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童跟养父的心结,并不能通过这区区1000块钱就能解开的。那天晚上,老佟想着,或许佟童的堕落跟自己也有关系。
那是2008年,奥运余温还未散去,十五中开学了。在报到的新生中,佟童非常惹眼,因为他个子很高,长得很壮,别的家长都以为他是体育生,他憨憨地摇头:“不是,我是普通学生。”
普通学生就分到了普通班,过上了普通的高中生活。老佟并不关心他去了哪里,只要他别惹事就行。直到有一天,他接到了母亲的电话,佟奶奶又哭了:“他的分数够上二中的,但是咱家没钱,交不起5000块钱的择校费。我老是后悔,这会不会耽误他一辈子?”
“你怎么不说,因为没钱,耽误我一辈子呢?”
一句话堵得佟奶奶胸口骤疼。
老佟却继续发泄不满:“你为这个捡来的野孩子流了多少眼泪?老是说耽误他,哪儿耽误了?把他养大了还不行?是不是他提要求,想去二中?”
佟奶奶生怕他误会佟童,急忙辩解道:“不是,是他师父说的,让我们想办法把他转到二中去,他说有机会还是得上好学校。佟童哪儿懂这些?他已经去十五中报到了。”
去二中就得交5000块钱,这对老佟来说无疑是天文数字,这笔钱他是绝对不会出的,他也出不起。挂断电话之后,他就把这件事忘干净了。他不想接到任何有关佟童的电话,那小子虽然还算上进,但打了好几次架,人家要医药费,他可不想出那个钱。
因为没上二中,佟童挺遗憾的,但既然到了十五中,那也好好学呗!佟童刚开始是这样想的,但是第一次上英语课,老师就给了他一个下马威。
那位老师姓沈,大概四十岁,身材微胖,戴着眼镜,其貌不扬。在第一节课上,她就跟学生说,她总结了十几年的教学经验,制作了一本“秘籍”。她推着眼睛,仰着脖子,说道:“你们可以不买,但是上课得用,不管怎样,别耽误我上课。”
一本“秘籍”三十块钱,不算多贵,但也绝对不算便宜。学生对此颇有怨言,但大多数都乖乖掏钱买了。就算当时没买,在她变相催促了几次之后,那些学生也无奈地掏了腰包。
但佟童就是不买。
什么省几顿饭钱就省出来啦,什么就是家长的几包烟钱啦,什么就算饿肚子也不能不学习啦,什么有个别不要脸的就是不爱学习啦……等等。不管沈老师怎样变相讽刺挖苦,佟童稳如泰山。
大概班里只剩下他没买了吧!沈老师终于在课堂上冲他发难:“佟童,我的课你不打算听了是吧?”
“不啊,我这不听得好好的吗?”
“那英语笔记你不买,拿什么听?”
“我跟同学借了,抄下来不得了?”
沈老师当即抿了抿嘴唇,对着全班同学说道:“你们见到这么会占小便宜的人么?你们花钱买的,他免费使用,我看哪个傻子愿意借给他。”
全班静悄悄。
佟童拍案而起:“他们买英语资料,我买其他科目的资料,互相借着看,怎么就成了占小便宜了?”
“你还学会顶嘴了?谁让你这么跟老师说话的?啊?!”
佟童以为她发了火,这件事情就过去了,谁知这才是他磨难的开始。她表扬一些同学的时候,总会故意瞥佟童一眼,然后挖苦道:“那些连份学习资料都不买的人,肯定没什么出息,还在教室里坐着干嘛?趁早辍学打工去吧!”
佟童本来英语成绩不错,但在她刻意打压之下,对英语的厌恶与日俱增。但是他默默忍着,他不想跟老师发生冲突。
但有些冲突并不是他想避免就能避免的,在初冬的某一天,老曾去世了,佟童悲痛欲绝,跟学校请了几天假,送他最后一程。
老曾下葬之后,佟童就被奶奶赶回了学校。佟童记得课程表,这样回去正好赶上英语课。他从心底打怵,但奶奶一生气,他还是乖乖背上书包上学去了。
佟童喊了报告,沈老师正在板书,瞥了佟童一眼,没理他,继续讲课。佟童很愤怒,更大声地喊了一声,沈老师这才打量了他一番,皮笑肉不笑:“这课才上了一半,你怎么这么快就来了?”
“……我师父去世了,我是请了假的。”
“师父?”沈老师慵懒地趴在桌子上:“好别致的称呼。”
佟童真想飞起一脚,让她直接飞出窗户。但想起过世的师父,他忍了又忍。
沈老师继续对他翻白眼:“既然你师父的葬礼那么重要,你就去送葬呗!还来上课做什么?反正你也没有学习资料。”
“我再说一遍,我请完假了,现在葬礼办完了,我回来上课,有什么问题吗?”
沈老师冷不丁地朝他扔了一截粉笔头,喊得声音太尖了,嗓子都破音了:“没教养的东西!谁让你这么说话的?你滚出去,以后不准上我的课!”
佟童永远记得那天,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一位面目狰狞的老师赶出了教室。天空阴沉得可怕,像是酝酿着一场大雪,走廊上寒风阵阵,冻得他直打哆嗦。
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淌,不知是因为悲伤,还是因为气愤。他用手背狠狠揩了一把眼泪,径直去了电话亭。他想给师父打电话,刚拨完那串烂熟于心的电话号码,恍然想起来,他人已经不在了。
寒风卷着枯枝烂叶,打得电话亭劈啪作响,佟童不甘心,又打了养父的电话。老佟没好气地问道:“怎么了?惹祸了?还是缺钱了?”
“我被老师赶出教室了。”
“……你怎么还敢惹老师?”
“不是我惹的她!就因为我没买她的英语笔记,她处处给我穿小鞋!你能不能过来一趟?我……”
尽管哭得厉害,但佟童把“我需要你”咽回了肚子里,只管握着听筒呜咽。
老佟却告诉他:“哪儿能跟老师翻脸?我没空,你赶紧去跟老师道歉。”
“我没错!她凭啥不让我进教室?我要为自己讨回公道!”
“讨个屁!那是老师,人家有千般万般不对,那也是为你好。”
那是佟童唯一一次向养父求助,可是老佟用他自以为是的生存法则——懦弱和道歉,用他的冷漠,将佟童一把推开。
一个十五岁的孩子,孤零零地面对比他强大许多倍的老师,没有任何一个家人能为他撑腰。他独自坐在清冷的街上,哭了一场又一场,又不想让别人看见。
但佟童就是不肯屈服,以后每逢沈老师的课,他就站在走廊上,让来来往往的人看到,他是如何被老师欺负的。那位沈老师也没遇到过这么难缠的学生,被气到头疼,也拿他没办法。
后来,老范看不下去了,虽然他并不愿意插手这件事,不想跟同事闹得太难看,但他觉得佟童实在可怜,便跟佟童的班主任商量,把他调到自己班上了。从那儿以后,沈老师经常挖苦老范:“哟,您还真是正义的化身呢!”
佟童倔强,只是平淡地道了谢,但他很感激老范。那时耿小庆也从南方回来了,插到老范班上,二人又开始形影不离了。
这些往事都是老范告诉孟老师的,孟老师听得很心疼,正好她跟那位沈老师一个办公室,沈老师还阴阳怪气地说道:“小孟啊,我看你对佟童挺上心的,你不会对他有其他想法吧?这些老师可都对他没什么好印象。”
“请问,都是哪些老师呢?”
“……”沈老师环视一周,其他老师赶紧低下头,可不想被她点名。
沈老师讪讪地:“不管你从其他老师那里听到了什么,反正你接触久了就知道了,我真是没见过那么死犟的学生,还没礼貌,简直气死个人!”
孟老师怒火中烧,却莞尔一笑:“其他老师没跟我说佟童如何,反倒让我向您学习。”
“哎哟,你太谦虚了,向我学啥呢?”
“总结经验啊!”孟老师依旧笑着说道:“听说您总结的笔记每年都卖得很火,您教的班一定名列前茅吧?”
沈老师脸上的肌肉古怪地抽动了两下。
“沈老师,等有时间我向您请教经验,还请您不吝赐教啊!”
沈老师满脸黑线,孟老师则翩然离去,她在门口遇见了佟童,佟童嗫嚅了半天,说道:“谢谢您。”
孟老师很奇怪:“谢什么?”
“当众奚落沈老师,为我报仇了。”
他的表达依然稚嫩且直白,孟老师笑着摇了摇头:“没有那回事,老师之间很和谐的。你好好学习就是了!”
佟童答应一声,飞一般地跑上楼,看他的背影,不知他心里多欢畅。孟老师爱怜地看着他,心想,那位沈老师固然可恶,但老佟也有很大的责任。她想起了那次不算愉快的通话,原来老佟对养子的冷漠是始终如一的。
孟老师又拨通了老佟的电话,估计老佟头也大了——这女的怎么就这么执着呢?
他没好气地说道:“生活费我给他了,也让他好好学习了,您还有什么指示?”
“佟爸爸,您对佟童的关心非常不够。”
“……”
“别说捡来的,他爱闯祸,你管不了之类的话。如果真是那样,那佟奶奶去世时,你为什么不把他送走?”
“……”
“佟爸爸,我相信您是善良的,要不你不会扶养他怎么多年。只不过,佟童在学着当一名好学生,您在学着当一位父亲,你们俩都不熟练,要多加练习。”
老佟握着电话,呆呆地说不出话。
“佟爸爸,佟童最近写的一篇作文,您有兴趣了解吗?我就给你读最后一段。”
“您说。”
“‘我不知道被照顾是怎样的感觉,那一定很温暖吧?所以我最大的愿望,就是不要生病。因为生病要花钱,最重要的是,我会格外想念爸爸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