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鸣风雪深处。
南德曲眉头紧锁的行走在那些布满了风雪的石道上,陈鹤正在后方艰难的推着他那无数次被冻住了的天衍车。
虽然这个年轻人说了无数次要把这辆车丢在这里算了,但是最后大概还是舍不得,所以铲掉了雪之后,又开始推着车向着山上而去。
二人已经在这条破旧的石道上走了十来日了。
只是不知为何,他们依旧在那些层叠而去的风雪高山之下,一如最开始踏入这条石道之时的风光一模一样,在风雪磅礴的时候,甚至都会让二人觉得自己甚至离那些远方高山越来越远。
南德曲皱着眉头负剑而行,终于是在前方停了下来,回头看着在那里吭哧吭哧地推着天衍车的陈鹤,轻声说道:“歇息一会吧。”
陈鹤想了想,说道:“师兄不用在意我的,而且我也不是很累。”
南德曲沉默了少许,从身后拔出剑来,在石道边坐了下来,点燃了一蓬剑火,缓缓说道:“我累了。”
“......”
先前南德曲一直闷头走在前面,陈鹤看不见他的脸色,直到这时才发现南德曲的脸色确实有些苍白,像是神海元气驱使过度的模样。
相比于南德曲,虽然陈鹤冻得瑟瑟发抖,但是倒像极了一个元气充沛的大修。
陈鹤推着天衍车走到了那一蓬剑火边,伸手摊在火上烤了烤,又拿出来铲子,铲着车轱辘上冻住的雪。
“我们是不是中了什么大神通了?”
陈鹤一面铲着雪一面扭头看着坐在那里调息着的南德曲问道。
那个一直用着剑意护体,亦是向着风雪里探视而去的剑修沉默了少许,缓缓说道:“我不知道。”
顿了一顿,南德曲继续说道:“佛门在人间消失太久了,我们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有些什么神通。”
陈鹤转回头来,说道:“不是说你师父丛刃,兼修人间万法吗?难道不通佛法?”
南德曲抬起头,静静地看着风雪很久,轻声说道:“兼修的是师父,而不是我们,他除了剑,什么也没有教过我们。”
毕竟是人间剑宗,不是人间佛寺。
丛刃会九字真言,都未曾教过他们,自然更不用说别的了。
陈鹤有些惆怅,将天衍车掉了一个舒适的位置,正对着那蓬剑火,而后像个少年一样撑着肘托着腮坐在那里,穿过了那些风雪向着极深处看去。
远处风雪茫茫,石道陈旧,不知是多少年前修建的,石道之外四处茫茫,远处或许有雪湖与山下平原,只是二人同样走不出去,这倒是让陈鹤想起了那些人们前去寺庙里为陛下祈福的画面。
或许心诚者才能走上去吧。
这个年轻人惆怅地想着。
自己当然心不诚,自己是来鹿鸣卖豆腐的,本想着上去看看有什么新奇的东西,结果来时好好的,回不去了。
不过也许是不幸中的万幸,陈鹤并不至于饿死在这里,石道外有时候就会蹦蹦跳跳地跑来一些雪兔之类的东西。
陈鹤有时候无聊的时候,就会想着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譬如他给自己设定了一个数字,从一到一百,他把这个分成层级,每吃一只兔子,就会使自己的层级数上升一些,从第一级到第二级,需要吃两只兔子,从第二级到第三级,需要吃四只兔子。
陈鹤安慰着自己,等你吃到一百级的时候,你就形体强健,就像那个白衣大和尚一样,武德充沛,就能走出这条石道啦!
后面为了让这个设定更有趣一些,他还会在吃完兔子之后,把一些骨头皮毛收集起来,说是等攒齐了一定数量,就可以用剑火来淬炼一些神兵利器。
到后来,一些山上有意思的石头,也被收集了起来。
譬如这枚叫做晶魄石,蕴含极其浓烈的天地元气,加入铸造之中,就可以使武器的强度更上一层楼——陈鹤当时拿着那粒像是结冰的兔子屎一样的东西与南德曲认真的说着的时候,这个人间剑修很是惆怅地拍了拍脑袋,觉得他大概是在风雪里吹了太久,导致脑子冻坏了。
陈鹤在那里发着呆的时候,那条满是风雪的古旧的石道上,却是不知道从哪里又跑来了一只兔子,正从这条并不宽阔的石道左边跳到右边去。
陈鹤眼睛一亮,连忙大声喊道:“师兄!”
陈鹤的话音才落,南德曲手中的剑便已经倏然而去,将那只兔子钉死在了石道上。陈鹤笑眯眯地从车上跳了下来,跑了过去,把南德曲的剑拔了出来,而后将那只兔子提了回来。
闲云野鹤走南闯北的年轻人很是干脆利落地将那只兔子扒了皮,一面念叨着:“这次的皮毛质量好啊一块顶十块......”
南德曲默然无语。
陈鹤用雪将那些血水擦拭干净,把兔子丢在了火上,把皮毛丢在天衍车里——神兵利器是陈鹤的谎言,但是可以带来一些温暖的皮毛当然不是。
南德曲也没有去分陈鹤的兔子,倒不是陈鹤舍不得,只是毕竟他是修行者,只要体内还有元气,自然不需要进食——这一点大概让陈鹤很是羡慕。
打死兔子会掉落神兵利器,吃掉兔子会提升自我层级,又何尝因为不是终日吃兔子吃得人头皮发麻呢?
陈鹤一面安慰着自己,一面认真地把那只兔子吃了下去,而后一面把骨头丢在一旁,一面念念有词。
“你五级啦陈鹤,你的拳头更硬了一些,而且气血更为充足了。”
“......”
南德曲无言以对,收回剑去,坐在剑火边认真地调息着。
陈鹤在那里摆弄了许久的骨头,一旁南德曲大概是休息好了,背着剑站了起来。陈鹤抬头看着他说道:“要继续走了吗?”
南德曲静静的看着远方风雪石道,认真的想了想,说道:“我继续走,你在这里等一会。”
陈鹤有些不解的看着他。
南德曲轻声说道:“我试一下剑光能不能够突破这片风雪。”
南德曲其实一直有这样的想法,点燃神海,以极致的速度,强行穿越过去。
只是因为这片风雪石道过于怪奇,南德曲一直没有付诸行动,毕竟点燃神海虽然可以给剑修带来极致的爆发,却也意味着会拥有一段漫长的虚弱期。
然而他们在这里蹉跎了这么久,南德曲自然也是有些焦急了起来。
陈鹤看着南德曲身后那柄渐渐点燃了青火的剑,知道这名剑修开始燃烧着神海了,倒是向后推了推,毕竟万一被剑意剑风吹到了,那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
“注意安全,师兄。”
南德曲点了点头,而后身形瞬息虚化,风雪里骤然出现了一道极为漫长的剑痕,而那个剑修却是已经不知去向。
陈鹤站在那里看了许久,而后收回了目光,南德曲的点燃的那蓬剑火依旧在那里,不然陈鹤说不得便要缩回天衍车的那些兔子皮毛里御寒了。
闲云野鹤的年轻人独自坐在了那蓬剑火旁,在这样一条古怪的石道上倒也没有什么慌张的情绪,反倒是把先前的那些骨头都拿了出来,丢进了那堆火中,火势渐渐变得大了一些,也带来了更多的温暖。
至于所谓的神兵利器,自然影子都没有,只有一些烧得通红的腿骨在火中渐渐炭化。
“神兵利器,哪里比得上一堆火哟。”
陈鹤烤着手很是感叹的说着。
“在这样一个地方,确实是这样的。”
石道上却是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
陈鹤有些诧异的回头看去,只见一个一身黑袍的剑修,正背着剑,踩着那些咯吱咯吱的雪,向着这一处而来。
陈鹤有些惊奇的看着那个黑袍剑修,大概也是没有想到在这样一个地方,居然还能看见一个剑修。
黑袍剑修大概也是冷得很,一面搓着那双格外年轻的手,一面停在了陈鹤身前的火堆旁,坐在那里烤起了火来。
陈鹤至此才看见了那袭黑袍下这个剑修的面容。
大概是有些凌厉的,就像一柄剑的意味一样,只是此时并不如此,相反的,任何人看见他,都会觉得他的面相很苦很委屈——因为有只眼睛是肿的,有片眉骨是塌的。
就像是被某个武德充沛的大和尚来了一拳一样。
陈鹤神色古怪的看了他很久,而后说道:“你就是庄白衣?人间剑宗的某个弟子?”
庄白衣诚恳地如实的说道:“是的。”
陈鹤一拍大腿:“坏了,南师兄才刚走,不然我们就可以直接功成身退了。”
陈鹤与南德曲走了一路,自然也知道那个人间剑宗的弟子在找什么。
庄白衣惆怅地说道:“他不走,我当然不会出来。”
陈鹤很是古怪的看着庄白衣,缓缓说道:“你难道很怕他?你不是很厉害的样子吗?听他说你还把卿相给打了一顿。”
庄白衣坐在火堆边搓着手,说道:“那是因为院长跌境了,他拔了自己的道树,落回小道境了。”
只是那位三观之下的道门大修,确实深藏不露,当初在幽黄山脉上与那几个灵巫都打得那么艰难,结果遇见了庄白衣的时候,直接给他整了一手函谷观道术,差点将庄白衣阴死在那里。
这个黑袍剑修说着,又抬起头来,看着陈鹤很是认真的说道:“而且我被困在山门前太久了,自然不如当年了。”
“山门?”
陈鹤很是惊奇的看着庄白衣,后者抬起头来,向着那样一处石道的渺远处看去,轻声说道:“是的,这里便是曾经人间四大修行之地,阿弥寺的山门。”
这个黑袍剑修抬起手来,向着那些石道深处的层叠高山指去。
“穿过山门,你便可以看见许多落在山雪中的宏伟的寺庙群。曾经这里满是僧人,但是现在里面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了。”
庄白衣说着一个并不是很好笑的笑话。
“大概都是极乐去了。”
陈鹤看着庄白衣问道:“你已经去到了里面?”
庄白衣摇了摇头,平静地说道:“没有,但我走到了山门前,看见了这样一幕,只是最后那一步,跨不出去。我那位师弟大概也是这样的。然后他就会发现自己面临着一个问题,自己被卡在了山门一寸,神海空空荡荡,进不得也退不得。”
陈鹤有些担忧地看向那道向着风雪深处而去的剑痕。
“他会死在那里?”
庄白衣想了想,说道:“有可能,毕竟我当时也是依靠剑光强行穿越了过去,而后在那里滞留了很久,最后好不容易才恢复了一些,从那里走了回来。”
这个剑修神色平静,看着那边很是不讲师兄弟情谊的说着:“如果死在那里了,这也怪不得别人。”
这样两个隔了几百年的剑修师兄弟之间,大概也确实不会有什么情谊。
更何况,二人现而今所处的,并非同一河流。
陈鹤倒是没有说什么,毕竟这是人间剑宗的事,他说了也没有什么用,只是很惆怅地在那里叹着气。
庄白衣在那里烤着火,也没有再说什么,这个剑修看起来确实有些虚弱,一如他自己所说那样,在山门前被困了太久。
陈鹤看了他许久,而后问道:“看来你是要回去了。”
庄白衣轻声笑了笑,说道:“原本确实是这样的想法的,但是现在不一定。”
这一句话让陈鹤露出了很是惊疑的神色。
那个剑修抬起头,黑袍之下的面容长久地审视着这样一条古旧的石道,而后从身后抽出了剑来。
陈鹤下意识地向后缩了一缩,屁股拱得后面的那些兔子皮毛掉了不少。
只是庄白衣的剑并没有落向陈鹤,他只是拿着手里的剑,在那里敲着雪下的地面,像是在试探着什么,而后骤然剑意流转,一剑抬起,像是蛮武之人一般,径直斩落了下去。
这片风雪石道之上瞬间响起了洪钟大吕一般的浩瀚之音。
一剑剑意之下,诸多风雪被斩开而去,露出了下方石道之上的那些古老的石板。
庄白衣平静的收剑坐在那里,随着剑意在石道之上的弥散不去,却是蓦然有着诸多佛音响起,许多经文瞬间自石道之上升起,将那些剑意驱散而去。
一切渐渐尘埃落定也风雪落定。
那些佛音在震散了剑意之后,便消失在了石道之间。
如同庄白衣从未出过那样一剑,一切风雪如旧的模样。
陈鹤有些好奇的看着庄白衣,问道:“你这是在这做什么?”
庄白衣轻声说道:“这便是我们无法走过去的原因。这样一条古佛道之上,残留着当年阿弥寺消失之前,留下的诸多佛音经文,非大神通者,不可跨过。”
陈鹤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只是看着这个人间剑宗的剑修,说道:“那当年你师父又是如何走进去的?”
庄白衣轻声说道:“师父自是大神通者。”
那样一个十三叠剑修,精通四大修行之地诸法,大约许多东西自然不可能拦得住他。
换句话而言,一个能够走上磨剑崖的剑,自然便能够走遍人间诸地。
哪怕不会所谓的大神通,自然可以一剑破之。
只是无论是庄白衣,还是南德曲,当然不会是能够一剑破之之人。
陈鹤在那里若有所思的想了半天,却是突然发现这个名叫庄白衣的黑袍剑修背着剑,便在那里长久地看着自己。
他下意识地擦了擦嘴唇。
“我脸上有东西吗?”
庄白衣很是认真的摇着头,说道:“没有。”
“那你看我做什么?”
庄白衣诚恳地说道:“但你屁股下面有东西。”
陈鹤差点吓得跳了起来,还以为自己吃了这么多兔子,因果报应,那些兔子的冤魂来寻仇了。
结果低头一看,什么也没有,只有那架旅经人间之后,已经开始咣咣作响的天衍车。
陈鹤想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庄白衣说的就是这辆天衍车,恍然大悟地看向那个人间剑修。
“你想借我的轮椅车坐坐?难道这玩意可以帮你穿过那处山门?”
庄白衣很是认真的说道:“这样一条古佛道之上,满是佛门之法,寻常剑意与道韵,都是很难突破这样的封锁,或许有着神足通之人,可以跨越这样看似短暂实则漫长的距离,可惜我并不会那一术佛门神通。只是人间当然不是一成不变的。便是我都没有想过,人间会有这样的东西,更早以前的那些阿弥寺的大师们又如何能够猜得到?这条古道之上的佛法虽然封禁巫鬼之力,剑意,道术,但是这是人间的文明之术.....”
这个黑袍剑修轻声笑道:“所以我改变了主意。”
陈鹤低头看着自己身下的天衍车,想了想,说道:“但是这玩意被冻住了,很难烧起来驱动前行。再说了,按照那些人所说,师兄大概不像什么好人,我为什么要帮你呢?”
庄白衣平静地说道:“我会用剑火帮你烧水,而且,你总不想那个叫做南德曲的剑修,真的死在那里吧。”
陈鹤愁眉苦脸地想了半天。
这大概确实是很让人头疼的问题。
一直过了许久,这个闲云野鹤的年轻人才惆怅地说道:“行吧。”
庄白衣平静的坐在那里,古道之上风雪不停地吹着,那身黑袍烈烈不止,只是这个剑修后背的那些衣裳,却好似被冻住了一般,很是僵硬的模样——大概这个平静的说着很多东西的剑修,其实也是出了一身冷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