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顾美荣来找他之前,苏子龙就已经有踢走郝爸爸的念头了。
那是2008年,苏子龙还在昌和总部工作,是一个名义上的副总,分管市场部——这个名号,跟张垚垚曾经在他爷爷酒店里担任的那个职务差不多,担了个名而已,真正干活的都是他的副手,还有手下的职员。
其实苏子龙对集团的事毫不关心,他之所以在市场部待着,无非是因为他听说这里可以去很多地方出差,方便他去各个地方游山玩水。反正手下有精兵强将,只要他不作妖,没人管他怎么玩。甚至,下属都期待他好好玩,不要对他们的工作指手画脚,胡乱指挥。
而在2008年,郝爸爸又迎来了人生中非常艰难的一年。女儿要高考,学习非常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岳母又摔了一跤,把胳膊摔断了。郝爸爸早上先给女儿买好饭,再去医院给岳母送饭,服侍岳母洗漱,等岳父来了,他匆匆去上班。中午再去送一顿饭,晚上一直在公司待到女儿下晚自习,回家再给女儿做点宵夜。他像个陀螺一样转个不停,一粘枕头就睡过去了,睡眠永远都不够。
他是公司的元老级人物,虽然不是什么大领导,但踏实肯干,乐于助人,所以很受别人尊重。他遇到这么多事,上司也很体谅他,允许他早上晚到一会儿,他晚上加班把迟到的时间补上就可以了。郝爸爸又是一个特别自觉的人,他加班的时间只多不少,从来都没有耽误过工作。
在女儿高考前一周,部门开例会,基本不怎么露面的苏子龙突然出现在会场。走进会议室的时候,郝爸爸就感觉气氛很压抑,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郝爸爸迟到了,他很小心地陪着笑,跟众人说着对不起。只有苏子龙旁边有一个空位了,郝爸爸朝那个空位走了过去,苏子龙却突然把腿翘了上去,冷笑地凝视着郝爸爸。
郝爸爸十分尴尬,他身为部门老大哥,却在众目睽睽之下受了这种屈辱。但是他大风大浪见多了,谦卑地说道:“也是,我来晚了,该受罚,我就站着听吧!”
说罢,郝爸爸站到了角落里。在那个会场,他是唯一一个站着开会的人。
苏子龙发表了长篇大论的演说,跟公事一点关系都没有,基本都是他在各个地方见识到的风土人情。但是光讲这些也是不够的,所以他会适时地加上一句“依我看,人家这个制度很好,我们可以学”“跟人家一比,我们这个方面还不够,还得努力”……等等,一些毫无营养的空话。
话说得越多,就越显得他水平拙劣。再说,在座的都是搞研发的,对他说的那些规章制度、运营方式根本就不感兴趣,所以听得昏昏欲睡。郝爸爸站在角落里,如芒刺在背,浑身不自在。再加上他早上跑得满头大汗,双腿不停地抖。但早年的军旅生活造就了他坚毅的品格,就算再累,他也把腰板挺得笔直。
直到郝爸爸快要坚持不下去了,苏子龙才慢悠悠地说道:“最近,我们公司的考勤太松了,得好好管管了。看看表,这个人迟到了多长时间了,还若无其事地走进来。看来,是个迟到的惯犯啊!”
惯犯……
郝爸爸满头大汗,急切地说道:“苏总,话不能这么说,我承认我是迟到了,但我是有原因的,而且……”
“而且什么?你的领导都同意了?”
郝爸爸抿着嘴,不敢说话了,他担心再说下去,会连累部门领导。
苏子龙的头转来转去,目光冷冰冰的,他不停地咋着舌头,虽然穿着西装,但神态却是十足的街头混混。他把每个人都扫了一遍,直到所有人都低下了头,他才说道:“公司规定是谁定的?谁允许你们这样变来变去?”
没有人敢说话,更没有人敢站在郝爸爸这一边。
苏子龙松了松领带,说道:“管理得太松,肯定会出事的,不开除几个吊儿郎当的,其他人也会这样做。只要迟到,总能找到理由,今天这个迟到,明天那个迟到,照这样下去,公司还能正常运转吗?啊?!”
那里坐着很多比苏子龙还年长的人,他们的学识、经历都远在苏子龙之上,但是在他面前,他们却被吓得瑟瑟发抖,噤若寒蝉。
在这个关头,苏子龙居然噗嗤一声笑了,他拍了拍坐在一旁的人,说道:“赵主任,就看你的了,今天下午我就要看到处理结果。”
就这样,郝爸爸就被开除了。
就算不开除,他也打算走了。他活了这么多年,从来都没有这样被人侮辱过。散会了之后,他一个人跑到了屋顶,那时,他第一次体会到被“霸凌”的感觉,那种痛苦、绝望、屈辱的感觉,足以让他从天台一跃而下。他咬紧嘴唇,默默地流泪,如果不是想到女儿——那个既可爱又可怜的女儿,他肯定会走上绝路。
按理说,他在公司工作了那么长时间,就算开除他,上头也会给他透露一点消息,让他提前做好准备,找个适当的理由,让双方都能下得了台,俗称“好聚好散”。但是苏子龙却将郝爸爸的尊严击得粉碎,让他无地自容,在众目睽睽之下,灰溜溜地离开他工作了十几年的地方。
郝爸爸把行李全都收拾好了,站在他那辆破旧的夏利面前直喘粗气。苏子龙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他身后,大笑道:“以前不是得意洋洋的吗,怎么现在这么垂头丧气?”
郝爸爸冷眼看着他,很想给他一拳。但是理智又不允许他这么做。
苏子龙凑在他耳边,问道:“你是不是真不知道自己犯什么错了?”
“不管我犯什么错,你这种垃圾,没资格管我!”
苏子龙瞬间拉下了脸。
“在前几天的招商会上,你不是挺能说的吗?”
郝爸爸一下子想了起来,在一个月前,有一批客户来昌和参观,苏子龙作陪,在介绍昌和的科研成果时,他介绍得漏洞百出,客户频频皱眉,他却毫不知情。在苏子龙暂时沉默的间隙,郝爸爸悄声跟客户说道:“我国现在低附加值的散货船确实占比重很大,但不是90%,也就是一半左右。在国内市场,高技术、高附加值的船舶,昌和能占到5%,而不是2%,这绝对是一个惊人的数字。因为从1999年,昌和就已经往技术主导型企业转型了,而不是最近两三年……”
郝爸爸说得声音很低,苏子龙却突然回过头来,死死地盯着他。
原来就是那次,他得罪了苏子龙。
回想起那段过节,郝爸爸同样以冷笑回敬他:“昌和有你这样的败家子,迟早会垮的,等垮台那天,我来这里放鞭炮。”
苏子龙恼羞成怒,冲着郝爸爸挥了一拳头,但是郝爸爸躲开了。他说道:“来来往往的人这么多,你好歹注意一下形象。记住我说过的话,要是昌和倒了,我会来这里放鞭炮的。”
郝爸爸就这样被辞退了,考虑到女儿快要高考了,他不想让这件事影响女儿的情绪。但是郝梦媛那么机灵,她很快就猜出来了,爸爸身上肯定发生了很不好的事情,要不他不会不上班,还抽那么多烟,经常坐在阳台上发呆。
“爸,你是不是失业了?”
当郝梦媛说出来的时候,郝爸爸再也控制不住,在女儿面前流下了热泪。
人生啊,怎么这么多曲折呢?
郝梦媛抱住了爸爸,也哭了:“爸,没事的,我一定会考上好大学,给你争气,不让你拿学费。你不要担心,我肯定会过得很好!”
父女俩抱头痛哭。
但是,郝梦媛万万没想到,就在高考前夕,顾美荣会给她当头一棒,让她误以为是自己的行为给爸爸带来了灾祸。那天晚上,她自责地睡不着觉,她又顾忌爸爸的情绪,不想让爸爸知道。于是,她就咬着嘴唇,哭了一整夜。第二天一早,她喝了两杯黑咖啡,强打精神上了考场。她告诉自己要集中精力,但是顾美荣的话却像咒语一样,源源不断地钻进她的耳朵,折磨着她每一根神经。
“就这样,我高考考得一塌糊涂。”郝梦媛啃完了一根大骨头,擦了擦手上的油,说道:“现在,你觉得我应该原谅张垚垚吗?”
“张垚垚尚且有救,但他的妈妈……确实不可原谅。”
郝梦媛的眼角湿润了,她摸了一把眼泪,说道:“你能理解就好,要不我总觉得是我心眼太小了。”
“怎么可能?顾美荣故意让你考不好,这相当于变相毁了你的人生。还好你乐观坚强,现在过得也非常好。”
郝梦媛不再哭了,露出笑脸来,像是一朵雨后海棠,清丽而又灵动。
佟童疯狂喝了两杯水,说道:“这么说来,我也对不起你……如果当初不是我跟张垚垚打架,如果你没有站出来作证,这些倒霉事就不会找到你了。”
郝梦媛连连摆手:“不要这样说,如果跟张垚垚打架的不是你,是其他人,我也一样会这么做的。我跟你说这些,只是想阐明我跟张垚垚的恩恩怨怨,绝对没有怪你的意思。”
匡扶正义总是要付出代价的,这个道理,在白教授身上也印证了。郝梦媛是个柔弱的女孩子,可是她同样有勇气做正义的事,这让佟童更加佩服。而且,要算起来,他们的缘分早在十年前就已经开始了。
原来他们已经认识那么久了。
郝梦媛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碎碎念:“以前我也抱怨过命运的不公平,上大学之后,看了一部人生剧,叫做《吧嗒吧嗒,他和她的心跳声》。听这个名字,是不是就很文艺?其实很多影视作品,完全可以看做现当代文学来解读的。比如这部作品,没有一定的哲学思维,是看不懂的。男主被冤枉坐了好多年的牢,出来之后又被确诊得了肝癌,他非常愤怒,控诉老天不公平。但是他的好朋友说,如果这件事不是发生在他身上,而是发生在别人身上,那样就公平了吗?听到那句话,我茅塞顿开。公平不公平,那是命运的随机安排;但是如何对待公平或者不公平,却要看我们个人的选择。所以,我的选择是不抱怨,努力过好每一天。”
她啃着骨头,不知是骨头太好吃,还是她被自己的话感动了,她微闭双眼,轻轻摇晃着脑袋,非常陶醉。
她长了一张娃娃脸,她明明很天真,却又充满理性与智慧。
如果不是跟她目光相接,佟童都不知道自己呆呆地看着她。
糟了,好像……有那么一点点心动了。
在几乎喝了一壶水之后,佟童才终于冷静下来了,语无伦次地要结账。郝梦媛奇怪地看着他,说道:“点完了就已经结了啊!这是这家店的规矩。”
哦哦……
佟童很久都没有这么傻过了,他的脑子成了一团浆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