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逐流站在那些滴漏之崖的小道上,抬头静静的看着上方倾泻向白月之镜内部的天光之隙。
一直过了很久,卜算子才拿着那个盒子从上方走了下来。
看见这个年轻的弟子等在这里,卜算子只是斜瞥了一眼,倒也没有什么情绪,一如那些事情并没有发生过一般。
叶逐流松了一口气,倒也没有真的很作死的去提那些东西。
只是跟着道人在崖道上安静的走着。
“那一页残页,是缺失在哪里的?”
叶逐流很是认真的问道。
卜算子平静的说道:“关于缺一粒子的那些部分。”
叶逐流怔怔的停了下来,看着卜算子的背影,而后轻声说道:“师父觉得那一页上,会有着关于什么的答案。”
卜算子回头看着这个站在那些泻流天光之下的弟子,沉默了很久,说道:“我不知道。”
道人说完,便很是平静的转回了头去,站在崖边,低头看着向下坠落而去的万千清光。
谁也看不清,某一滴,会在什么时候,滴落在哪一个滴漏之中。
是岁月。
也是命运。
更是一切悬而未决的选择。
叶逐流走上前去,停在了卜算子身边,安静的想了很久,而后轻声说道:“不如先看完,再做决定。”
卜算子轻声说道:“你走过十二楼的路吗?”
叶逐流沉默少许,轻声说道:“没有。”
身旁的那个老道人伸出手来,渐渐有道韵弥漫在指尖,带着无比玄妙的轨迹游走着,而后又忽然逸散成为无数华光,落向那些万千断崖之下。
而在那些道韵散尽之后,叶逐流看见了老道人指尖一抹极为精纯令人一眼心惊的白色气流。
叶逐流正想问什么,却见那一道气流蓦然离开了道人指尖,而后向着自己而来,一刹那之间,一种在直觉之中无比危险的感觉出现在了这个年轻道人心头。
叶逐流匆匆掐住道诀,无数卦象显露在了身周,大道六叠的修为尽数展露,只是依旧在那一道看起来极为微渺的气流之中,被震散而去,整个人狼狈的向后退去。
卜算子平静的收回手,散去一切如同白驹过隙一般出现在断崖之间的痕迹。
“我走过。”
老道人很是平静的说了这样一句话。
当初的青天道,无人不是十二楼。
无论是白玉谣,乐朝天,还是谢朝雨,亦或者某些正在服着药的前代道人。
这便是白风雨带给人间的故事。
所以某个道人或许一直都在走着。
卜算子安静的站在断崖之上,叶逐流正在崖壁边缓缓站起来。
“所以许多东西,一旦看过了,便很难从某些故事里再度走出来。”
老道人回头看着自己这个年轻的弟子。
叶逐流擦了擦唇角的血色,怔怔的看着老道人。
“那是什么?”
老道人平静的说道:“十二楼为成仙而来,所以我们叫它仙气。”
叶逐流长久的站在那里,一直过了许久,才轻声说道:“它比天地元气要强大的太多。”
或许便类似于巫鬼之力与神力一般,拥有着天地之别的差距。
老道人平静的说道:“因为二者之间缺一粒子的聚合度与运行方式都是不一样的。”
“更高层次的力量,确实未必是一件好事。”
叶逐流亦是平静了下来,这个道人意识到自己亦是有些心绪难平,叹息一声继续说道:“看得太多,终究会让人无法静下心来。”
在不同的地方所看见的所思虑的东西,自然是不同的。
这个年轻道人看向卜算子怀中的那个小盒子。
“所以这样一个东西,我们应该如何处理?”
卜算子静静的站在那里,轻声说道:“或许可以不顾一切,孤注一掷的去看,也可以将它留下来,留给千秋后人去看。”
千秋之事,交给千秋。
这是青衣当年与槐帝说过的话。
争朝夕气未平,或许不如万年之计。
叶逐流默默的看着这个道人。
后者很是叹惋的看着万崖滴水,轻声说道:“我们自是不敢做什么决定,所以不如留给你。”
叶逐流愣在了那里。
而后便见老道人转过身来,很是随意的将那个盒子交给了叶逐流。
只是对于那个年轻道人而言,许多东西自然不是随意的。
就在那一瞬间,在道人所有的铺垫之后,叶逐流下意识的接过盒子的一瞬间,只觉得整个人间的重量都压在了自己肩头。
“师......”
哪怕身为一个大道之修,叶逐流在这一刻却是有如一个世人一般,有着极为沉重的窒息感。
于是呼吸粗重,于是双目茫然。
一直到卜算子抬手拍了拍叶逐流的肩膀,这个老道人很是难得的微笑着。
“虽然我承认这样是不负责任的行为。”
老道人很是诚恳的看着自己的弟子。
“但前辈应走之路,已经快要走完,后来如何,自然应该交由你们这些后来之人了。”
叶逐流抱着盒子,沉默了很久,而后轻声说道:“倘若我忍不住打开了盒子,明知道里面会将人间带向某个不应该存在的方向,却依旧选择了如此,那应该怎么办?”
卜算子轻声说道:“那便是人间本该是这样的走的。”
这个老道人轻声咳嗽了两声,而后沿着那些崖道向下走去,
“当然,后来之人应该如何去走,永远都不必依循前人的建议。”
“命运的滴漏千万可能,命运的尘埃永远不会落定——人间是会变的。一切合乎时宜的做法,都会在岁月里褪变色彩。”
这样一句话,大概与当初丛刃在出剑之前,与那个叫做王小二的面馆掌柜说的那些话颇为相似。
叶逐流长久的停在那一处。
道人的背影渐渐渺远,没入万千如线清光之中。
世人有时候当然渴望逐流而行,遇坎则止。
只是大多数时候,世人并不能逐流。
哪怕真的想要垂拱坐于船头,终究有时也会撑篙而行。
......
老道人在白月之镜底部的平湖之中静坐许久,而后自上方崖坪之上的某处藏书之地中,有着一本极为寻常的小册子被道韵托浮而来,落入了道人膝头。
一如《青牛五千言》原本只是一本不起眼的古册一般。
《人世补录集》亦是没有什么出彩之处,就像人间某个书生常年翻阅钻研的寻常书册一般。
相比于《青牛五千言》,其实《人世补录集》已经算好的了,至少当年没有被某个黄粱书生拿去垫桌脚。
卜算子静静的看着膝头那本看起来并不如何厚实,却是天下最为详尽之籍的书卷。
封面自然平平无奇,只是简单的五个大字‘人世补录集’而已,末端有小字——李缺一。
卜算子看着那几个字,却是有些出神。
李缺一,万般第一李缺一。
不管他要做什么,总是人间最好的。
所以哪怕是写于卷首的卷名之字,亦是极为出色。
这个老道人也许便隐约看见那样一个曾经行走在人间,手握书卷笔墨的年轻道人,一面认真的看着人间,一面热忱的记载着这样一个人间的一切。
人间最为卓越之人,都生在了那样一个时代。
李缺一,白衣,姬无胥,青衣,南衣,李二。
所以恨不能见的,又何止丛刃呢?
谢朝雨亦然。
书卷被翻了开来。
却是正好停在了那样一个时代的那一页——冥河鬼花,六十年一轮回,世人往往惊悸于其间莫测,鬼脸花开,死人复生,以为神鬼之意.....走观南洋幽黄诸地......其实为洋流之风,冥河之力往人间,花粉摇落,遂成鬼国之状......
谢朝雨默默的看了很久,而后继续往后翻去。
一直到了某一页,这个道人才停了下来。
那里有着许多来自千年前某个道人写下的文字,亦是有些至今无法被世人所看明白的诸多工整的图画,像是某种理论猜测的模型一般。
在那一页的一旁留白之处,倒是有着另一种笔迹。
来自于这个坐于湖中的道人。
——缺一粒子观测谬误值。
缺一粒子不可确定,则‘原有命运不可观测’,其间差值,为缺一粒子观测谬误值,此值莫测,然依据镜面理论,由命运得出的差值必有边界。
道人只是写了这样寥寥数笔,便没有继续写下去。
当然并不代表着,这样一种猜测,便被缺一门搁置了下来。
事实上,整个缺一门至今所做之事,便是在尝试找出这样一个边界所在。
譬如那些白月之上,无数道人修缮的‘缺一’与‘圆满’二门。
也譬如那些万千断崖滴漏。
这样一种猜测,自然与丛刃所说的命运三尺不可逾越之理相悖的。
又或者换种角度而言,丛刃所说的三尺,是宏观之命运。
而缺一门所做的,则是尝试直接在微观层面找出那三尺的所在。
道人默默的抚摸着很多年前自己亲笔在上面留下的那些字迹。
这个道人觉得自己一生最为得意之事,便是能够在这样一本道卷之上,留下这样寥寥数笔。
道人一直看了许久,而后默默的翻了过去,一直到某一页,这个道人才停了下来。
那里有一页缺失了。
道人并不知道那一页究竟是关于什么的记载。
或许也庆幸自己并不知道那一页有着什么。
满湖寂静。
老道人只是安静的对着那一页坐着。
叶逐流便在湖外不远处,抱着盒子长久的看着自家师父。
而后问了一个问题。
“如何是镜面理论?”
这个年轻的弟子自然也曾经看过那本道卷。
卜算子抬起头来,抬头越过那些万千断崖,似乎想要从那些带着天光一同垂下的水滴之中看见许多扭曲的被映照的天穹。
“这是一个令人绝望的猜测。”
老道人低下头来,平静的看着叶逐流。
“你不必知晓。”
......
人间,山月境内。
付江南众人走入了前方那处山中小镇的时候,却是意外的看见了一个本不该在这种地方的人。
四破剑程露。
程露当然可以出现在人间任何地方。
作为年轻一代三剑之中最为安静的存在,他向来有着无处不在的自由。
毕竟不用像某个上了崖的人一样,必须枯守高崖。
也不用像某个瞎了眼的人一样,四处东躲西藏。
付江南当然见过程露。
这个黑衣短发剑修曾经在悬薜院出现过,便坐在因果剑丛刃的身旁。
是以当付江南第一眼看见那个坐在酒肆里安静的喝着酒的剑修的时候,一时间都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于是这个少年剑修抬手揉了揉眼睛,又仔细的看了一遍。
黑衣,短发,中分头。
确实是我叫程露你记住。
于是付江南更加迷茫了。
且不说现而今山月城正在与南方开战,便是流云剑宗与山河观之事,都注定了程露不会是一个坐在这里喝酒的人。
一旁的陆小小和伍大龙有些好奇的看着突然便停下来了的付江南。
“怎么了?”
陆小小一面说着,一面循着付江南的视线看了过去。
这个岭南小小剑修亦是愣了下来。
甚至于在神色里还有一些心虚。
毕竟当初程露在岭南被老头子诓骗了一番,不仅没有拦住岭南的人入城去找那个伞下少年,甚至还因为喝多了,把自己的手摔断了。
只是很快陆小小也意识到程露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毕竟这里虽然离流云群山已经很近了,但是终究是归属于山月境内。
这样一个四破剑,不去流云剑宗,或者那附近的剑修群落,反倒是待在这里面喝酒,自然是一件令人心生古怪之事。
程露并没有注意到有岭南的剑修发现了自己,只是安静的坐在那里,将身后的两柄剑都放在酒桌上,像极了一个江湖落魄独饮的剑客一般。
是以一直到听见某一声师兄,这个年轻剑修才反应了过来,抬头看向窗外。
陆小小伍大龙与付江南,便在那里看着自己。
“师兄怎么在这里?”
陆小小有些不解的问道。
程露转回了头去,拿起了面前的酒杯,平静的说道:“只是想要喝些酒而已。”
人间当然没有什么闲来无事,不如喝些酒。
更何况,程露大概也不会闲。
陆小小看着程露放在桌上的那两柄剑,剑并未洗过,是以上面依旧残留着许多已经凝结的血珠。
只是这个岭南小小剑修确实想不明白,为什么程露会在这里。
四破剑程露向来与岭南关系不错。
或者说与人间关系不错。
大概也与他的性子有关。
哪怕当初被何所之坑了,摔断了手,这个剑修也没有恼羞成怒,拔剑杀人,毕竟一个流云剑宗的剑修,倘若真的想要在岭南杀人,自然没有人能够拦得住。
这个剑修当初哪怕气昏头了,也只是坐在天涯剑宗的山门处骂着娘。
陆小小对伍大龙使了个眼色,后者很是老实的不碍眼的拉着付江南离开了这里。
而陆小小则是直接从窗口跳了进去,在程露对桌坐了下来。
程露握着酒杯,很是不解的看着这个相交并不深的岭南剑修,却是有些不明白她要做什么。
陆小小虽然名字小小,境界也小小,但是年纪自然不小小。
是以虽然叫着程露师兄,却是一副师姐做派,一如面对南岛与乐朝天一般,坐在那里双目灼灼的看着程露。
那个年轻剑修沉默了许久,而后又拿起酒杯,继续自斟自饮。
“如果我是流云剑宗的剑修,在现在这个时候,自然不会出现在这里喝着闷酒。”
陆小小看着程露说道。
程露笑了笑,说道:“所以呢?”
陆小小认真的说道:“当初南岛之事,岭南一直有愧于师兄,师兄倘若真的有什么麻烦,我们自然不会袖手旁观。”
程露默默的看着面前的女子,而后转过头去,轻声说道:“岭南都这副模样了,还想着别人的事?”
陆小小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喝了一口,说道:“如果不是这样还能够想着别人的事,岭南自然也不会叫岭南了。”
两千年以来,自然莫不如是。
程露转回了头来,怔怔的看着面前的女子剑修。
陆小小自从境界跌落之后,便再也没有到达过出关之境,一直停在了知水,与她那个叫做陆小二的弟子一般境界。
岭南自从被那些兵甲踏平之后,人间便很少在听闻到岭南剑修的消息。
少年们带着悲伤走在人间,并不言语。
只是这个小小剑修便这样跨过窗子,出现在了程露面前,似乎依旧在尝试着将岭南那些被两场战争打落一地的愚蠢的热爱一点点的捡拾起来。
程露默默的看了陆小小许久,而后轻声说道:“师姐好意,程露心领了。”
陆小小叫他师兄,他却叫了陆小小师姐。
陆小小认真的说道:“虽然岭南看起来很惨,但是对于我们而言,却是没有什么能做的事了,你也可以理解为我们想要攀附一些高枝,才能重新站起来。所以又何必拒绝?”
程露笑了笑,看向窗外,说道:“岭南自然已经有了自己的高枝,又何必去攀附什么?至于我的拒绝,自然便是因为,这确实不是岭南能够插手的事。”
这个年轻的剑修越过大开的窗子,看向了北面的某些云雾之山,缓缓说道:“这是登山之事,是流云剑宗内部之事。”
陆小小听到这里的时候,却也是默然了下来。
自然如程露所说,流云剑宗之事,他们这样的剑修自然帮不上忙。
那个黑衣短发的剑修在窗边站了起来,一身衣袍在风里微微晃动着。
“当然,程露自然不会忘记今日师姐在这处泗樯镇的一番好意。”
有些山。
程露自然要自己重新走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