女子,自然也曾惊艳过许多人。
秋水终于低头看着身前的河水,静静地看了很久。
丛心察觉到了秋水的情绪变化,很是小心地问道:“你怎么了?”
秋水却也只是摇着头轻声笑着。
“我好看吗?”
丛心点着头说道:“小秋水自然是人间最好看的女子。”
秋水轻声笑着,眸中却是一泓秋水粼粼,微漾着许多的暮色
“是啊,小秋水自然是人间最好看的女子,那你说他当年怎么就舍得去死呢?”
小丛心沉默了下来,抬手重新握住了秋水那已经不带有多少人间温度的手。
“你要去看看吗?”
秋水点点头,说道:“好。”
于是河岸边的女子,重新拿起了剑,也帮丛心捡起了另一枝桃花,牵着小丛心的手,安安静静地踩着十二月的暮色,沿着南衣河缓缓地走着。
直到走到了某片曾经被深沉的夜色笼罩过的岸边。
秋水轻声笑着看着那一块当年被坠落的秋水剑砸得翘起来的断裂的石板。
那些汹涌的悲痛的早已沉寂了千年的过往,再度在那些河水拍岸的声音里,落向这片人间。
她在暮色里看见了一片夜色。
——
勾芺站在夜色中的南衣河旁,久久地看着对岸抱剑沉默的秋水。
他来的时候,秋水便是这样地站在这里,神情无悲无喜地看着这条长河。
二人只是相对沉默着,谁都没有说话。
随着妖族的离去,近百年来遭受了数次战争创伤的人们似乎又恢复了往常的模样,三三两两地走上街头。
于是灯火升起,喧闹如潮涌来。
于是灯火褪去,已是深夜。
喧嚣没入河水,消失无迹。
一切沉寂如死夜。
“你...去找了妖主?”勾芺终于开口,看着秋水缓缓说道。
过往里他总是将他称作瘸子,而现在只是妖主这个名头。
秋水久久地看着勾芺,眼中泛着一些晶莹的东西,轻声说道:“要不我们回秋水吧。”
勾芺听见秋水那种似乎带了些哭腔的声音,好像又回到了当初在京都的时候,她哀求着自己不要再留在人间的场面。
沉默了少许,勾芺看着秋水说道:“他都告诉你了?”
秋水只是噙住泪水,重复着说道:“我们回秋水吧,勾芺。”
勾芺沉默着。
秋水穿过南衣河,停在了勾芺身前,一把抱住了他,带着哭腔说道:“不要去找了,也不要去问了,我们当做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回黄粱,回秋水去,勾芺。”
勾芺任由秋水死死地抱住他,只是缓缓说道:“回不去了,秋水。那些都是假的,我已经没有可能再回到当年。”
“那些都是假的,但我是真的啊!”
“但我自己都是假的,秋水。”勾芺轻声说道,不见悲喜,亦不见愤恨,只是平静,只是漠然。
“我只是一个谎言,人间从来便没有过我。被欺瞒的过往驱使已经死去的我的躯壳不住地向前。”勾芺平静地说道。
秋水抱着他不住地哭着。
“我曾经总是听见许多来自大地,来自深海,来自人间每一处巷子的声音,他们在呼唤我的名字,我曾经一度以为我便是在那种杂乱的声音里逐渐变成疯子。”勾芺平静地说道,“但是不是,我早就疯了,在一开始,一开始陷入那个谎言的时候。”
勾芺深吸了一口气,不无悲哀地说道:“原来那些声音,来自真实,来自死在二十年前的我,他总是站在我身后,像你一般哀求着我,要我停下来。但是我没有,我错误地将谎言当成了伟大,将卑劣安慰成壮烈。”
勾芺低下头,埋在秋水的发丝中,轻声说道:“所以你看,一个这样的我,如何能够再回到过去?我连自己的身份,自己的种族都忘记,我如何能够回到那条秋水?”
“你可以不执着于那些过往,我们可以重新开始,我们回到秋水去,回到那些人间村落去,我们可以成为世人,我们隐姓埋名,就当没有见过一些真相好不好?”
勾芺笑着,笑得无比认真,说道:“如何能够继续假装?我已经在人间装了这么多年,我如何能够继续假装?假装我是一个人,还是假装我是一只妖?我是人,而你是妖,我们装不下去的。”
“这是成见吗?”
“这是绝望,秋水。”
这不是成见,只是绝望。
所以如何能够假装成为一切都未曾发生过的模样?
原来真相真的不如不知道。
二人在深夜的南衣河边沉默下来。
“杀了我吧。”勾芺埋头在秋水耳边轻声说道,“如果不想我继续走下去,那便杀了我。”
秋水松开了勾芺,退后一步,怔怔的看着他。
“我没有过往,也不会有将来,我是已经死去的自己和存留人世躯壳的畸形体。”勾芺看着秋水平静地说道。
“我是同化为妖的人,是同化为谎言的真实。我救不了自己,也没有人能救得了我。”
“我一早便知道,这一生没有机会去亲口问那个人,究竟是为什么,但我只能走下去。”
勾芺伸手指着自己空空的心口,悲哀的说道:“在我剜出自己心脏的时候,我本该死去,我早该死去,但是有人不让我死,我只能苟存着,满怀痛苦地活在人间。”
秋水不住的向后退去,浑身冰寒的颤抖着,疯狂地摇着头,喃喃的说道:“不,不要。”
勾芺轻声说道:“假装是没有意义的,活着也是,曾经我以为它有,但是并没有。活着就是为了死去,而后永归冥河,不复醒来。”
秋水已经退到了南衣河的护栏边,不住地摇着头,泪流满面。
“纵使我可以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回到秋水,回望余生,我还是什么都没有,我能拥有的,只有无数的虚假与痛苦。”勾芺看着秋水,平静地说道。
生命没有意义只有痛苦,没有欢喜只有停驻,每个人都是煎熬的种子,死亡即是绽放。
“我该绽放了。”勾芺向前走去,停在秋水身前,用手中的斩妖刀挑起了秋水手中的剑,平举至自己喉前。
而后闭上了眼。
一切永堕黑暗。
再不复归来。
人间传来了一声悲痛的哭声。
而后有剑落地的声音,那是秋水剑。
还有断刀落地的声音,那是知守刀。
所以什么都不知,也什么都未曾守住。
——(注:本段引自四年前的《渡妖记》原文,虽然有水字数的嫌疑,但是思虑了很久,也不得不承认,现在的我,大概也没有当年的那样挣扎的痛苦的心境,去将那一段情节很好的复述而出。或许就像前书中所说,人每天都在杀死自己,直至再找不到一切过往。也许是好,也许是坏,无人知晓,只此自缅也自勉。)
秋水站在暮色里,静静地看着那一片夜色,那些在暮色里泛红了眼眶的秋水终究还是流了出来。
这个独自在人间枯守高崖一千年的女子,牵着身旁小丛心的手,泪流满面地笑着。
“你呀你呀。”
......
云胡不知远远地站在暮色,看着远处那处河边让整个人间安静自己却汹涌地悲伤着的白发女子,沉默了很久,又回头看着一旁坐在侧坐在飞仙上不停地喝着酒的卿相。
“卿师当年见过那个人吗?”
卿相有些惆怅地说道:“没有。我还没有变成人的时候,那个推动着整个人间妖族重回人间的人便已经死在了南衣河边。但是青师见过,你的先祖也见过。”
“先祖......”云胡不知沉默了少许,说道,“是当年黄粱典客司的云胡不争?”
“是的。”卿相轻声说着。“千年前的故事,大概已经被世人遗忘了。”
卿相轻声笑着,一口气喝了半壶酒,说道:“世人有时候,只记得丛刃,记得神河,记得秋水,但其实天下妖族,最应该记得的,是将自己的一生浸没在痛苦与挣扎之中的那个人,勾芺。这是一个所有人都在同归碑上看见过的名字,但是没有人知道这个名字代表着什么。”
云胡不知轻声叹息着说道:“世人怎么会不知道呢?”
“世人当然不知道。当年那段岁月里,勾芺的故事,从来没有被人提起过,镇妖司司主明天心在妖族越过大泽之前便已经死去,妖主死在了岭南,秋水远去了磨剑崖,而丛中笑与妖祖死在了东海四十九万里。于是无人叙述,是怎样的一个人,被欺瞒成妖族,也自认为是妖族,而后潜藏在京都之中,引导着人间同流。”
“卿师如何知道的。”
“因为悬薜院里,曾经有本传记。”卿相平静地说道,“渡妖记渡妖记,他渡妖族,然而关于自己却只能自渡。只是很可惜,他失败了,于是选择了死去——这是一个简单却也残忍而且满是痛苦的故事。”
云胡不知长久地叹息着。
身旁的卿相大口地喝着酒,而后将手里的酒壶递给了云胡不知,云胡不知接过了酒壶,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你敬他一杯吧。”
暮色里的人间大妖神色肃穆。
“那是你的前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