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男人突然便倒下去了。
因为已经有了身孕的原因,女人便很少出门了,于是便将许多琐碎的小事一并交给了自家男人。
那是在入秋后不久的一天。
男人出门前还在低声细语地问着她,今天想吃些什么,她捧着微微隆起的小腹,坐在院子里想了想,说要不吃萝卜炖排骨吧。
一刻钟后,男人便被街坊邻居抬回来了。
院门被急促地敲着,女人有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小心翼翼地跑过来打开门,看见满身血污地躺在院门前被许多人围着的男人的时候,女人一直愣了很久,心想他们怎么抬了个这样的人来自己家里?
只是当她看见男人手里紧紧攥着的那个菜篮子子的时候,整个人瞬间便晕了过去。
等女人再次醒来的时候,便已经是在房间里了,巷子里隔壁院子的李婶便在床边坐着,神色忧愁地看着自己,看见自己睁开了眼睛,又很快带上了一些很是勉强的笑意。
“你醒了?”
女人点了点头,又呆呆地躺在那里,一下子有些记不起来发生了什么。
李婶在那里带了些悔意,絮絮叨叨地说着:“我们当时也是被吓到了,忘记了你已经有身孕这件事了,只顾着匆匆把他带回来.....”
“.....大夫已经来了,万幸的是你肚子里的孩子没事,也得亏我家男人眼疾手快,跑过来把你扶住了,不然......”
“......唉......你说怎么就发生了这样的事呢......”
女人神思有些恍惚,分明李婶说得并不快,只是偏偏有些东西她却好像听不见了一样。
房间里传来了一些香气,像是萝卜炖排骨的味道,萝卜大概已经炖得烂熟,与排骨的味道混在一起,很是香甜。
女人的心思被分散了一些,只是很快又茫然了起来——只顾着匆匆把他带回来。是把谁带回来?
脑海里闪过了一些色调鲜红的画面。
女人下意识的想到了尤春山,听说他去了东海天涯剑宗,难道是和人在天上打架,被人打下来了?
但是自己怎么又突然会在房间里醒过来呢?
女人缓缓挪着身子坐了起来,坐在那里安静地想着。
她以前和尤春山是青梅竹马的事,其实巷子里的人都是知道的,自家男人也知道的。
上次尤春山他们突然出现在巷子里,和她说了一些话的事,也算不得什么秘密,毕竟二人便光明正大的在巷子里,说着天上的人,说着天上的事。
这件事她甚至还和自家男人说了,在有了身孕之后,有时候心情不好了,她还会说着什么早知道当初我就和尤春山走了之类的话来撒着气。
女人默默地坐在那里,想着许多东西,全然没有听见李婶说的那些东西一样。
一直过了许久,女人才抬眼看向坐在床边的妇人,微微笑着说道:“李婶,你出去看看那些排骨是不是炖得太烂了?”
李婶止住了话头,欲言又止地看着女人,最后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叹息了一声,站起身来,说道:“好。”
直到这个邻家的妇人从房间里离开了,女人才终于低着头,不住地抽泣了起来。
哪有什么突然便听不见的事呢?
哪有什么突然便想不起来的事呢?
......
男人是在出门买菜的时候,被一道穿梭人间而去的剑光弄成这样的。
那道剑光飞得很高,高到哪怕把一万个世人叠起来,都不一定能够够得着。
只是就像当初在东海,丛刃和神河一战之时那样,哪怕剑修的手再稳,剑修的眼神再好,终归会有些剑意失控,逸散向人间,于是自高天之上垂落,就像一片蕉叶一样,穿过了世人的身体。
男人的手当时便断在了哪里,耳朵也被削去了一只,但更为严重的是,那些剑意残留了一些,便在男人身体里,哪怕清角城里最好的大夫来了,那些残留在体内的剑意,也是很难化解的。
清角城里有些东海剑修,只是大概境界都不是很高,巷子里的人们找了许久,才终于找到了一个看起来厉害一些的。
只是那人看了之后,却也是有些愁眉不展,那一道残留的剑意很显然是人间崖主境的剑意,虽然只是溢流的一丝,但剑意层面的差距,却也是让他有些无可奈何。
名叫陈兰花的女人与那个摇着头离开的剑修说着多谢,待到他走远了,却也没有回到院子里去,只是站在院门口,扶着门,出神的看着那条巷子。
一直过了很久,李婶才挎着菜篮子从巷子外走了回来,很是关切地看着陈兰花,问道:“怎么样?那些用剑的人有办法吗?”
陈兰花回过神来,眼帘垂了下去,摇了摇头,说道:“他们也没有法子。”
事实上那个剑修在离开的时候,犹豫了很久,与陈兰花说了一段这样的话。
“这样的事情,我们是没有办法的,你家男人.....唉,这也只能说命里倒霉,人间肯定有能够救他的人,只是那些人,你又怎么找得到呢?而且整个东海,上境剑修都是惶惶不可终日,张小鱼一直在东海杀人,谁也不敢贸然走动在人间......”
剑修最后很是遗憾地看着陈兰花,又看着她那已经有了数月身孕的肚子。
“姑娘,要我来说的话,你还是好好的,将这个孩子生下来,也算是给你男人留个后,你还年轻,以后,总还可以遇见一些愿意照顾你的男人的.....”
那个四十来岁的东海剑修确实算得上一个好人,不然也不会愿意来帮他们看看。
只是不是好人说的话,便可以让世人接受的。
陈兰花默默地扶着门,站在那里,看着正在叹着气的李婶,又看着那样一条巷子,一直过了很久,才轻声说道:“但他说了,人间肯定有能够救他的人的。”
那个剑修说的那些话,大概女人只听见了这样一句。
李婶挎着菜篮子站在那里,看着陈兰花轻声说道:“但那样的人,肯定是很高很高的天上人物吧,这样的人,我们又哪里能够见得到呢?”
陈兰花沉默了很久,轻声说道:“我想去东海天涯剑宗看看。”
李婶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有些惊讶地看着陈兰花,又看着她的肚子,过了许久才说道:“东海剑宗离清角城可是远得很。再说了,东海那么多剑宗,你又怎么知道那样一个什么天涯剑宗在哪里?虽然我们也知道那个叫做尤春山的年轻人是个好人,当初你们成亲的时候,他还特意过来给你们送了些礼物。但是你也知道,终究他已经是修行界的人了,谁知道他会变成什么样呢?你到时候去找了他,他偏偏不见你,你又能怎么办呢?你已经是带着身孕的人了,兰花,不说那些,哪怕是路上万一有个什么好歹......”
陈兰花扶着门,指甲很是用力的抠着门,嘴唇紧紧的抿着,眉眼低垂,神色哀戚。
“那我应该怎么办,李婶?”
李婶沉默了下来。
陈兰花同样什么也没有再说,默默地转过身去,回到了院子里。
......
身体上的伤,城里的大夫当然是可以治好的。
哪怕是断手断脚,大概依旧算不得什么很严重的事情。
只是就像那个剑修所说的那样,那些残留在体内的剑意,却是他们没有办法的事。
隔壁的李婶出门买菜的时候,往往也会帮忙带着一些回来,陈兰花倒也用不着出门,每日便在家里照料着自家男人,做着一些简单的事情。
只是男人的身体状况还是一日一日的差了下去。
毕竟他只是一个世人,这样长时间的昏迷不醒,哪怕陈兰花每日都会给他尽可能的喂一些食物下去,但终究还是很难扛得住许多东西。
巷子里的邻居们自然也已经尽力了,当初四处在城里奔走着找着剑修,找着大夫,又尽可能地筹了一些钱,免得陈兰花过得过于窘迫,毕竟汤药费,当初便已经花了不少。哪怕尤春山当初说着陈兰花因为自己没有钱,才和别人成了亲,但是男人自然也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只是相对于尤春山而言,小有一些积蓄而已。
八月初的时候,李婶买菜回来的时候,去敲着陈兰花家的院门,敲了许久,都没有开门,便有些慌张起来,用力推门,发现门拴住了,因为担心陈兰花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来,连忙挎着菜篮子跑回家去,叫来了自家男人,跑过来匆匆将门砸开,院子里空空如也,这更加加重了李婶心里那种不好的预感,毕竟这些日子天气比较好,陈兰花有时候便会将男人搬出来晒晒太阳,有时候也会自己坐在院子里晒晒太阳。
是以在什么都没有看见的时候,李婶心里霎时便是咯噔一声,连忙和自家男人匆匆向着房子里跑去。
然而不止是院子里,房子里也是空无一人,二人找遍了所有房间,也没有看见那个终日愁眉不展的陈兰花和他男人。
“坏了,怕不是投井了。”
李婶男人突然一拍脑袋,着急地向着院子里跑去,李婶也慌忙跟了上去。
院子里那口水井边落了一些叶子,并没有什么很是凌乱的痕迹,但二人不敢掉以轻心,还是趴在井口,张望了好一阵。
正当李婶男人犹豫着要不要下井看看的时候,院门口却是传来了一个很是惊诧的声音。
“你们在做什么?”
二人回过头去,便看见一个很是陌生的年轻人抱着一些杂七杂八的物件,皱着眉头看着他们,见二人在那里发着愣,又很是警惕地说道:“你们在我家做什么,偷东西?”
李婶二人还在发着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年轻人已经很是利索地将东西放了下来,从院子里捡起了一根木柴,大有一言不合便动手的架势。
李婶这才回过神来,连忙挥着手。
“等等等等,先别动手,你是谁?陈兰花呢?”
年轻人愣了愣,好像明白了什么,手里的那根木柴放下去了一些,看着李婶狐疑地问道:“你是说将院子卖给我的那个女人?”
......
陈兰花将院子卖了。
李婶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做的这些事,但是年轻人拿出来了黑纸白字的契书的时候,二人才终于相信了这个事实。
年轻人在了解了这些事情的缘由之后,倒也没有与李婶二人计较他们把院门砸坏了的事,反倒还告诉了他们,陈兰花当时卖了院子之后,还让自己帮忙去买了一辆牛车,说是要带着自家男人回自己的故乡看看。
李婶听到这里的时候,便已经明白了过来。
陈兰花的故乡在清角城外的某个小镇里。
只是他们却也清楚,那样一个小镇,早在今年三月的时候,便因为天上的人打架,毁在了那些剑意之中。再加上当初陈兰花说过尤春山的事,二人自然也便清楚了陈兰花去了哪里。
她大概最后,还是选择了前去剑崖那边的那处剑修之地看看。
事已至此,李婶二人也是没有办法了,只是不住的与年轻人道着歉,而后很是唏嘘地离开这个院子。
走到了巷子,李婶重新捡起了自己的菜篮子,里面还有一些帮陈兰花买的菜。
“我真傻,真的。”
李婶提着菜篮子看着这条巷子叹着气。
“前几天她突然说让我帮忙照料一下他男人,她要出去买点药的时候,我便应该猜到这些事情的。”
陈兰花在后来再也没有提过去找尤春山的事了,所以李婶也以为她却是已经放下了这种想法,打算安安分分的留在巷子里,将孩子生下来再说。
只是她没有想到,陈兰花其实一直都没有放弃过这些事。
男人与孩子,究竟哪一个更重要呢?
李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
东海在当年磨剑崖崛起之后,一度成为过人间最为繁华的地方。
人多了,自然路也会变得好走,不是刻意抄近道,从山脚下走的话,道路总是宽敞平坦的,那头牛也很是温顺,路上倒也没有什么大的颠簸,老牛饿了的时候,便停下来,在路边吃着一些草。
陈兰花在这个时候,也会从车上下来,搬下一口小锅,在路边煮着饭菜。
陈兰花有时候都觉得自己男人好像变成了一个从雪里长出来的人一样,因为他的面色确实过于惨白了,陈兰花一面想着这样的东西,一面又在车头坐了下来,端着碗里那些煮得很烂的菜汤,将男人的头枕到了自己的腿上,一点点地给他喂着吃的。
男人吃了一些菜汤的时候,脸色就会红润一些,这确实会让陈兰花心里稍稍安定一些,给男人喂了一些吃的之后,陈兰花才会在路边坐下来,一面吃着东西,一面看着那头暂时解开了,在路边吃着草的大黑牛。
事实上,哪怕在某个下午,这个女人很是坚定的做出了要去东海找寻那一丝希望的决定,只是当她真的变卖了院子,走出了清角城,向着人间南面而去的时候,她的心中依旧是惶恐的茫然的。
就像李婶所说的那样。
自己能不能够到那里呢?
自己能不能找到那个叫做天涯剑宗的地方呢?
尤春山还会不会念着过往的旧情呢?
一切当然都是未知的。
牛车上的男人发出了一些声响——最初的时候,陈兰花总是很惊喜的以为他要醒过来了。
只是后来才发现不是的。
体内存在着剑意的昏迷的男人,有时候就会像是一个挑食的孩子一样,会把陈兰花一点点喂进去的那些食物吐了出来,陈兰花只能叹息着将那些污秽擦干净,而后很是哀伤地看着男人发着呆。
人间入秋了,东海的平川草甸虽然很多,但是也不免有了一些枯萎的意味。
于是路边的那些芒草,也变得锋利起来。
老牛吃了没有多久,便没有再吃下去,慢悠悠的走了回来,停在了车前。
陈兰花匆匆帮自家男人收拾了脸上的污秽,又仔细确认了没有卡住喉咙,这才回到了路边,匆匆吃完了食物,将东西都收拾了一下,而后才继续坐着牛车,沿着那条大路,向着东海剑宗的方向而去。
东海确实曾经繁华过,只是大概在今年三月的故事之后,也变得寥落了下来。
陈兰花一路而去,有时候都会在路上看见一些镇子,从镇子里走过去的时候,只看见了许多被剑意斩塌了的房屋,还有行人寥寥无几的街道。
马蹄哒哒,牛蹄便要沉闷一些,车轱辘吱呀吱呀地碾过那些小镇的街道,向着另一头而去。
陈兰花在镇尾的时候,才终于听见了一些比较热闹的声音——镇北被剑意毁了,于是人去楼空,镇南倒还有些人。
陈兰花在某处卖着帽子的摊贩前停了下来,想了很久,还是决定给二人买一顶帽子。
毕竟现而今已经入秋了,她也不知道自己要走多久,才能到剑崖那边,做一些防寒的措施总是必要的。
陈兰花在摊子前认真地挑着。
小镇里的人却是突然抬头看向了天空,而后许多人都是匆匆离开了这里。
陈兰花有些后知后觉的抬起头来,只见天穹之上,有着一道很是灿然很是高远的剑光倏然而去,在所有人的视界里,留下了一道久久未散的很是深刻的剑痕。
一剑破云,不知落向何方。
陈兰花低下头来,继续挑着帽子,心想着能够落向何方呢?
不过都是人间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