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就在十年之前,白教授的家人也有一种错觉——这个老头虽然人生不顺利,但还是会成为一个老顽童的。
那时,白教授的外孙女刚刚出世,他也刚从国外回来。看着刚出生的小生命,他嘴角一直挂着微笑。他女儿吐槽婴儿长得不好看,白教授一脸严肃地说道:“刚刚护士还说长得像我来着,你敢说我不好看?”
……
白教授继续严肃地说道:“你真的在质疑你爸的颜值?”
“哎呀,那倒不是。新生儿都长得像烤地瓜一样,怎么看出像你啊?人家就是礼节性地客套一下,你就当真了。”
白教授说道:“呵!你是亲妈吗?怎么能说女儿长得像烤地瓜?她明明像个小茄子。”
女儿一家被逗得哈哈大笑。
白教授生活很朴素,他一件衣服能穿很久,但是他亲自去首饰店给外孙女买了足金的长命锁,还有手链脚链。白教授的女儿很心疼:“你什么时候变得那么有钱?这些得花多少钱啊?”
“本来没有钱,因为有了这个小宝宝,所以就有钱了。”
女儿说道:“你不用买这些,心意到了就行了。”
“心意嘛,只能用时间和金钱来表达,我没有那么多时间陪伴她,就只好用金钱来收买她了。”
女儿又被逗笑了。父亲经历了那么多波折,可还是乐观幽默。
在很久之前,白教授毕业于首都名校,分配到港城,当了一名公务员,本来可以让一家人过上虽不富裕但是很安稳的生活,但是在帮了一位名叫“苏子珊”的女生之后,他莫名其妙地被辞职了。别人眼中的铁饭碗,就那么轻易地被抢走了。
白教授是家里的顶梁柱,他没有工作,全家人的生计都陷入了危机当中。他是学中文的,又是名校出身,本来应该很好找工作,但他跑遍了市区的学校,没有一家愿意接收他。没办法,他只能在城乡结合部的一所小学当了民办教师,每个月领一点微薄的薪水,生活难以为继。
为了养活一家人,白教授只能拼命写稿子,赚点稿费补贴家用。为了有个更好的出路,在港城大学刚有资格招收研究生时,他就抽空考了硕士。那时生活条件很艰苦,他不光没有台灯,就连电灯都不能亮一夜,因为不知什么时候就停电了。就在这样艰苦的条件下,他还是考上了。只要研究生毕业,他就能在大学谋到一份教职了。
白教授发表了很多文章,渐渐成了一个小有名气的作家,家里的生活条件有所改善。在读研究生期间,他又拼了命地学英语,尽管他就读的学校并不算好,但是他凭借惊人的毅力,做出了比名牌大学研究生更多的成果。
在研究生毕业之前,就有不错的高校向他伸出了橄榄枝。白教授最终对省城的一所高校动了心,但是妻女已经在港城生活多年,还有老人需要照顾,很难跟白教授一同前往。权衡之下,白教授放弃了很好的机会,留在了港城的海大,他对家人有诸多愧疚,不想再跟他们分开。
在很多年后,他重新回忆那次选择。如果那时干脆利落地去了省城,他的人生会不会安稳一些?
白教授进了高校,家里的生活条件大为改善。那么多年的拼命付出终于换来了家人的幸福生活,白教授非常欣慰。但是好景不长,就好像一个小朋友连一块糖都没吃完一样,他们一家都没有完全尝到幸福的滋味,白教授又被辞退了。
这次辞退的理由是“生活作风问题”,是一个女学生告发了白教授,说他把自己叫到了办公室,对自己动手动脚。女学生说得声泪俱下,就好像这事真的发生了一样。那个年代也没有摄像头,白教授无法证明自己的清白。所有矛头一致对准了他,他很愤怒,为什么那些领导同事只相信女学生的一面之词,不相信他这个当老师的?
因为太过气愤,在面对校领导时,白教授甚至声泪俱下。但是校领导却并不怎么着急,吸着烟,劝他不要激动,有话慢慢说。向来沉静的白教授一脚踹飞了校领导的烟灰盒,这是他做出的最大的反抗,也是他做过的最出格的事。
校领导并没有因为他这个举动而加重对他的惩罚——本来就想让他走人了,也没什么更重的惩罚了。在走出校园之前,校领导慢悠悠地给了他一句劝告:“老白,你不是个得罪人的人,但是你遇到这些事,不一定是因为倒霉。我劝你一句,隐姓埋名,去别的地方生活吧!”
这句话已经给了足够多的暗示,白教授瞬间明白了,他之所以会遇到这些事情,是因为得罪人了。而得罪的人是谁?那人怎么有这么大的能量左右别人的人生?白教授苦恼了一阵子,很快便找到了答案。但是他不敢找对方理论,因为,在他想起对方是谁的时候,对方已经发来了威胁——想让妻女过得安稳,那就悄悄地滚出港城!
白教授就像一个提线木偶,而那个人就像是操纵线的人。白教授的努力挣扎被他尽收眼底,他总是让白教授享受一点甜,再狠狠地给他一棍子。在他的操纵下,白教授的一举一动都变得很滑稽,人生所有的好事都变成了一场空欢喜。
白教授受不了这样的窝囊气,但是想到无辜的妻女,他又不敢拿她们的安全做赌注。在经历了一番曲折之后,他终于在外省一所不知名高校谋得一份教职。
他又过上了平静的生活。但想起过往,他依然觉得窝囊,却又理解了林冲——如果不是被逼到风雪山神庙那一步,他对人生还抱有一丝期待。白教授就是这样,经历了很多痛苦,但他看过很多书,谙熟“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规律。只要对方不再折磨他,他就有信心将剩下的人生过好。善恶终有报,那个陷害他的人,也必然会遭到报应。
就这样平静地过了几年,白教授只在寒暑假回港城探望妻女,其他时间都躲在那座小城里教书。在以前同事的印象中,白教授是个热情阳光的人,说话大嗓门,无论办什么事都很麻利。但是隐姓埋名后的白教授变得谨小慎微,不轻易跟别人交谈,更不允许学生——尤其是女学生进他的办公室。无论什么事,他都在教室说。
白教授患上了严重的社交恐惧症,在不敢跟外人接触的那段时间里,他专注于学术,写出了一大堆论文。不过,他换了新的名字——吕忆白,“吕”是母亲的姓,“白”是他原来的姓。他用这种方式,将自己的行踪完全隐藏了起来。他甚至拜托认识的编辑还有熟识的朋友,不要再提到他原来的名字。他怕“那个人”再找到他,对他实施报复。
这样平静的生活也没有过上几年,不知从何时开始,关于他和女学生的丑闻再度流传了起来。白教授非常不安,他患上了恐慌症,无论走到哪里,他都感觉别人对他指指点点。他透不过气来,晚上睡不着觉,如果这种状态持续下去,他完全有可能想不开,从而结束自己的生命。
那年她女儿高考,他想在女儿高考完之后再结束生命。女儿考完之后,来他所在的小城找他,女儿陪伴了几天之后,他又开朗了起来,不想死了。而且,女儿高考考得很不错,可以去她向往的师范大学了。在经历了几个不眠之夜之后,白教授还是舍不得妻女,遂决定再寻找一条出路——出国。
因为研究成果丰硕,他很容易就申请到了一所名校的博士,奖学金十分丰厚,再加上这些年小有积蓄,这些钱足够支撑他和妻子在海外的生活。他们夫妻俩两地分居这么多年,终于能团聚了,白教授和妻子百感交集。女儿在上大学,他们夫妻俩在国外,过得逍遥自在,如今想起来,那依然是白教授人生中最无忧无虑的一段时光。
在白教授的妻子查出绝症之前,他们一共在国外生活了五年。他陪着妻子在国外抗病两年,妻子自知康复无望,便想回到国内落叶归根。在丈夫和女儿的陪伴下,白教授的妻子安然离世。跟妻子诀别之后,白教授又回到了国外,继续做他的研究。年纪大了,对故土的眷恋也多了,尤其是没了妻子的陪伴,他每天都过得很孤独。所以,白教授将国外的生活整理了一番,又回到了国内。
那时,“吕忆白”这个名字已经在业内鼎鼎有名,他不光对欧美现代小说有着透彻的研究,还是意识形态领域的大神,谁都得规规矩矩地叫他一声“吕教授”。就算他不教书,也有一大堆研究所向他抛出橄榄枝。他选择了位于首都的一家研究所,想继续从事现代文学方面的研究,很奇怪的是,在入职之初,那家机构突然以他健康恶化为理由,委婉地拒绝了他的入职。
昔日的噩梦再度袭来,白教授意识到,或许“吕忆白”这个名字也不安全了。接下来还要改吗?到底要怎么改,才能摆脱被人操纵的梦魇?在这种焦虑的状态下,他的身体频频亮起了红灯,这种状态持续下去的话,更没有人敢用他了。
白教授虽然年事已高,但并不想那么快退休。没办法,他联系了之前待过的高校,那里很讲义气地给了他一份名誉教职,让他得以继续放光发热。大神去了一座小庙,知情人都唏嘘不已。但是白教授经历了太多波折,只要有个地方能收留他,他就足够感激了。
就这样,又过了几年,白教授的健康状况已经不允许他继续站在讲台上了,他终于可以“退休”了。其实,他已经不算事业单位的退休人员了,养老金、保险都是女儿给他买的。不过,白教授生活简朴,他的积蓄也够他生活了。
一生风雨,半生漂泊,他还是选择港城作为人生的终点。他只想回到大学校园,安静地看看书,写写文章,然后安静地去世。但是,“那个人”居然连他这样的愿望都不肯满足,又一次将他从大学里赶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