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在一池相对无言,这样一个剑修脸上并没有什么悲伤难过的神色,相反的,在听到了这样一句话之后,反倒渐渐平静了下来。
如同方知生,如同方知死。
丛刃向着那样一处溪桥而去,一如往常的在那里坐了下来,抬手拂去了护栏上的一些雪色,而后轻声说道:“看来你有一些让你很是痛苦的问题。”
程露远远的看着那个溪桥之上倚坐着的白衣剑修,轻声说道:“是的,师叔。”
丛刃微微笑着,抬手接住了一片桃花,如同看着一种明艳绚丽的命运一般,长久的端详着。
“那么这样一个问题,应该与陈云溪有关。”
这大概也不是什么难猜的东西。
能够让程露这样的人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也一定要回到一千零二年,来问一问一个在将来已经死去的三剑之一的丛刃。
自然也只有与之同等的存在。
程露微微垂下头去,这个剑修少有的迷茫的看着白石小道一地青丛桃花。
“是的。”
丛刃安静的看了手中桃花很久,而后将它抛入了水中,轻声说道:“你知道你师父是什么人吗?”
程露抬起头,长久的看着丛刃,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问一个这样的问题。
陈云溪是什么人?
世人大概一知半解。
但哪怕对于程露而言,那个白发青衣,长久藏在流云之中的剑修,同样是神秘的。
程露长久的思索着,不知道应该怎样去回答这样一个问题。
是以一池里长久的沉寂着,桃花簌簌的落着,细雪是没有声音的,丛刃的呼吸与心跳很是平静,而程露的是仓皇的。
一直过了很久,丛刃才轻声笑了笑,说道:“陈云溪是当年青衣时代的剑修,与我师父,或者确切的说,他是与我师祖斜桥是一辈人。”
陈云溪虽然是与丛中笑并称三剑之人,却是与斜桥同一代的剑修。
那样一个剑修不欺人间年少的时候,丛中笑尚且是个十五岁的少年。
从某种角度而言,陈云溪其实算是丛刃师祖辈的人,便是程露,都是丛刃师叔辈的人。
千年岁月与百年岁月的交错,造就了这样一种古怪的辈分。
程露只是安静的看着那个坐在溪桥上很是寻常的说着许多东西的剑修。
丛刃看着程露笑着,继续说道:“我未曾见过那样一个剑修,而你程露是见过的人,试着想一想,关于那样一个剑修到底是我知道的更多一些,还是你?”
程露沉默很久,而后轻声说道:“或许是我。”
丛刃安静的坐在那里,没有再说下去。
程露忽然抬起头来,仰看着一池之外的一天夜雪,而后自嘲的笑着,说道:“所以程露来此一趟,却是白费力气?”
丛刃静静的看着程露,轻声说道:“是什么让你想到来这里问我?”
程露长久的叹着气,缓缓说道:“张小鱼.....张小鱼的一本日记。”
丛刃倒是挑了挑眉。
“这小子还写日记?这是正经人干的事?”
正经人或许确实不写日记。
丛刃觉得自己好像确实睡得有点多了,连自己弟子什么时候开始写日记的都不知道。
只不过眼下的问题显然不是张小鱼写不写日记的事,而是日记写了什么。
“他写了什么东西?”
“大风历一千零二年十二月九日,师叔好像发现了什么东西,在看着天空发.....呆。”
程露说到这里的时候,蓦然怔了下来,抬头看向那个溪桥上的剑修,又低头看向一旁池水里那个长久的站着的黑衣剑修。
所以丛刃发现了什么?
程露在这一刻,却好像终于明白了过来。
少年胡芦的剑与程露的剑,都不能斩破岁月。
但是丛刃的可以。
所以丛刃看见了什么?
一个自己的本不该是十五岁的弟子,与这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流云剑宗的剑修。
于是问题成为了问题。
答案埋没在答案里。
程露怔怔的站在那里,看着那些因为自己的到来,而缓缓飘落在了一池之中的细雪。
“原来....只是这样?”
所以岁月里自己捡到的那只已经死去干枯的蝴蝶,是自己亲手放在那里的。
程露突然觉得肩头的那些正缓缓化去的雪很是沉重。
于是胸口有些闷也成为了顺理成章的事情。
这个来自流云剑宗,来自大风历一千零四年的剑修缓缓弯下了腰去,在那里拄着少年胡芦的剑,沉闷的呼吸着。
当某些伞下少年与某些白衣带血的剑修体会到了命运二字的沉重之后,这个本来在戏台之下的程露,同样体会到了那样一种浩荡磅礴,不可逆转不可悖违的洪流之势。
丛刃只是安静的坐在那里看着程露。
一直过了很久,那个黑衣短发的剑修才神色苦涩的抬起头来,执剑向着丛刃行了一礼。
“多谢师叔,程露打扰了。”
程露长久的叹息着,向着一池之外走去。
那个溪桥上的剑修只是轻声笑着,就像是过往,也像是未来的某个故事里,这个剑修所做的某些事情一样。
他总是喜欢在最后才说出一些东西。
“但你要的答案,未必不能有。”
程露怔怔转回头,看着那个坐在那里的剑修,轻声说道:“所以师叔其实确实知道一些事情?”
丛刃轻声笑着说道:“我当然不知道,但是大风历一千零二年的南衣城,也许确实可以给你这样一个答案。”
程露长久的站在那里,看着那个溪桥上的白衣剑修嘴唇微动着,缓缓的说出了一个名字。
“白风雨。”
青天道前代观主。
搅动着人间百年前风雨的白风雨。
丛刃并没有问程露明年或是后年,人间有着怎样的故事。
只是当今人间,说到底,倘若会有乱意生。
白风雨自然是一个不可绕过的名字。
程露听着这样一个久远却也熟悉的名字,眸中似乎渐渐有了许多希望的光亮。
是的,白风雨。
丛刃虽然未必清楚一年零三年一千零四年的故事。
但是程露清楚。
那样一个活到了大道对于世人桎梏的老道人,在一切故事开始的时候,便已经死去了。
所以程露一直没有想起过那样一个人。
白风雨死在南衣城。
最开始的那些故事虽然无人知晓。
但是许多人已经猜到了那样一个前代青天道观主死在了谁的手里。
山河观,李石。
又或者说,死于一些来自丛刃的岁月里的剑意。
程露执剑行了一礼。
“还请师叔告知老观主的所在。”
程露虽然在人间的风声里,听说过白风雨死在了南衣城的事,然而这样一个道门大修,为什么会出现在南衣城,又是存在于南衣城何处,却是一件鲜有人知晓的事情。
哪怕是人间剑宗之中,也只有当初亲历过白风雨闯入剑宗之事的陈怀风知晓。
丛刃轻声说道:“何必急于一时?”
程露皱了皱眉,不知道丛刃是什么意思。
那个坐于溪桥上的剑修很是感叹,大约也有些愧疚的说道:“白风雨现而今已经九十九岁了。以百年计,已经没有多少岁月了,又何必这样在雪夜里匆匆忙忙去惊扰那样一个老人的垂垂清梦?”
程露沉默了下来。
是的。
世人往往说着不欺人间年少。
但在那样一句话之前,还有一句更为古老的话语。
叫做老吾老,以及人之老。
这个来自流云剑宗的剑修立于池边,轻声说道:“那我明日再去。”
丛刃微微笑着:“此言善哉。”
这倒不像是这样一个剑修风格。
......
大风历一千零四年四月尾声里。
丛心从一些静谧坠落的桃花雨中醒了过来。
这个小姑娘在溪桥上坐了很久,而后站了起来,抱着那个江河海捡来的洗得干干净净的布娃娃,跨着小小的步子,踩着一地桃花,向着一池外而去。
一直到停在了那处树屋下的秋千处,丛心才停了下来。
老朽的东西,自然很容易断的。
只是那一根被丛刃新换的绳子,大概还很年轻,所以依旧完好而坚韧的系在那里,那样一个懒散的剑修系的绳结亦是很牢靠,一点也没有松弛的意味。
丛心安静的站在那里,站在万般寂静的剑宗园林里,长久的看着那一处绳结。
她想起了某场桃花雪。
某个给自己修着秋千的白衣剑修,还有某个不知为何而来的黑衣剑修。
人间的故事里,自然不是所有人都有着通晓一切的思维。
譬如丛心,哪怕那样一个剑修是在自己的指引下,才去神女那里,回去了过往的岁月。
但是直到今日,丛心才意识到了许多东西。
如果那时候自己能够睡得清醒一些。
是否就能猜到很多的未来的命运?
丛心后知后觉的想着,小姑娘干净也明亮的眼睛里渐渐有些湿润。
就像某个清晨,在某个大湖边,笼罩的雾气一般。
但丛心最终还是没有哭出来,只是抬起手,用袖子蹭了蹭眼眶,而后抱着布娃娃坐上了那个秋千,将布娃娃放在了膝头,双手攥紧了秋千藤,抬头看着四月的天空越来越高,也越来越低。
......
那天的云是否都已料到,所以脚步才轻巧。
......
风吹着白云飘,你到哪里去了。
想你的时候哦抬头微笑。
知道不知道。
......
胡芦一觉睡得很是安稳。
这样一个少年自从当初那场大梦惊醒之后,便再也没有睡过这样惬意的觉。
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但是雪还没有停,冬雪的色彩很是宁静的透过微微打开的窗户透了进来,那个炉子已经熄灭了。
胡芦躺在床上,歪着头静静地看了窗外的雪色很久,而后才默默的起了床,穿着里衣站在了窗边,将窗子向外又推开了许多。
纵使大雪迷蒙,少年一时间还是有些被雪中的光线刺到了一下,是以眯起了眼睛。
剑宗里依约有些打牌的声音传来,或许是因为在风雪里的原因,听起来很是渺远。
但葫芦觉得很是心安。
窗外是一些雪中小道里延伸至尽头的作为弟子居的小楼。
师兄们未必便在其中,但是一定在牌桌上。
毕竟南衣城至理名言——大冬天不打牌,打你妈?
胡芦一直看了很久,才推开了房门,在那里叫着师兄。
只可惜并没有某个白衣剑修慵懒的声音回应。
胡芦犹豫了少许,蹑手蹑脚的踩着楼梯,爬上了二楼,在那里探头张望着。
二楼依旧和昨日没有什么区别,只是那个放在门边的炉子里面还有些火星,正在散发着微微的热气。
至于张小鱼,却是不在楼上了。
胡芦的印象了,张小鱼好像很少有着这样早起的时候。
当然,因为连日大雪的原因,胡芦也不清楚现在是不是尚早。
少年重新走上了二楼,越过了床榻,走到了那扇门边,又向着外面张望了一下。
外面的风廊上也没有那个剑修看雪的身影。
胡芦在那里坐了下来,又将炉子挪过来了一点,很是沉默的看着雪里的剑宗园林。
风雪自然是冷的。
只是也有着一种莫名的清甜的味道。
胡芦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着这样的感受。
或许是因为那些落在了廊上的雪粒,像极了一些洒在糖油粑粑上的白糖。
胡芦坐了好一阵,于是又继续在二楼翻找起来。
昨日张小鱼的话语里似乎藏着许多隐意,这让胡芦越想越奇怪。
只是一如昨日一般,今日胡芦依旧什么也没有找到。
少年忙活了好一阵,才终于又回到了风廊边,歪着头皱着眉看着这场大雪。
雪里有着一个剑修正在缓缓走来。
并不是张小鱼,而是怀民。
怀民在风雪小道里看了一眼楼上的胡芦,而后默默的转身向着三池附近的雪林里走去。
胡芦犹豫了一会,跑下了楼去,拿着那把伞,撑开来在雪里走了出去。
怀民便在那里安静的等待着。
胡芦突然有种莫名的,自己像是在做着卧底的感觉。
只是大概并没有三年之后又三年的愤懑。
二人在雪中相对无言。
“你有发现什么吗?”
怀民看着胡芦,轻声说道。
胡芦摇了摇头,缓缓说道:“没有,或许小鱼师兄确实什么都没有,又或许,他藏得太好了。”
那样一个大风历一千零三年之前的剑修,好像真的只是一个喜欢耍着无赖的寻常的人间剑宗弟子一般。
与日后的那种叫做张小鱼的鱼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只是胡芦很清楚。
那样一个白衣剑修,只是将一切都藏了起来。
但问题在于,胡芦并不清楚,张小鱼到底藏了什么东西。
一如看雪,一如站在雪中。
一切白茫茫的,像极了向着四面八方而去的未知的命运。
怀民长久的站在那里,看着人间十二月的雪,低下头来,轻声说道:“他在后来,带给了剑宗或者人间,什么故事?”
胡芦沉默了很久,而后轻声说道:“一场雪。”
一场白茫茫的寒意刺骨的风雪。
就像某个少年的伞下遮蔽的风雪一样。
怀民长久的站在那里,什么也没有说。
只是雪上眉梢而已。
......
张小鱼正在挥着剑向着一池而去。
那样一个叫做胡瓜的少年,与胡芦确实太像了。
这不得不让他生起了一些古怪的想法。
所以他打算跑来一池问一问丛刃。
丛刃难得的没有睡觉——一如张小鱼所写的日记一般。
那个向来懒散的剑修,便安安静静的坐在溪桥上,托腮看着天空。
张小鱼有些古怪的凑了过去,在桃树下坐了下来,看了许久而后狐疑的问道:“师父你在做什么?”
丛刃微微垂下眼帘,静静的看了张小鱼很久,而后懒散的说道:“和你没关系,哪凉快哪呆着去。”
张小鱼惆怅的看着一池外的人间雪色。
大冬天的,当然哪里都凉快,丛刃倒也没说错。
一池不见雪,确实是最不凉快的地方。
张小鱼本来还想问一问胡芦的事,想看看胡芦到底有没有一个叫做胡瓜的远方亲戚,只是看着丛刃那幅懒得理会的模样,倒也是没有继续问下去。
毕竟丛刃很懒是人尽皆知的事。
懒洋洋,病恹恹,虽然后者对于当下人间而言,已经是见不到的东西了,只不过卿相还是不遗余力的诋毁着这样一个剑修。
丛刃自然是在想着程露的事。
或者说那个叫做陈云溪的古老剑修的事。
这样一个剑修对于世人而言,自然都是耳熟能详却极为陌生的。
所以程露到底是想要知道什么呢?
丛刃虽然很是好奇,但是并没有问。
猜测当然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只不过丛刃的猜测被这个突然到来的弟子给打断了。
所以溪桥上的白衣剑修虽然说着哪凉快哪待着去,但却也是将思绪放到了这个弟子身上。
一如所有人都知道的那样。
张小鱼并不是一个快乐的人。
只是假装得很快乐而已。
丛刃想起了很久之前的某件事。
那时自己问这个来自山河观的弟子。
“你恨山河观吗?”
年轻的剑修脸上的笑意消失了,而后轻声说道:“是的。”
“那你日后去杀一个人吧。”
......
丛刃回过神来的时候,那个年轻弟子已经挥着剑走得很远了,依旧是在那里胡乱的挥着剑,像是风雪里会有钱被斩出来一样。
溪桥上的剑修长久的看着那个与天地一色的弟子背影,什么也没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