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粱,假都。
京兆尹已经不记得上一次自己站在皇宫议事殿是什么时候了。
在假都沦为陪都,而黄粱的陛下成为了陪帝之后,这处位于楚王宫之后大殿便一日日废弃。
直到后来成为了一座同样冷清的宫殿。
只有在某些重要的时候,这座大殿才会重新打开那扇尘封的大门。
京兆尹于是想了起来,上一次来这里,是当今陪帝陛下登基的时候。
这个年近六十的老人,大概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还能再踏入这座大殿中。
站在那些层叠向上的落满了白雪的长阶上的时候,他下意识地回头向着身后看去。
可惜并没有什么刀斧手跟在身后,团团涌来,将他剁成肉泥。
只有那位将自己带来的陛下近侍在后面不远处跟着。
假都的风雪已经有变小的趋势了。
只是依旧笼罩着这片大地。
一度让这个老人觉得自己也许不是黄粱的京兆尹,而是鹿鸣。
那些皇宫里的建筑便整齐地排列在风雪中,陪帝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位置,所以整座宫城防守并不严密,很是冷清。
只是京兆尹却在那些冷清里,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意味。
他沉默地看了许久,而后转身去,手里是翻了许久的才重新找出来的玉笏,这场由悬薜院单方面发起的大风春考虽然还没有结束。
但是京兆尹的那份基于名册而写的弹劾折子,便在今日清晨已经上呈宫中。
而后的故事,便是本以为那位只会说好的陪帝陛下,很快就会批一个好字。
结果在家中等待的京兆尹,却迎来了一份上朝觐见的手谕。
老大人在家中接着那份手谕在雪中站了许久,最后在那位陛下近侍的催促下,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匆匆回到府中,准备了一些东西,而后便匆匆赶到了宫中。
大约是京兆尹确实官声不错,那位近侍亦是自小看在眼里,虽然许多东西不能明说,但是在送至议事殿前的时候,还是停了下来,很是谨慎地敬告了一句。
“大人稍后入殿的时候,千万记得,不要称呼陛下,而是王上。”
只是这一句而已,京兆尹再问,近侍只是沉默不语了。
今日诸般,都显得很是古怪。
所以京兆尹走得很慢,握着那块玉笏,缓缓地走了上去,大殿之门正开着,风雪正在斜斜地吹向殿中。
京兆尹停在最后几阶台阶上,站在那里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春服,而后才端端正正地走了上去,由一个早已经候在门外的侍卫引着,走了进去。
阔别已久的大殿也许依旧保留着上次京兆尹进来的时候那种模样。
只是今日的京兆尹,却是没有敢抬头去看,连那位陛下的模样也没有看,只是虔诚地在大门口的薄雪之中缓缓跪伏下去。
“下臣季如晦,拜见王上。”
大殿之中一片宁静。
京兆尹也没有抬头,只是闭着眼俯首雪中。
殿中如同空无一人一般,那种春雪的寒意正在不断地包裹着京兆尹。
年老之人自然很难承受这种寒意。
过了没多久,京兆尹的身体便开始颤抖了起来。
配合着那样诚恳地跪姿,倒是相得益彰。
或许正是因此,陪帝陛下的声音听起来很是愉悦。
“原来京兆卿大人姓季啊,起来吧。”
京兆尹微微叩首。
“谢王上。”
只是当这个老人抬起头来的时候,却是错愕地愣在了那里,起了一半的身子如同僵住了一般,很是怪异地半屈膝站在殿门口。
一袭宽大而华丽的黑底红饰帝袍穿在了这个平日里总是素衣常服的帝王身上,那个有些臃肿肥胖的帝王便安静地坐在殿前帝椅之上,并没有什么滑稽的地方,那些微微隆起的肚子,反倒更有一种沉着的威仪在其中。
看见这个老人这般模样,陪帝微微笑着说道:“季卿觉得孤王这般模样很是可笑?”
京兆尹惶恐地低下了头,沉声说道:“大王威仪四方,下臣为之所摄,故有此丑态,还望大王恕罪。”
陪帝淡然地笑笑,说道:“无妨,还请季卿上前来吧。”
京兆尹执笏而礼。
大殿之中并无他人,京兆尹倘若按照惯例,自然不可能出现在殿议前列。
只是现而今假都之事混乱,又是单独召见,老大人还是向前而去,行至了九司之位,方才停了下来。
陪帝只是微微笑着看着京兆尹。
“再来一些,孤王已经许久未曾见过老大人了,想要看的清楚一些。”
京兆尹听到后一句的时候,便下意识地握紧了玉笏,而后沉默着,向前而去,停在了曾经三公之位。
再往前,便是与陪帝平齐的高台。
那里只有曾经黄粱那位女帝时期的左丞曾经站过。
那是人间群臣最为巅峰的时候。
左丞迎女帝进京,代执帝王之命,意图分化皇权。
可惜最后被女帝找到了镇妖司之人,直接血洗朝堂,重握神器。
京兆尹站在那里,安静地微低着头。
只有一君一臣的朝堂,自然宁静地无比诡异。
陪帝坐在那里,安静地翻着案前的某册文书。
京兆尹的字迹很是工整。
然而陪帝看得很是粗略。
如同只是在随意地翻着一般。
匆匆翻完,陪帝将那本弹劾之册放到了一旁,向后微倚帝椅而坐,目光看向了殿外的风雪。
“孤王欲重设令尹左徒之职,季卿以为如何?”
京兆尹至此才意识到,便是季卿这个称呼,都是极不寻常。
京兆尹在九司之下,自然不可以称之为卿。
只是古楚时期,从无京兆尹之职,是以京兆尹也便以为只是陪帝的随口而称而已。
然而眼下看来,似乎并非如此。
京兆尹于台下跪伏下来,悸声而道。
“下臣不敢妄议此事。”
陪帝的笑意敛去,目光自风雪中落向这个诚惶诚恐的老大人,是装的也好,是真的也好,至少给足了姿态。
“京兆尹大人可不是什么下臣,人间只闻京兆尹而不知九司与孤王之事,由来已久,便是京都诸臣废立之事,亦在大人手中,如何能够是下臣?”
陪帝的神色并不冰冷。
是以那种平静的语调,听起来更为讽刺。
京兆尹跪伏在那里,什么也没有说。
于是这位人间忽视已久的陛下,神色终于开始有了冷意。
“大人为何不敢抬头见本王?”
京兆尹匍匐在那里,轻声说道:“臣有愧于陛下,心中戚戚,窥之则惭,故不敢抬头。”
“不敢抬头见本王,便能抬头见人间?大人来时,可没有一直低着头。”
京兆尹深吸了一口气,如同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沉声说道:“下臣为人间谋,而不为君王谋,故能见人间,而无颜见陛下。”
此话一出。
整个大殿之中都是冷了下来。
而陪帝反倒是笑了起来。
京兆尹只能听见那种很是愉悦的笑声,而不知神色,是以也不知道陪帝究竟是在想着什么。
“是的,大人为京都操劳许久,数十年如一日,倘若不是人间去年的某些事情,只怕大人的声望还要更甚一些。”
陪帝轻声笑着。
“如此声望,却也正适合作为孤王的季卿,更何况,大人既为季氏,此事便更加的理所应当。”
京兆尹跪于殿中,沉默不语。
有两块古朴的令牌被抛了下来,落在了京兆尹身前。
一块刻着古楚文令尹,另一块则是左徒。
“令尹还是左徒,季卿自己选一个吧。”
京兆尹沉默地看着面前的古令。
二者自然都是人臣之极的存在。
与京兆尹相比,自然地位悬殊。
只是。
一臣不事二朝。
一事不谋二主。
京兆尹松开了手中玉笏,双手按在议事殿漆黑而冰冷的玉石上,再次叩首下去。
“下臣老矣,乞怜还乡,自收骸骨。”
殿中气氛再次冷了下去。
这个久居假都数十年的老大人,在令尹与左徒之间,选择了另一条路。
一直过了许久,陪帝才站了起来,亲自走下台来,将京兆尹扶了起来,微微笑着说道:“大人不必如此,方才只是孤王的一个玩笑罢了。”
京兆尹平静地站在那里,轻声说道:“下臣惶恐。”
“大人既是不愿,那此事自然作罢。”
陪帝弯下腰去,将那两枚古令捡了起来,放在手中摩挲着。
而后缓缓踱步至大殿门口,站在那些斜飞入殿的风雪中,轻声说道:“大人为人间谋之苦心,孤王自然明白,只是九司之事,不可妄动,大人请回吧。”
京兆尹在殿中再度跪伏叩首,轻声说道:“下臣告退。”
陪帝平静地点了点头。
老大人捡起了玉笏,向着殿外而去,在风雪中,白头之上更添白头的缓缓走下台阶。
过了许久,陪帝将手中的古令向着一旁伸去。
“他既然不愿,那就你来做吧。”
有人自大殿阴影里走了出来,人间确实久不相识这位年纪比京兆尹还大的奉常大人。
也许路上见到,也只是当做某个家境富裕的老头子罢了。
年近七十的奉常大人面容肃冷,接过了那枚代表着古楚最高臣权的令尹之令。
“太一春祭之事,不可出错。”
陪帝的声音很是平淡。
立于风雪之中的帝王,第一次拥有了威严。
当他开始在神女的扶持之下,开始觉醒了一些欲望一些野心的时候。
楚王自然不一定非要姓熊。
姓阑也是可以的。
“臣明白。”
大殿里的声响再度沉寂了下去。
远处风雪里缓步走下台阶去的老大人走了很久,快要离开那些长阶的时候,终于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那处大殿。
或许自己不应该看那里。
而是前方,自己来时曾经经过的那处古楚王殿。
那处曾经被作为三公九司等候上朝时休憩的地方,也许才是这片大地此后真正的朝堂。
黄粱变天了。
老大人沉默地站在风雪中。
而自己只是一个被架起来了的可怜人而已。
......
刘春风得到了那个带着一身寥落的风雪的老大人自宫中带回来的消息的时候,正在人间街头看雪。
已经三十岁,曾经的那个春风少年,在明合坊之事与悬薜院之变之后,大约又有了一些春风得意的模样。
在路边食肆里吃完了一碗面后,便撑着伞脚步轻快地走在了长街上。
而后他便遇见了那个自宫城中神色凝重地走出来,虽然已经有些年迈,但是依旧脚步匆匆的老大人。
老大人心事重重,伞下的玉山院长叫了他好几声,他都没有反应过来,一直到刘春风拉住了老大人沾满了风雪的袖子。
京兆尹才如梦初醒一般回过神来,看着街边伞下那个不得其解的书院院长。
“大人怎么了?”
刘春风拉住了京兆尹,又执伞行了一礼,这才皱眉看着这个老人问道。
京兆尹走到了街檐下,抬头看着这场雪,长久地叹息着。
“皇宫变天了。”
京兆尹只是说了这样一句话。
于是刘春风便意识到了什么,蹙着眉头看着老大人说道:“陛下说了什么?”
“陛下?”
京兆尹自嘲地笑着,而后摇了摇头,说道:“我们该称他为大王,为王上了。”
陛下是后来帝王的称呼,而王上,才是当年古楚下臣对君王的称呼。
刘春风怔怔地站在那里。
是的,他想过了很多可能性。
譬如自己死去,悬薜院被乱流所掌控,譬如京兆尹至死都不肯上呈名册。
诸多意外,都在其中。
唯独没有想过,他们的陪帝陛下,居然真的拥有了野心。
他本以为那样的东西,早应该在那些一代代阑姓陪帝的死亡里,被摧折的一干二净。
于是他重新想起了巫鬼神教这个名字。
是的。
巫鬼神教不是后世所传闻的教派。
而是古楚这片大地的别称。
神女已经回来了,那么自然会站在楚王那边。
这样的诱惑。
哪怕是世世代代说了无数年好的陪帝陛下,自然也很难抵御住诱惑。
问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刘春风站在伞下,与身旁的老大人一同沉默地看着这场依旧在下着的南方风雪。
而后想到了某一个关键节点。
是的,秋水下崖。
当初神女离开假都之事,他自然是清楚的。
所以在那片云梦大泽的巫山高台之上,曾经有过怎样的一些对话,才会使得本应依旧对槐安抱持着畏惧的陪帝改了主意?
刘春风自然不会知道那样一柄永远不可能被秋水拔出来的剑上的破绽。
所以他陷入了一片茫然地沉默之中。
思绪一如那些纷扬在天穹之下的飞雪一般。
“我不能理解。”
刘春风轻声说道。
老大人缓缓说道:“但是我们必须得承认,大风春考,与当初明合坊的故事,已经成为了一个笑话。”
刘春风自嘲地笑了笑。
“是的。”
是的。
那是一个笑话。
哪怕他刘春风在假都名声再如何好,境界再如何高。
说到底,他不是陪都朝堂之人。
只是一个书院的院长。
大风春考,是一柄用于破开那些阻碍的剑。
也是刘春风借以插手朝堂之事的助力。
然而当那位陛下,或者说王上,平静地否决了那份名册之后。
所有的故事都成了无用之功。
“哪怕陛下再如何安逸窝囊,终究这是黄粱的陛下。”刘春风轻声说道,“是我过于自以为是了。”
君威不可犯,君心不可测。
这样的道理,被黄粱人遗忘得太久了。
刘春风在怅然许久之后,倒也是平静了下来。
一旁的京兆尹看着这个三十岁,依旧还算年轻之人脸上的神情变化,仿佛意识到了什么。
“先前之事,确实有劳大人了。”
刘春风转身向着京兆尹再行一礼,而后平静地看向人间长街。
“接下来的故事,大人可以好好休息了。”
京兆尹皱着眉头,看着刘春风。
“什么意思?”
刘春风平静地说道。
“大人接下来,需要保护好自己,京都可能会很乱,有时候,悬薜院未必能够顾及到大人。”
京兆尹看着平静至漠然的刘春风,脸上却是有了一些惊骇的神色。
“悬薜院想要做什么?”
刘春风轻声说道:“以文入朝不行,那便以乱入朝而已。”
悬薜院以文化之天下,但是自然不代表只有以文化之天下。
文华院,终究只是三大主院之一。
无论是青牛院,还是巫鬼院,哪怕天下悬薜院才始经历了一场大乱,一场清洗,但是依旧是一股无比强悍的力量。
京兆尹怔怔地说道:“你是想.....”
刘春风轻声说道:“是的,如大人所想,悬薜院,要入主京都。”
京兆尹满身风雪,浑身颤抖地站在那里。
过了许久,这个老大人才平复了一些,低声说道:“你可知如果天下悬薜院一齐踏入假都境内,高楼上那位,也许将不再坐而旁观。”
刘春风平静地说道:“我知道,但是大人莫非以为,悬薜院至今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在针对我们无用而具有野心的陛下?”
京兆尹沉默着。
“没有槐安帝王的能力而有着妄图震慑人间的野心,同样是可笑的。”
刘春风转头看向风雪里那座宫城的方向,沉声说道:“所以陛下也好,王上也罢,我们所针对的,一直都是我们的神女大人。”
“这是飞蛾扑火,以求赴死而已。”
老人站在风雪里,缓缓说道。
“但是亲爱的季大人。”
刘春风沉静地看着人间。
“没有人站出来先死,人间就永远也不会有人站出来。”
这个假都玉山平静地说着。
“槐帝那句话,我现在很喜欢。”
“浮生几何,非赴死不敢往,非赴死不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