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二怔怔地站在那里。
小少年想过的东西自然很少。
在他眼中,妖族只有来与不来两个走向。
只是人间之事,自然不会只有两个走向。
天上会下雨下雪下冰雹,也可能天降陨石砸死人。
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事。
于是小少年好像意识到了什么,看着程露说道:“所以西门大人便是去白鹿探听消息去了?”
程露点了点头。
陆小二依旧有些不解。
“师叔为什么会突然想到这个问题?”
程露平静地说道:“因为太顺利了。”
陆小二回想着这两日的妖族来袭之事,轻声说道:“如何顺利?”
程露负剑立于春风中,淡然说道:“总是云绝镇赢下来,总是恰到好处的数量出现在镇外。总是战至夜深便离去。”
程露说着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转头看着一旁的小少年,很是生动地说着。
“就像你在人间认识了一个小姑娘,你很喜欢她,她也没有拒绝你,只是一直和你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时不时还要楚楚可怜地跑过来叫上两声哥哥哥哥,让你觉得很是辗转反侧又狠不下心来放手。”
“.......”
陆小二默然无语地站在檐脊之上。
程露很是平静地说道:“白鹿妖族给我的感觉就是这样。”
这个流云剑修虽然很是平和地走在人间,只是大概出身于一个杀手之地原因,嗅觉总是敏感一些。
当他清晨起来,迎着那些带着血腥味但是依旧让人觉得舒畅的春风的时候,蓦然便想到了这样一个问题。
战争里一个极为关键的因素便是料敌先机。
程露虽然没有经历过战事,但却也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些东西。
是以一大早便与西门在镇子里看了许久平静下去的人间,最后西门决定带着天狱吏,向着白鹿境内更深入一些探查过去。
再然后,便是小少年抱着剑而来,问了那个问题。
虽然程露的那个比喻让陆小二很是羞涩。
但是那种沉重的意味很快便驱散了一切。
小少年神色凝重地看着这个师叔。
“如果他们不来,会去哪里?”
程露很久没有说话,只是轻声说道:“山月城空了。”
一如西门他们最开始所说的那样。
山月局势平定,便会与岭南剑宗一同驰援白鹿。
想来现而今,也许那些剑修们已经在赶往白鹿的路上了。
山月境内地势复杂,多高山奇峰掩映,易守难攻,而且有些东西,藏在那些山林之中,自然是极难被发现的事情。
陆小二怔怔地站在那里。
山月之后,便是岭南。
......
陆小二将这个消息带回院子的时候,无论是苑三舟还是南岛,都是如同小少年一样怔住了。
陆小二抱着剑站在院门口,轻声说道:“只不过这也只是程露师叔的猜测而已,西门大人还没有回来,也许只是我们想多了而已。”
这大概也只是一些有着些许安慰效果的话语而已。
苑三舟有些茫然地坐在墙沿上。
而南岛则是在伞下沉默着。
最坏的虽然未必一定会来,但是一旦来了,所带来的后果自然也是极为严重的。
苑三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从墙上跳了下来,而后走到了院门口,打开门向着外面张望着,又重新合上了门。
院外的修行者们依旧在穿巷而去的春风里安静地走着,或者坐在一些树下修行着调息着。
这样的东西,他们自然还不知道。
也许也并不适合让更多的人知道。
陆小二虽然只是个小少年,但是也较为沉稳,自然也没有把程露与他说的这些东西张扬出去。
这倒是让这个第一峰弟子松了一口气。
作为岭南正当时的剑修,苑三舟自然经历得要多一些。
有些忧虑是上层之人应该考虑的事,落到下层,很有可能会引发骚乱。
退一万而言,哪怕真如程露所说,妖族确实有向山月而去的可能,云绝镇也不能放弃。
放弃了,便等于白鹿向南的门户大开,妖族可以毫无阻拦地越过那一段凤栖岭,进入南衣城境内。
这对于整个南方的局势都会有极为严重的影响。
山月之事,云绝镇鞭长莫及。
所以眼下,他们只能安静地等待天狱的消息从白鹿深处传回来。
......
天狱吏正在人间那些并不高耸的山林之间向着白鹿西北附近靠近而去。
西门亦是负刀行在这片安静的人间之中。
途经了许多镇落,然而都是人去楼空,白鹿城失守,在漫长的时间之后,自然便带来了全面的沦陷。世人早已经在故事的伊始,就逃往了南衣或是山月悬雪那些地方。
当今白鹿,确实可以称之为妖土。
那些妖族带着世人的模样,不再掩饰妖力,纵使已经离开,那些妖力依旧萦留在春风之中铺面而来。
这个背着断刀的年轻天狱执掌之人停在了白鹿以西的某片镇落前。
身后有着数名天狱吏很是警惕地跟随着。
这一片镇落靠近西面,地势自然不如白鹿中部平坦,有着许多青山起伏,也许是曾经有过许多妖族停留的原因,其间妖力浓郁,久久未散。
通向镇中的那条石道泛着春日青芒,然而缝隙里一如南方所有镇落一样,都带着一些已经沉积下来的血色。
春枝挑血,在风中颤巍着。
世人曾经反抗过,只是大概最后惨败而去。
有天狱吏想要向镇中探查而去,只是却被西门抬手拦了下来。
这个曾在南衣城外山道之中,被一指点断所负之刀的年轻人,静静地站在那里,越过那些石道长街,一直落向极深处不可见之地。
周山站在西门身后,看见西门这般模样,抬手握住了身后所负之剑,锵然一声拔了出来,神色凝重。
“里面有古怪,西门大人?”
天狱吏向着白鹿境内四散而去,一路至此,都是人去楼空的模样,仿佛昨晚那些妖族,便已经尽数退往了白鹿城一般。
这是第一个让西门停了下来的镇落。
西门并未说话,只是在漫长的沉默之后,抬手从身后解下了那柄断刀,握在了手中,而后缓缓向着镇中而去。
周山等一众天狱吏亦是按剑跟了上去。
小镇宁静,或者说是一种幽静。
人间春风吹着那种街边旗帘的声音,院墙之后落花坠叶的声音,檐下积水滴落的声音。
一切都在一种宁静的氛围之中缓缓地响着。
长街平直而在尽头某处牌坊之下折向那些青檐的深处。
一直到了这里,周山他们才听见了一种很是细微的声音,在那些小镇自有之声中被风吹过街道,像是叶子一样落在了他们脚边。
西门回头看了一眼周山他们,又看向了镇外,后者明白了西门的意思,在那里执剑停了下来。
西门握着手中断刀,向着那处长街拐角而去。
拐角是一处酒肆,春风绕街吹轻帘,微微招摇。
其中隐隐有个人影,似乎是坐在了门口,对着一些摇曳的火光。
西门静静地停在了那里,似乎隐隐嗅到了一些酒香。
二人便这样隔帘而立。
满街春风安逸。
一直过了许久,西门将拇指抵在了刀柄之上,向前一步走出,掀开了那面门帘。
帘后人影亦是抬起头来,微微笑着看着这个走进来的年轻人。
“西门?”
很显然,二人并不相识。
西门握刀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那个一袭青色长裙的女人。
在二人之中,有着一张矮桌,桌上有着一个小炉子,还有一壶酒与一盘零散的青梅。
西门并不认识这样一个坐在炉前的女子。
但是并不妨碍他猜出一些东西来。
“白鹿城主?”
女子微微一笑,说道:“是的。”
山月白鹿二城城主自然都是女子。
西门沉默了少许,轻声说道:“我没有想过城主会是一个人间大妖。”
过往千年人间同流,是人是妖,自然难以分别。
白鹿城城主秦桑眉眼温婉,然而此时却也是挑眉说道:“听西门大人此话,似乎有些遗憾之意?”
西门坦然地说道:“是的。”
秦桑眉眼间笑意依然,抬手捏住了一枚盘中青梅,静静地端详了许久。
“恨青梅不成青杏,是一件很可笑的事。”
这样一个大妖女子的声音很是悦耳,然而在西门耳中,大概有些刺耳。
“世人有时候并不在意是青梅还是青杏。”西门平静地看着这个一身妖力浓郁却也平和的女子。“只是有时候,青梅自己从盘子里滚了出来,在那里叫着‘我是梅子我是梅子’,世人才会觉得遗憾。”
西门转头看着那盘青绿的梅子,淡淡地说道:“遗憾青青春风里,有人带血而来。于是他们咬开了梅子,发现里面是血红的,才会惊讶地发现......”
“原来那是血李子。”
秦桑的目光自手中青梅之上移了开来,有些讶异地落在了那个一身黑袍按刀而立的年轻人身上。
西门只是静静的站在那里,身后门帘在春风里招摇不止,于是天狱黑袍也招摇了起来。
就像那些桌炉之火一般。
“云绝镇有白鹿天狱吏带走了一些天狱案卷。在妖族进攻的间隙里,我曾经翻看过一些。”
“大风历一千零三年开始,白鹿城便开始针对着两族之事,做出了许多奇怪的举措,譬如泄露城户司妖族名册,譬如挑起两族对立。”
“最初没有人在意这些东西。”
西门目光灼灼地盯着面前的女子。
“直到张小鱼在山月城点了一把火。”
“于是白鹿烧了个干净。”
“城主大人煮的青梅酒确实很诱人,只是可惜,你并非青梅,也非青杏,而是藏在那些青青绿意之中,尚未成熟的血李。”
秦桑脸上的讶异之色渐渐褪去,放下了那枚梅子,桌炉之上的酒壶开始有些咕噜噜的声响,而这个白鹿城主很是淡然地笑着。
“西门大人做了多年巡游吏,接手南衣城天狱之后,倒也成长得很是迅速,我以为你们知道一些故事的时间,要更晚一些。”
西门平静地说道:“天狱的人是有些偏执疯癫,但是疯不是蠢,我们向来分得清世事之理,暗流藏在地下的时候,自然很难被世人知道他们在哪里,只是一旦有一眼泉水在冲开了落叶,流向了人间,故事的源头,总会被慢慢发现。”
秦桑拢袖抬手,提起了那壶青梅酒,翻过了两只洗得干净的杯子,轻声说道:“说得很对,所以西门大人要来一杯热酒暖暖身子吗?”
西门自是齿冷,自是寒意遍体。
然而却还是拒绝了秦桑的邀酒之举。
秦桑轻声笑着说道:“听说去年山月城竹溪,被陈青山一句下毒的笑语给惊得变了脸色,西门大人莫非也是如此?”
西门并没有说话,只是握刀静静地看着这个气定神闲的青裙女子。
秦桑也没有什么愠恼之意,只是微微笑着,自顾自地倒了一杯酒,送至唇边饮了一口。
而后放下手中酒杯,站起了身来,西门这才发现这个人间大妖女子格外高挑,当她安静地蜷坐在那里的时候,这样的东西自然看不出来,直到她站了起来,静静地看着自己的时候。
那种温婉平和的眉眼,也变得冷冽了起来。
居高临下与坐而观月,自然是不同的感受。
西门忽而便觉得诸多压力落在了肩头。
春草碧如丝,秦桑低绿枝。
一个低字,自然便已经说明了很多东西。
不止是身高,亦是境界。
秦桑静静地看着西门手中的断刀,笑意缓缓敛去。
“听说西门大人的刀很快。”
西门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而后下一刻,满屋剑风浩荡。
一柄青绿之剑自春风里忽然破帘而来,钉在了那张矮桌之上,颤鸣之剑,剑意流转不止。
“不知道与我的剑比如何?”
秦桑的话语很是平静,然而西门的一身刀意与元气,却是被尽数压了下去。
至此这个天狱的年轻人眼中才闪过了一丝惊意。
蓦然抬头看向秦桑。
“你曾是东海剑宗之人?”
秦桑抬手将那柄剑自矮桌上拔了出来,抬手轻抚着剑身,不无平静地说道:“东海剑宗也好,白鹿城也好......”
西门骤然拔刀出鞘,然而纵使西门的反应已经极快,亦是被秦桑骤然一剑斩得倒退而去,落在了长街之上,一身元气涌出落于断刀之上插进那些荡漾着春风春意的石板之中,才堪堪止住了身形。
秦桑执剑自酒肆之中缓缓而出,立于长街春风里,青裙微漾,一瀑青丝翩然纷飞。
“这与你西门又有什么关系?”
西门自长街之中拔刀而出,断刀之上铮鸣不止,却是那些春风之中的剑意。
这个白鹿城城主,曾经的东海剑宗剑修,此时的话语之中再无先前笑谈温和之意,微微低头看着提刀咳血的西门,眸中满是漠然之意。
提剑向前走去,停在了西门身前,而后再度一剑上挑。
西门匆匆横刀而挡,然而依旧是被一剑挑开了去,断刀落向长街之中,锵然有声。
那柄青绿之剑便停在胸前。
“世人总想着同流,人妖之间,世人与修行者之间,黄粱与槐安之人。”
秦桑低头看着西门。
“然而本就是异流之人,自然不可同流。”
一如长街春风里的西门与秦桑。
矛盾就像春笋,总会在某些春雨之后,破土而出,带着那种凌厉的锋芒指向人间。
西门怔怔地跌坐在那里。
暗流也未必同流。
譬如叶寒钟,譬如张小鱼,也譬如这个身为人间大妖的秦桑。
也许只是借道。
终究要各归其海。
至此周山那些天狱吏,才在那些浩然而凌厉的剑意之中,匆匆而来,而后便看见了这样惨淡的一幕。
秦桑转头瞥了一眼那些成道境的天狱吏,收回了剑,转身平静地沿着春风长街走去。
这个女子自然并没有对西门动过杀心。
周山他们想要追上去,却被捡回了自己的断刀的西门拦了下来。
“别去了。”
西门咳嗽着轻声说道。
“再去,她真的会杀了你们。”
西门捂着胸口,神色复杂地看着那个执剑远去的青裙女子。
人间当然不止是有明面上的高度。
暗处亦然。
妖族修行天赋虽然往往不如世人,然而在漫长的岁月里,总有些亭亭出众之人。
譬如那个很显然六叠往上的秦桑。
哪怕西门程露他们没有选择依循修行界传统,不曾压制自己的境界,那也是一个不可能胜过的女子。
周山他们茫然地站在那里,看着西门说道:“接下来该如何做?”
西门最后看了一眼那个在春风里走远的人间大妖,转身向着镇南而去。
“回云绝镇,让流云剑宗的人去告知那些山月而来的剑修,回防山月与岭南。”
秦桑出现在这处白鹿西北的小镇里,自然便代表了许多的东西。
无论是带着柔意还是冷意的话语,都是在警告着西门与天狱,不允许继续向前而去。
也许只是故布迷阵,然而西门不得不考虑山月落入妖族之手的后果。
一旦让他们真的据守那座山中之城。
妖族之势,只会愈发不可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