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小镇姑娘正抱着根棍子在这座偌大都城沉寂的夜色里找人。
而他要找的那个道人正在那条巷子中,静静的站在巷墙下的阴影里看着某个夜色里喧嚣却也沉默的故事。
甚至在穿过那条巷子的时候,梅溪雨还是下意识的想着或许许春花正在某个院子里安静的睡着。
道人这样想着的时候,又自嘲的摇了摇头,而后什么也没有继续想下去,只是一路穿过了巷子,停在了巷口,抬起头看着某个悬街上掐诀的少年,也看着某个不知从何而来的白衣男人——脸上生着桃花的白衣男人。
梅溪雨在看见那一幕的时候,其实心中很是惊诧。
他从未想过会在这个少年身上看见这么多的东西。
磨剑崖的人间快剑都算是稀松平常的东西。
那一式古函谷观道术又是什么?
那一柄自鞘中拔出的,流转着浑厚道韵的道剑又是什么?
而当梅溪雨看见桃花悬于高楼之中,向着那些巳午妖卫与妖修斩出那一剑的时候,便是梅溪雨亦是不得不承认,那样的一些剑与剑意剑影,已经足够让他需要认真的去对待了。
那个白衣男子身形有些虚幻。
然而剑很稳。
那些四散落下来的剑影,分毫不差的停留在了巷前。
梅溪雨静静的低头看着某柄落在了自己身前不远处,又如同细雪一般弥散而去的剑意之剑,目光重新回到了那处悬街之上。
少年伞下细雪愈发迷离。
白衣男子那一剑落下之后,那些立于高楼悬街之上的妖修,都是被剑意带来了或多或少的伤势,神色里同样有着惊骇之色。
纵使是梅溪雨,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好像从始至终安安静静走在人间的少年,确实很强。
至于那个穿着白衣的,脸生桃花的男子,梅溪雨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怪异的人,或许心中也能隐隐猜到些什么。
随着那些剑意落下,白衣男子的身影也渐渐变得虚幻起来。
而后化作了一阵细雪,被夜风吹向了少年伞下。
而少年终于重新接过三柄剑的控制权。
一柄如同清月流光一般,或许也像某个剑仙月下独饮,自酒葫芦里倾斜而下的一线濯濯的流水。
另一柄青黑色的剑身之上则是带着在高速出剑之中燃烧着的青色火焰。
二者被剑意御使着,穿梭于巳午卫之中。
而少年则是松开道诀,握紧了那柄道剑,执伞向前一步,又自悬街之上跃起,向着不远处上层悬街之上,正在处理桃花留下的剑伤的妖修而去。
梅溪雨静静的站在巷子看着。
或许少年的成道踏雪寻梅之境,确实要比世人的境界更高一些。
从那些本不该是这个境界该有的磅礴元气之中便可以看得出来。
那些大妖之修面对着这样一个少年,自然也是无比棘手。
只是终究少年只是孤身一人。
那样的一剑他可以送出两剑三剑。
只是这片槐都之中,自然不止两个三个大妖之修。
等到少年元气开始枯竭,剑势开始迟钝,体力开始不支。
一切终究还是要向着最坏的一面滑落下去。
这个来自青天道的道人安静的站在那里,数着那片街巷之上的少年的剑。
梅溪雨当然是犹豫的。
作为一个本应该是局外人的道人,却是知道了其间诸多牵扯的关系,难免心中踟蹰。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出手。
也不知道柳青河究竟要看到怎样一种程度。
门下侍中水在瓶呢?
那个白衣大妖,是否也在这附近看着。
梅溪雨出神的想着的时候,悬街之上却是蓦然倾洒下来了一些血色。
血液鲜红,干干净净的,并没有妖力。
梅溪雨抬起头来的时候,便看见那个少年正在向着悬街之上坠落而去。
身上多了一道伤口。
那些伞下的细雪剑意之中,亦是带上了一些朦胧的血色。
而在少年身前,有一名妖修正横空而立。
那名妖修一身妖力极为磅礴,可惜梅溪雨并不认识,大概也懒得认识,说到底,取名字这样的东西,总归让人头疼。
但让梅溪雨心中沉重的,自然便是倘若以修行界的境界而言,那个妖修境界颇高。
当初岭南瘸鹿剑宗,有棵被张小鱼干脆利落的砍成了两半的大白菜。
那是一个七境妖修。
而面前之妖,显然便是如此。
七境与六境,自然不是同一种概念。
这是已经踏入了上境之门的妖修。
巳午卫能够与天狱这样的遍地修行者的地方在槐都分庭抗礼,自然不可能只是一些身负妖力的寻常妖族。
或许是意识到那样一个少年确实颇为不凡,那些上境妖修,终于自暗处走了出来。
梅溪雨在此时却也不得不承认。
水在瓶或许真的是要这个少年死。
这个道人很是犹豫的站在那里,巷子里隐隐有着道风吹袭着。
梅溪雨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出手。
那个少年似乎依旧清醒,依旧保持着理智,那柄伞被紧紧的握在手里,甚至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少年已经用衣裳上撕下来的布条,将它与自己的手紧紧的缠在了一起。
梅溪雨留意到这里的时候,却也是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这个道人抬头向着这一处街巷之外的四处看去。
可惜这里除了巳午妖府的人,任何一个天狱之人都看不见。
好像他们真的不打算理会这样一个少年会做出怎样的选择一般。
梅溪雨却是在那一刹突然明白了天狱的人在哪里。
便在巷子里。
这个道人低头看着那些时而洒落的剑光照出的道人的影子。
当柳青河把那些东西说给梅溪雨听的时候,这个道人的到来,便代表了天狱。
柳青河或许确实是个王八蛋。
意识到自己又被推了出来的梅溪雨惆怅的抬起头来。
巷中道风渐起。
他确实不想看见那个少年被逼到绝处,而后松开那柄手中的伞。
只是梅溪雨的道风尚未吹出巷子。
夜色里便有一道剑光划破夜月而来。
某个向着少年逼近而去的大妖,却是被一剑直接钉落下来,便落在了不远处的长街之上,那柄长剑颤鸣着,剑镡之上有着某两个与今夜的画面颇为契合的字。
不眠。
确实人不眠。
梅溪雨看着那柄剑,散去了满巷道风。
看来水在瓶应该不会在这一处了。
一如柳青河所说的那样。
人间剑宗的人被卷了进来。
只是那样一剑没有落向少年而是落向了那个大妖,倒是让梅溪雨有些诧异,只是在沉思了片刻之后,梅溪雨却也好像明白了什么。
是的。
有些故事的落幕,不一定要那样一个少年死。
长剑骤然而来,也骤然而去。
化作剑光而来落在了悬街之上的姜叶抬手接住了那柄剑。
这场槐都夜色里沉寂的战斗中,终于响起了某个妖修颇有些怒意的声音。
“人间剑宗什么意思?”
姜叶平静的站在悬街之上,抬手拭去了不眠剑上的妖血,淡淡的说道:“他曾经叫过我师兄。”
倘若世人不知道当初南衣河畔的那些故事,或许会真的相信这样一句令人动容的话语。
所以这样一句话,一如既往的剑修风格。
自然是讲道理了。
少年面色苍白的站在姜叶身后,神色间却是有些冷漠,还未等到那些被姜叶一句话给呛了回去的妖修说话,这个少年却是并不领情的冷声说道:“这与你们没有关系。”
姜叶平静的回头看着那个身周环绕着细雪双剑的少年。
“如果你没有这样一柄伞,哪怕你被人在我眼前打死,我都不会在意。”
南岛低头看向了那柄被紧紧缠在了自己手上的伞,沉默少许,缓缓说道:“所以所有人都觉得我一定会松开这柄伞?”
那个曾经在南衣河边送了少年一剑的九境剑修平静的说道:“我是姜叶,不是南岛,世人心思不可相通,我们不会去赌这样的东西。”
南岛沉默少许说道:“我与人间剑宗的关系,便是可以赌的?”
少年的话音还未落下,那柄不眠剑便自己姜叶手中疾射而出,裹挟着剑意,在南岛身前悬停着。
“当然不赌,在斜月台上的时候,我们便想过这样一件事情,或许照水师兄或者曲明师弟与你的交集更为平和一些,但是只有我是背着两柄剑的人。”
姜叶重新自身后拔出了那柄自己的青菜剑。
“有柄剑,就是用来防你的。”
梅溪雨安静的站在巷子里,对于这个道人而言,悬街之上那两个剑修的关系无疑是古怪而稀奇的。
道风当然已经散尽了。
人间剑宗的九境剑修,自然远强于世人的九境剑修。
除非今夜战斗之中,再出现什么大道之修,否则这样一个故事,大概也不会有什么波折再起了。
事实证明,水在瓶没有来由的是真的要杀死这个少年。
哪怕姜叶这样一个本该坐于斜月台上的剑修已经出现,那些巳午卫依旧没有退去的迹象。
梅溪雨本来已经打算转身离去了。
才始走了一步,便在某声清脆的剑鸣之中有些错愕地回过头来。
那处悬街之上,在妖修再度攻来的一刻,那个少年却是带着一身剑意与元气,一剑斩在了那柄横于身前的不眠剑上。
用的不是道剑,也不是桃花或者鹦鹉洲。
而是那柄伞。
以伞为剑,却是硬生生将姜叶御使的不眠剑斩落向了长街之上。
姜叶纵使是九境剑修,却也不免在少年这样孤注一掷的剑意之下,面色苍白了几分,毕竟这个剑修正在面对着诸多上境妖修的攻势。
那柄不眠剑虽然被伞上剑意斩飞而去。
握伞的少年却也是被姜叶的剑意镇得倒退几步,神海一阵震颤,唇角有血色涌出。
“但我并不想接受。”
南岛握着有道剑,抬手用袖子擦了擦唇角的血色。
“或许会有某些看戏的人觉得我不知好歹。”
梅溪雨静静的站在巷子里。
少年或许确实知道巷子里藏了一个道人。
也或许确实曾经寄希望于道人身上。
但他从来没有寄希望于人间剑宗身上。
也不想将那些希望放在那样一个剑宗的剑修身上。
“我曾经或许确实叫过你师兄,但那是曾经的事了,一如当初的张小鱼一样。”
这个已经十六岁的少年站在伞下,静静的看着前方那个剑修。
“当你们明知如果这样做,会导致岭南被摧毁,却依旧做出了这样的选择的时候,我们之间的关系便注定只能是水火之势。”
姜叶一剑斩开身前的某个大妖,低头看着手中的青菜剑。
并没有回头。
少年所说的那些东西,姜叶自然清楚。
哪怕少年不说,他也清楚。
当初南衣城有难的时候,岭南八万剑修下山,帮助那些人间剑宗的弟子死守住了那座古城。
而最后人间剑宗却放弃了岭南而去。
或许什么都可以反驳。
但是关于岭南,人间剑宗确实无可辩驳。
所以姜叶只是沉默的站在那里。
少年当然是不识好歹的。
只是好像一切也都是顺理成章的。
换句话而言,这个少年与巳午卫之间关系,远远没有与面前的这个剑修那般恶劣。
身后有剑风而来。
姜叶转身一剑,将执剑倏忽而来的少年一剑斩退而去,在漫长的沉默之后,这个剑修缓缓说道:“你也是岭南剑修,那你就当是人间剑宗在为岭南赎罪吧。”
少年只是冷笑着。
“岭南八万剑修,为你人间剑宗之事死得干干净净,姜叶,你觉得只是在这样一个故事里带剑而来,便能够洗清身上的血色?”
姜叶的神色也渐渐漠然下来,那柄跌落下悬街的不眠剑再度锵然而来,却没有回到这处悬街,而是射向了那些妖修。
“剑修是讲道理的,你与我讲情理,是没有意义的事。”
这名九境剑修执剑立于悬街之上,看着悬街尽头的少年。
“如果不能战胜我,那便不要在这里像个怨妇一样喋喋不休。”
于是少年不再言语。
夜风吹剑而起清越之声。
有远处巷子里飘来了五月的槐叶,飘过这样两个剑修当中之时,便极为迅速的被一剑穿了过去,而后迅速的燃烧,化作灰烬被剑风吹散而去。
梅溪雨长久的安静的站在巷子里,看着那一处悬街之上反倒战在了一起的两个剑修,大概满是惆怅之意。
或许倒不如自己出手。
至少干脆利落。
这个青天道道人对于人间剑宗自然也没有什么好感。
尤其是在陈怀风做了那些事之后。
平稳真的便比对错重要吗?
梅溪雨静静的看着那个名叫姜叶的剑修。
当人间剑宗那个真正可以让世人不能去在意对错的人死了之后,再谈所谓的平稳高于对错,仿佛便成了一件极为可笑的事情。
所以或许从来都不是平稳高于对错。
对的自然是对的,错的也只会是错的。
只是丛刃高于人间而已。
那处悬街之上,少年出了三剑。
三剑都被那个叫做姜叶的九境剑修干脆利落的斩了回去。
哪怕少年已经不是当初南衣河边的少年,在五个月的故事走过之后,他已经极为强大。
只是终究人间剑宗依旧是人间剑宗。
那样一个剑宗里的弟子,同样都是人间天才之修。
在去年三月才开始修行的少年,能够接下姜叶的剑,自然已经是了不起的事情。
只是这样依旧是不够的。
在故事的最开始,少年走入那个剑宗的时候,并没有想过,他其实走入的不是修行界在他面前露出的一角。
而是处于修行界极上层的高山。
或许确实开门就是山。
而少年依旧没有越过这些山。
南岛拄剑止住了后退的身形,抬手拭着唇角的血迹。
那个看似轻描淡写的斩退少年的剑修,神色却也是有些苍白了。
对于少年而言,所面对的不过是一个姜叶而已。
而对于姜叶而言,所面对的自然不止是一个不识好歹不领情的少年,更是身后的诸多巳午卫与上境大妖。
哪怕是姜叶,心中也不免有了一些愤懑之意。
看着那个止住了身形之后依旧向着自己而来的少年,冷声说道:“你不要逼我真的杀了你。”
梅溪雨听到这样一句话的时候,却是忽然想起了柳青河的某句话。
槐都有许多剑很快的剑修。
在看见姜叶一剑杀了某个大妖的时候,梅溪雨一直以为柳青河终究还是疏忽了一些。
只是现而今看来,或许柳青河依旧是对的。
那样一个天狱狱主,所知道的故事,自然远比这样一个道人要多得多。
天狱或许也确实不想杀这样一个十二楼的少年,所以在这个故事里,从头到尾都没有露面,只是梅溪雨来了。
少年再度被一剑斩回了悬街尽头。
梅溪雨看见这一幕的时候,确实蓦然皱起了眉头。
第四次被斩回去的少年,没有再看那个叫做姜叶的剑修,只是收回了目光,落在了自己的左手上。
那些从衣裳之上撕下来的布带已经被剑意尽数割碎。
不止是梅溪雨,便是悬街之上的姜叶,都是皱起了眉头,一身剑意在瞬息之间汇聚于身前,似乎随时都可能一剑而去。
“你想做什么?”
南岛弯腰轻声咳嗽了两声,平静说道:“没什么,只是看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