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鹤跟随着南德曲下了山,站在风雪里,从怀里摸出第二个土豆啃着,含糊不清的问道:“方才你为什么直接把人家佛塔斩了?”
南德曲沉默了少许,而后轻声说道:“因为我不太相信。”
陈鹤靠着天衍车,回头若有所思的看着那处山腰寺庙,风雪好像又大了起来,那些丛远方而来上山而去的身影渐渐有些看不清了,于是连寺庙都有些看不见了。
也无怪乎南德曲有着许多怀疑。
便是陈鹤有时候也不太相信。
毕竟那样一个僧人所表现出来的态度过于平淡。
一直看了许久,陈鹤才在渐渐迷蒙的风雪里转回了头来,看着南德曲说道:“那你怎么确定那些东西的——那些剑意可能是的,但是那个骨灰坛里,未必装得便是所谓的方丈。”
南德曲负剑看着风雪,缓缓说道:“这自然是没法确定的事,你也没有见过所谓的方丈,我也没有见过所谓的方丈,那里面是什么,我们只能从僧人口里得知,所以自然只能去确认剑意的来源。”
人间向来各有各的不重要。
“只要确认了那个师兄曾经在这里出现过。”
南德曲收回了目光,看着人间风雪,低声说道:“自然心中便要有底一些。”
哪怕道人说过那位师兄在鹿鸣,入鹿鸣的时候那个白衣和尚也说那位师兄在鹿鸣。
但是终究有些东西,还是要见过一些确凿的痕迹,才能心中有底。
陈鹤想了想,好像确实是这么一回事。
“你那位师兄叫什么名字?”
陈鹤低头啃着土豆,随意的问道。
“庄白衣。”
陈鹤想了想,好像确实没有听说过,自然也便没有继续问下去,反倒是提起了南德曲怀里的耳朵。
“你那耳朵,是不是鹿鸣一个白衣大和尚给你的。”
南德曲转头古怪的看着陈鹤,说道:“你也见过他?我以为他是在专门等我。”
陈鹤哈哈笑了笑说道:“他不是等你,也不是等我,他在等一个有缘人,也不知道等有缘人做什么,反正当时见到他的时候,那个和尚一直说耳朵痛。”
南德曲默默的摸了摸怀里的耳朵。
如果是一直裸露在风雪里的话,确实会很痛。
南衣城的冬天都会耳朵痛,更不用说鹿鸣这样的地方了。
“不过现在估计他耳朵不痛了。”
陈鹤啃着土豆笑呵呵的说着。
南德曲默然无语。
二人在这处佛寺山下待了一阵,南德曲大约依旧在想着一些东西,过了许久才向着西面走去。
只是走了一半,又转回头来,看着后面正在推着两盏油灯晃悠悠的天衍车的陈鹤,说道:“你车上有食物的吗?”
陈鹤摇了摇头,不过却也认真的说道:“这处佛寺四面八方都有人来祈福,那说明附近肯定不止那一个镇子,前面应该还有别的镇子,到时候再弄些吃的一样的。”
民以食为天。
陈鹤自然知道南德曲问自己这个是做什么。
南德曲点了点头,二人在风雪里带着油灯晃晃悠悠的离开。
这样的风雪迷离之地,对于一些初来乍到的人们而言,自然是一段未知的旅程。
“话说既然那个僧人今日并没有去镇子里,那么那行脚印怎么一回事?”
“大约是大师的耳朵弄出来的。”
“好吧。”
术业有专攻。
世人有时候面对一些东西的时候,自然有着诸多不解。
修行者倘若未曾有过什么生活经验,看见豆子可以变成豆腐,大概也会充满疑惑。
南德曲是修行者。
陈鹤自然便是世人。
......
东海。
有道人站在那处通往白月之镜的曲阶上,背对着白花之岛而立。
有些东西自然是很难猜透的。
譬如丛刃为何会在东海死在张小鱼手中。
有些东西自然是很难面对的。
譬如那个带着白雪之剑一袭白衣落在了白花林中,正在穿过那些白花小道缓缓而来的女子。
卜算子哪怕真的通晓人间了。
再给他一万年,他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去面对那个来自人间剑宗的两百年前的女子剑修。
所以道人虽然背对着一切站在曲阶上,但是从那些被海风吹得道袍招摇不止的背影里,都可以看出来这样一个道人有多惆怅。
谢春雪倒是没有这样的纠结,只是安静的穿过了那些晨风里纷落着的白花之林,停在了浮岛边缘,看着卜算子的背影,很是平静的说道:“朝雨。”
卜算子沉默了许久,转过身来,看着那个远比自己年轻的女子唇间的一些并不如何明显的笑意。
老道人叹息了一声,很是恭敬的说道:“朝雨见过太奶。”
其实这样一个故事与当年的故事很是相似。
当年在那处竹林湖畔,那个青天道的年轻道人便是那样穿过了竹林停在了湖畔,看着不远处那个戴着一个斗笠,正在安静的钓鱼的女子,轻声而恭敬的说着——朝雨见过太奶。
只是那时的道人心中并没有任何的不安犹豫或者惆怅。
相反的,很是好奇。
好奇的打量着那个人间历来有名的阳春剑谢春雪,也许还会有着许多的自豪。
这样一个剑修,是自己的太奶奶。
只是终究岁月过去。
身为世人的谢朝雨因为在东海留下乾坤卦术截留剑意,鬓角都开始有了白发,而自家太奶奶,依旧是那般年轻的模样。
妖族寿命自然是漫长的。
化妖之人亦然。
这是用属于世人的天赋换来的东西。
谢朝雨惆怅的站在那里。
哪怕谢朝雨已经人间三观之一的存在。
谁都可以叫谢春雪晚辈,唯独他谢朝雨不行。
这是藏在血脉传承里的东西。
太奶奶当然永远是太奶奶。
谢春雪看了面前已经有着许多苍老之意的谢朝雨,倒也是轻声笑了起来,向着那处通往白月之镜的曲阶而去,看着颇为端正的站在那里的老道人。
“多年不见,你我倒是生疏起来了。”
谢朝雨有些东西不方便提及,谢春雪自然也不会去提,只是说着一脉相承之间的那些事。
二人虽然未曾有过多久的共处,只是终究曾经的谢朝雨虽然有些拘谨,那种来自血脉里的亲近,自然也是很难掩盖的。
谢朝雨默然许久,而后转过身去,立于曲阶护栏边,凭栏观海而叹道:“朝雨残烛飘摇矣,而您却依旧风华正茂。有些感慨,一时难以置信而已。”
谢春雪亦是倚在了护栏边,身后白雪之剑迎风轻鸣。
像是也在感叹着岁月之事。
于是一些纠结的故事,都丢给了岁月。
二人静静的站在曲阶之上,一直看了许久。
谢春雪才终于收起了那些笑意,神色凝重起来。
“此次我去了青天道,见到了白玉谣与神河。”
谢朝雨转过头来,看着身旁这个无比年轻的女子,只是什么也没有说。
“人间剑宗的故事,自然没有什么好说的,世人心知肚明,很难善了。”谢春雪平静的说道,而后很是郑重的从怀里取出了白玉谣送给她的那个小盒子。
“但是白玉谣给了我一些东西。”
谢朝雨眯着眼睛,长久的看着那个颇为精致,亦是带着囍字的盒子。
谢春雪不动声色的把那个囍字扯了下来,攥在了手里。
谢朝雨叹息了一声,转过了头去,远处白花林的边缘,似乎隐约有个道人在窥视着,在谢朝雨目光转过来的时候,便匆匆收回了头去。
谢春雪听着谢朝雨的叹息,缓缓说道:“看来你知道里面是什么了。”
道髻泛白的道人眯着眼睛微微仰头看着辽广无际的大海,轻声说道:“《人世补录集》遗失在槐都的残页。”
卜算子自然看得到许多的东西。
只是往往并不愿意去提及而已。
那一页遗失的岁月过于久远,便是当初的青天道,都未曾知晓,毕竟《人世补录集》落入青天道之手,尚且在槐都之后。
谢春雪静静的看着谢朝雨,同样转过了头去,看着那片东海,人间晨光初现,四处依旧是那种橘色的光芒漂浮在海中,一如黄昏时候一般,只是要更为清冷一些。
“看起来你对于这一页的归来,很是头疼。”
谢朝雨轻声说道:“当初白玉谣与您说了什么?”
谢春雪沉默了少许,声音沉重的说道:“世人成仙之道在于其中。”
谢朝雨平静的说道:“是的,世人成仙之道,在于其中,但是至今槐都依旧没有任何动作,反倒是将这一张残页托您之手,送到了缺一门来,您应该也看得出来,这样一件事,自然不会是小事。”
这个道人转过身去,看向缺一门以西的遥远人间。
这样一处白月之镜,距离人间自然是遥远的,连海岸都看不见,四面所见,除了海中一些微渺的孤屿,便是天穹之壁。
“陛下都未曾敢轻举妄动的东西,却要交给缺一门。”
谢朝雨不尽叹息。
谢春雪低头长久的看着手中的盒子,而后身后白雪之剑却是骤然出鞘,在晨光之中落在了身前悬浮不定。
“倘若真的很难办,那就直接一把火烧了。”
谢朝雨转回头来,长久的看着这个白衣女子。
后者神色之间不似说笑,相反,无比凝重,无比认真。
“你舍得?”
谢朝雨看着她问道。
谢春雪平静的说道:“我是剑修。”
不是道人,对于李缺一的东西,终究便少了几分虔诚。
谢朝雨叹息了一声,从谢春雪手中拿过了那个盒子。
“我舍不得。”
谢春雪抬手握住了那柄剑,送回了身后的鞘中,看着道人说道:“既然从始至终都舍不得,又何必纠结这么一场?”
道人默然无语,而后转身向着白月之镜走去。
谢春雪亦是转过身来,向着那处白花之林走去。
只是走到一半,却听见那个道人在曲阶之上幽幽然的说道:“您不也纠结了很久?”
负着白雪之剑的白衣女子脸上却是有些绯红,而后头也不回的说道:“大人的事,小孩少插嘴。”
道人所说的纠结,谢春雪自然知道是什么事。
那个一直躲在白花林中的年轻道人亦是清楚。
所以当谢春雪穿过了那些白花林,走到了浮岛边缘的一处背海小屋的时候,便看见叶逐流神色凝重的在那里坐着,身周无数道韵流转,化作万千卦象,身前亦是有着一面镜子,镜中混沌光点流转。
“你在做什么?”
谢春雪有些不解的问道。
叶逐流惆怅的说道:“我在算今日回去,有几成可能会被我师父打一顿。”
毕竟哪一样一句话语之中的哀怨之意。
哪怕是个不通人事的小屁孩,都能够听得出来。
谢春雪长久的没有说话,于是叶逐流亦是好奇的抬起头来,却看见那个白衣女子正在那里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
“你不是胆子很大么?”
“......”
叶逐流算了许久,依旧什么都算不出来,毕竟谢朝雨是人间三观,倘若便这样被算出来了,那也对不住卜算子这个名字。
这个年轻的道人转身看向四处,那个白衣女子却是已经不在木屋边了,原本放在不远处架子上的鱼竿却是已经不见了。
大约又是去屋后钓鱼去了。
叶逐流收起了镜子,站了起来,沿着白花小道走到了屋后,果然便看见那个女子坐在岛边小马扎上,一手握着钓竿,一手托着腮,正在那里很是安静的垂钓。
这个年轻的道人倒也没有走过去,只是在屋后倚着一棵白花树,在那里微微笑着看着。
一直过了许久,这个道人又转身向着屋前走去。
这一次倒不是要算什么东西了,叶逐流径直穿过了小道,向着白月之镜。
反正算不出来的,反正要挨打的。
所以不如直截了当的去问一问,看看卜算子什么时候伤好,再次去人间闲逛。
毕竟这个老道人便在缺一门中。
叶逐流心里慌得很。
......
谢朝雨并未在白月之镜底部养伤,而是去了白月之巅。
那个小道童便坐在那里。
王小花听见脚步声,还以为是那个叫做叶逐流,本该心如止水,却总是莫名的有些心虚的师兄又来了。
毕竟这段日子,大约是担心小道童在缺一门中不太习惯,这个师兄时而便会来看一看小道童。
只是回过头来,看见在那条月上之道中走着的是一个白发渐生的道人的时候,小道童亦是愣了一愣,毕竟她已经有些日子没有见到自家师父走出来过了。
愣了好一阵,王小花才站了起来,有些惊喜的看着卜算子。
“师父,你怎么来了?”
卜算子撩起了道袍,在王小花身旁坐了下来,轻声说道:“过来坐坐,吹吹风。”
王小花挠挠头,虽然觉得有些古怪,但还是一同坐了下来。
一老一少便安安静静的坐在朝阳渐渐升起的白月之巅。
一直过了许久,身旁的老道人却是蓦然转过头,很是认真的看着小道童。
“假如有这样一个盒子,你打开来,可能会让人间变得更好,也有可能会带来数不尽的坏事。”
老道人转过了头去,继续说道:“你会打开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吗?”
小道童看着老道人那不知何时开始,却是显得有些消瘦了的身影,歪着头静静的想了很久。
“那样一个盒子,是我吗?”
小道童轻声说道。
卜算子却是愣了一愣,人当然不会知晓所有的东西。
譬如这个道人此时便没有想到,小道童会将那些东西联想到自己身上去了。
道人抬手摸了摸小道童的头。
“并不是。”
卜算子从怀中取出了那个盒子。
“缺一门现在真的有一个这样的盒子。”
小道童有些不解的看着那个盒子,心想这个盒子看起来也只是精致一些而已,难道里面藏着什么恶鬼?
或者说又是一个黄粱神鬼的魂灵?
小道童似乎嗅到了一种很是浅淡的清香。
于是把鼻子凑过去闻了闻。
“好像有些香气。”
道人轻声说道:“因为里面还有一个茶饼。”
“好吧。”
茶饼又能意味着什么东西?
小道童很是不解。
只不过看着老道人的那种神色,大概确实是一件极为严峻的事情。
所以小道童亦是坐在那里双手捧着脸,迎着海风,认真的想着。
只是这样的东西,很显然无论是谁来想,都是很难出结果的东西。
道童想着想着,思绪便游离了起来,有些呆呆的看着身旁的道人。
为什么他们这样的人,总是像是有着这么多的忧思呢?
“站得越高,越没有自由。”
老道人却好像猜到了那个一直在看着自己的小道童才想什么一般。
轻声叹息着。
“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这是当初在南衣城墓山之上,丛刃曾经与陈怀风说过东西。
大约便是因为修行修行。
修得从来都不是一个肆意。
而是对于人间的一种责任。
所以神河哪怕从当初道圣的笔记之中知道了许多东西,却依旧毫无动作。
反倒是将那一张由天工司进行过更为详实诠释的残页,交给了缺一门。
而卜算子诚惶诚恐,作为一个道袍飘飘行于人间,被誉为离命运三尺的道人,却这样茫然的跑来问着这样一个小道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