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宋应新的那一句那是仙气在这槐都之下的悬阶之上响起的时候。
那种震撼无异于路上遇见了一个才始蹒跚学步的孩童,而那个孩童却认真的和他说着我已经大道十五叠了。
而南岛当然认得那是仙气,一如他能够从那个大言不惭的孩童神海之中听见浩瀚的叠浪之声一般。
南岛久久都没有能够从那种震撼里回过神来。
宋应新却也已经好似寻常一般的擦肩走了过去。
或许对于天工司而言,这确实是什么不足为奇的事情。
南岛过了许久,才终于有些呆滞的转头看着那个在前方徐徐走着的天工司司主。
“那人是谁?”
这个伞下少年很是谨慎的没有问那些剑上的仙气之事。
宋应新平静的说道:“一个巳午妖府的大妖,企图在天工司做一些很坏的事情。”
那样的事情宋应新只与柳青河说了。
很坏的事,很坏的人。
宋应新抬起头来,默默的看着那个被钉在远处穹壁之下的男人。
毕竟什么好人会想要大羿之弓呢?
秦初来想要吗?
水在瓶想要吗?
那个少年默默的跟了上来,在宋应新身后一面走着,一面张望着那处崖壁。
“是......”
少年好像很是犹豫。
宋应新回头看着他,等了很久才终于听见了那个犹疑的问题。
“是司主出的手?”
宋应新笑了笑,说道:“当然不是,我只是一个寻常的人。”
“那是.....陛下?”
宋应新向前走去,随意的说着:“你也不用猜了,天工司里没有修行者,那不是谁出的手,是天工司的一种防御手段而已。”
南岛却是想起了当初听陆小小他们说的,整个南衣城化作机括,一剑射出之事。
那正是天工司的手笔。
那个被钉在崖上的人渐渐被迷蒙的水雾遮掩了过去,如同从未存在过一般。
只是少年虽然看不见了,但是那种隐隐感受到的力量,与身后轻鸣未止的鹦鹉洲,都像是在提醒着少年。
只是南岛什么也没有继续问下去。
二人一路走过了那些悬阶,直到来到了那处挤满了司衙的平台之上。
南岛自然不知道自己会被带去哪里,是以紧握着手中的伞,很是警惕的跟在宋应新身后——这种情绪是在看见了那样一剑之后的事。
宋应新带着他一路穿过了诸多七拐八拐的巷子,而后停在了一个写着‘沦落人’的院子前。
“院中应该有许多空房子,你可以自己挑一间喜欢的住下来。”
宋应新站在院门口,转头看着南岛说道。
南岛点了点头,向前走入院中,四处看了一下,又回头说道:“多谢司主大人。”
宋应新只是笑着,没有说什么,但也没有离开。
南岛沉默的看着依旧在那里站着的宋应新,过了少许,轻声说道:“司主大人还有事吗?”
宋应新轻声笑道:“我以为你会问一问仙气之事。”
南岛默默的握紧了手中之伞,缓缓说道:“司主觉得我应该问吗?”
宋应新转过了身去,笑着说道:“或许可以问,不过我现在没有空回答,你可以现在司中四处走走。”
南岛默然无语的站在那里。
不可否认的是,当那个看似寻常的中年男人轻笑着对他说出我以为你会问一问仙气之事的时候,这个少年心中在一刹那,确实无比的凝重。
哪怕是当初面对柳青河的时候都没有有过这般惊惶的感受。
南岛站在院门口,长久的看着那个男人离开的身影,却是突然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听闻天工司司主名字之时。
那是从柳青河口中得知。
那个坐在黑袍里的男人,很是诚恳的说着人间未来千年的权势,都会在天工司手中。
少年彼时并没有什么怀疑,毕竟柳青河不会无的放矢的说着这种东西。
只是直到看见了那个被一柄萦绕着仙气的剑钉在了崖壁上的大妖的时候,南岛心中或许才更加明白了一些那句话的含义。
仙气。
南岛沉默的沉入了神海之中,抬头仰看着神海天穹之中悬浮着的那一抹白气。
桃花便在身旁站着,同样沉默不语。
那柄剑上缠绕的仙气,远比少年神海里还未成型的这些白气,要浓郁凝练得多。
“那是从哪里来的?”
南岛低下头来,看着一旁的桃花。
他知道桃花同样能够看见外面的东西。
桃花轻声说道:“不知道。”
或者他们可以假想一下,现而今的天工司没有修行者,不代表以往没有。于是曾经便有一名境界奇高的忘我之人,兵解在了天工司中,于是留下了那些足以作为天工司底气的仙气。
那些传记里往往便是这么写的。
这大概也是最为合理的解释,少年这样想着,而后却是神色一变,身形消散在了神海之中。
站在院门口的少年撑着伞,蓦然转过身去。
只见小道上有着一个道修少女正在踟蹰的走着,看见少年转过身来,犹豫了少许,目光长久地停留在那些剑与伞上,而后轻声说道:“师叔?”
南岛挑起了眉。
人间会叫他师叔的,大概也只有陆小二那些小少年,还有某个东海的年轻人。
不远处小道上那个穿着青天道道裙的少女又是谁?
余朝云并不知道南岛在那里想着什么。
这个比少年还要大一些的少女很是惊艳地看着那个伞下少年。
原来尤春山真的没有说假话。
少年的境界真的很高,便是身后那种像是随意的轻鸣着的剑意,都让她心中有种极为危险的感觉。
.......
人间有铁索绷紧,而后无数石阶升起在那些迷蒙的水雾之中。
繁烈的人间,未尝不是缥缈的仙境。
宋应新很是安静的穿过了那些通往崖壁之上的悬阶,有平台在崖壁间构筑了出来,就像一个崖间藏着秘宝的石窟平台一般。
只可惜这些槐都地步的断崖,往往都是人为修筑出来的,所以大概也不会藏着什么天地秘宝。
宋应新在那个依旧无法释怀的大妖身前停了下来,默默的看了他许久。
那名来自巳午妖府的名叫阕予的大妖抬眼看着面前的宋应新。
一个妖力浑厚的大妖,想要捏死这样一个世人,无疑是轻而易举的事,只是他却什么也用不出来,甚至连指头动一动的想法都类似于一种奢望——那柄带着极为诡异的白气的剑,却是将他的一身妖力都封锁住了。
所以他沉默了少许,只是说道:“司主大人是来看看我这只井中观月不知天高地厚的癞蛤蟆的吗?”
宋应新挑了挑眉,而后若有所思的说道:“原来你是一只青蛙。”
怪不得这么跳。
阕予默默的沉默了下来。
妖族千奇百怪,鼠鼠狸笠青青这样的,大概都是世人惯常以为的妖族,青蛙其实也算不上多稀奇,总比某些板凳腿要好。
只是在千年前黄粱渡妖司成立之后,大概便是为了让天下妖族安心,妖族虽然并入人间,却有着独立的籍贯,将身份好好的藏起来,世人其实很少会知道某个妖族会是什么真实身份。
所以有时候被人说穿了身份的时候,总有种被剥开了一般的古怪情绪。
宋应新静静的看着钉在那里的阕予,过了许久,才缓缓说道:“你知道大羿之弓是什么?”
阕予沉默了少许,缓缓说道:“并不知道。”
这样一件来自于天工司的武器,固然有着不小的名气,只是正如宋应新与秦初来所说那般——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整个人间,除了天工司,也便只有天狱的柳青河手中有着一张大羿之弓,便是水在瓶这个曾经权势滔天的门下侍中,都是未曾拥有过。
阕予自然也不知道大羿之弓究竟是什么。他大概也只知道,一张大羿之弓,便足以镇杀人间九叠之修。
宋应新轻声叹息一声,说道:“你连大羿之弓究竟是什么都不知道,又如何敢来天工司做着这样肆意妄为之事?”
阕予沉默了少许,低头看着心口的那柄剑。
“这不是大羿之弓?”
宋应新平静的认真的说道:“这不是的,只是一些小玩意而已。”
言下之意,大概便是那是大玩意。
阕予沉默了很久,轻声说道:“看来那真的是国之利器。”
如果这样一柄带着古怪力量的剑都不能算是大羿之弓,那么那种威慑人间的东西,或许确实令人无法想象。
“自然如此。”
宋应新平静的说着,而后伸手向前,握住了那柄钉在了阕予身上的。
阕予轻声叹息着说道:“看来司主大人要送我前往冥河了。”
只是下一刻,这个来自巳午妖府的大妖却是震惊的睁大了眼睛。
宋应新握住了剑,而后将它平静的拔了出来。
阕予身上的诸多镇压之力,瞬间消失而去,整个人自崖壁之上骤然坠落了下来。
他大概也未曾想过宋应新会将那柄剑拔出来,猝不及防之下,却是有如当初在云梦大泽高台之上的某个道人一般很是仓促狼狈的跪伏了下来。
宋应新很是平静的站在那里,从怀里取出了一块帕子擦拭着剑上的妖血,而后将那柄剑抛向了那些水雾之中,很快便不见了踪影。
阕予下意识的便要重新将近在咫尺的这个世人司主挟持住。
只是他才始微微抬头,神色便骤然一变。
一柄剑消失了,然而那些迷蒙的水雾之中,在刹那间,似乎又多了无数这样的剑,那种气机很是凌厉的锁定在了阕予的身上。
这个来自巳午妖府的大妖止住了心中的念头,沉默了下来,跪伏在那里,一言不发。
大概他也从未想过,自己这样一个大妖,有朝一日会面临这样离奇的事情。
而后他听见了那个司主说出了一句本以为不可能听见的话。
“不过我确实可以借你一张。”
阕予怔怔的,缓慢的抬起头来,不可置信的看着面前那个神色平静的男人。
......
斯人若扯淡,遇上才知有。
对于余朝云而言,大概便是这样的一种心绪。
她其实一直都未曾相信过尤春山那个或许脑子有病的年轻人的胡话,甚至还一度觉得他的病肯定是极重的了,不然怎么可能说出这么离奇的故事来?
你以为人人都是很多年前的磨剑崖上的那个人吗?
余朝云并不否认这样一个师叔的存在。
毕竟没有人说过少年不可能是师叔。
只是这个才十六岁,据说在去年三月才开始修行的人,现而今真的便要入小道了?
人间喧嚣尘上的李石与张小鱼可以这样吗?
好像也不行。
张小鱼虽然入剑宗之时是十八岁的小道七境。
只是那样一个道人,是在十二岁,被某个模样年轻的道人带去了山河观的。
张小鱼已经是人间只有这样一种叫做张小鱼的鱼了。
那这玩意又是什么岛?
余朝云一面胡思乱想着,给少年端来了一壶茶,而后跪坐在矮桌前,很是恭敬端正的给少年沏着茶。
这个青天道少女自然没有离开天工司,毕竟现而今的她,正是出关境,既然是出关,那么自然也可以出观。
尤春山自从那日进入了那个小院子后,便再没有出来过。
余朝云便在天工司里练习着泡茶喝——这里的待遇自然不错,毕竟是当今人间最为鼎盛的地方,无论是做什么,都是极为方便的,自己身为客人,在这处院子里每日都会有各种东西送过来。
倒是方便了余朝云研究着一些稀奇古怪的茶。
不过给南岛沏的茶倒不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
而是极为正统的,极为普遍的,也是余朝云泡得最好的——枸杞茶!
毕竟当初教他们泡茶的那个人,便是人间有名的枸杞剑陈怀风。
南岛坐在廊上,静静的看着面前杯中的那些像是小红鱼一样浮浮沉沉的枸杞子,大概陈怀风却是教得很好,所以连里面的枸杞子的粒数,都是一丝不苟的陈怀风风格。
余朝云看着南岛那般神色,还以为这个少年不爱喝枸杞茶,于是很认真的说道:“这是天下有名的枸杞剑陈怀风师叔教我们泡的枸杞茶,师叔你不妨先试一试,有很多好处的。”
南岛沉默了少许,抬眼看向那个青天道少女,而后轻声说道:“我知道。”
那样一个当初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抱着一杯枸杞茶的高大男人,自然会让人很是好奇他的杯子里到底有多少枸杞。
不然南岛也不会从那些枸杞子的数量里看出这杯茶的出处。
余朝云本来还想问南岛怎么知道的,而后才想起来陈怀风原先是南衣城的人,这个少年师叔既然身为南方那边的剑修,自然有可能见过那个师叔,于是也没有再说下去,只是颇为期待的看着少年。
南岛看了好一阵,才终于拿起了那杯茶来,送到唇边喝着。
少年作为一个常年喝着酒的人,喝茶的姿势大概颇有些粗鲁。
于是自然喝不出陈怀风那种云淡风轻岁月静好的感觉来。
余朝云很是期待的问道:“师叔觉得怎么样?”
南岛默默的看了一眼余朝云,大概是在想着你为什么会期待从一个喝桃花酒的人口里听到什么关于茶的评价?
不过看着余朝云的那种神色,少年还是认真的点了点头,诚恳却也干巴巴的说道:“很好。”
来自青天道的少女大概确实很高兴。
大概看见一些站得比自己高的人的时候,总会下意识的觉得他们在别处也比自己高。
只是人间只有一个李缺一——那个人是人间历史上唯一一个拥有着诸般天下第一美誉的道人。任何事情,只要他想做,那他便是人间第一。
大概这样才对得起大道缺一李缺一这个名字。
南岛将手里的茶杯放下来,坐在院坪廊道上,静静的看着四处,又看向余朝云问道;“尤春山现而今在哪里?”
先前余朝云叫了那一声师叔之后,又在南岛颇为诧异的目光里认真的解释过自己为什么会叫他师叔。
是以南岛才会知道尤春山与余朝云一同来了天工司中。
先前少年便想问的。
只是少女说要泡壶茶给他喝,于是才耽搁了下来。
只是余朝云听见这个问题之后,倒是沉默了少许,而后轻声说道:“我也不知道,那日他去了司主所在的那个院子之后,便再也没有出来过,可能正在哪里治病吧。”
南岛很是惊诧的看着余朝云。
哪怕少年知道了尤春山与余朝云来了天工司,也只是想着或许是因为青天道可能有些事要来这样一个地方。
只是他从未想过会是治病。
尤春山有什么病吗?
南岛很是认真的回想着。
那样一个年轻人一路自东海将江山雪背回了北方,好像也没有什么有异常的地方。
好像只是倒霉了一些?
南岛皱眉看向了余朝云。
“他治什么病?”
余朝云摇了摇头,轻声说道:“我也不知道,但是江师叔说他可能是脑子有问题,才会一直平地摔,于是让我带着他来槐都看一看。”
南岛听到这里的时候,整个人都是露出了一种不可置信的神色。
“他不是天生倒霉吗?”
余朝云本想驳回这个少年师叔的这句话,只是在想起了那个经常将自己摔得七荤八素的年轻人的时候,倒是沉默了少许,而后轻声说道。
“或许是的,天生倒霉,所以便生了一些很是离奇的大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