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守观,中年道人翻开了案上的一页书。
案旁榻上,被废的观主半躺着,他在看书,中年道人负责翻书。
一人看,一人翻,双方很安静,也很耐得住性子,不急不躁。
观主被宁缺千刀万剐,如今混身的伤口都散发着恶臭味,偏偏两人的神色都很坦然,似乎完全察觉不到一样。
再翻一页,中年道人开口道:“隆庆还在外面。”
观主道:“是我想当然了,我原以为他被宁缺一箭射废,没了心便没了爱,无爱故能无畏,亦能无敬,才能最终做到无视任何规则,从而得以窥见无矩境界的门槛。
如今想来,他就算没了心,骨子里充满着毁灭与疯狂,但恐惧始终束缚着他,有恐惧,自然是有心的。”
中年道人沉默了一下,道:“夫子有心。”
夫子有心,所以“无矩”这种境界,自然不是无心之人可以领悟的。
无矩,不是无距,夫子是“无矩”,无视一切规矩!
观主信仰昊天,信仰不允许任何怀疑,所以观主永远不可能领悟“无矩”,自然也不可能超越夫子。
所以他把希望放在隆庆身上,到头来却发现“无矩”跟有没有心,没有关系。
观主微微叹气,道:“清欢让君陌断臂重生,这是昊天才能做到的事,夫子无视一切规则,他却接受了一切规则。
他的心是空的,一切规则都映照在他心中,可以说,他是昊天照镜子时呈现出来的镜像。
昊天能打破镜子,但打不破镜子里的清欢,这才是昊天对他无可奈何的原因!”
中年道士若有所思,道:“但他却故意通过屠夫的那一刀,挑衅昊天。就算是佛陀也不得不通过涅槃来躲避昊天,夫子也在人间躲了昊天千年,清欢已经做到了前无古人的伟绩,然而再伟大的人也无法战胜昊天,他为何还要如此?”
观主理所当然的道:“他也算是书院的人,自然跟书院那些人一个脾气。”
中年道人想了想,道:“他既然是昊天照镜子的镜像,镜子内外的人自然无法对彼此动手,清欢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为何还要让陆晨迦来桃山?”
观主默默的道:“只能说明他有所算计……可人算,又怎么敌得过天算?所以他通过屠夫,让昊天愤怒了。
愤怒的昊天,便要去思考如何对付镜子里的镜像,昊天一旦开始思考,那便不是昊天了……只有人才会思考!”
中年道人恍然:“这才是他的目的。”
观主闭上眼睛,道:“天算不需要思考,只有人才会思考,思考一个问题,想好了才会付诸行动……神殿里的那位,既然付诸行动了,说明她已经想好了。”
中年道人想了想,道:“清欢想必也想好了,如今就看谁想的更深一些。”
观主沉默着,好一会后才道:“刚才就说了,人算不如天算,清欢作为人,想的再深,也深不过神殿那位。
所以他从来都没有想好,而是一边想,一边行动,在知中行,在行中知……知行合一!
一个是想好了,依照想法在行动,一个是一边行动一边想……
他把昊天变得跟人一样愤怒,用自己做人的丰富经验去对抗原本不可战胜的昊天。
人心善变,人的想法也是天马行空,他在教昊天怎么做人,这真的很有意思!”
中年道人眼中思索,低声道:“那我们需要行动吗?”
观主摇头,道:“怎么动?我们一动,那和尚就换了新的想法,新的行动,我们这些想好了再行动的,又怎么比得上他?”
……
宁缺是偷偷跟队而来的,但他却毫不犹豫的将自己的行踪暴露在陆晨迦跟莫山山面前。
莫山山也就罢了,但陆晨迦曾经跟他是仇人,宁缺敢这么做,便是因为他信任清欢。
书院也信任清欢。
那么接受了清欢最多教导的陆晨迦,自然也值得信任。
陆晨迦也对得起这份信任,面对神殿骑士的邀请,她二话不说便将脖子上挂着的泪舍利摘下来,丢给了宁缺。
然后直接离开队伍,站到了神殿骑士面前,她是带着军队过来的,背后还有悬空寺跟清欢,有足够的底气跟神殿对峙,但她却放弃了反抗。
用自己吸引了神殿的注意力,避免宁缺的行踪暴露。
莫山山也是如此,将自己那枚泪舍利交给宁缺后,跟陆晨迦一起站了出来。
二人毫不反抗的被神殿骑士带走了。
宁缺沉默了片刻,收起了手上两枚泪舍利,悄无声息的隐入人群中。
……
光明祭在神殿前坪祭坛出进行,陆晨迦二女却被带着一路登上桃山,直达光明神殿门口。
其他人纷纷退下,只留下二女。
莫山山有些惧怕,但陆晨迦却坦然的上前,推开门,然后率先迈入神殿。
幽静的光明神殿里回荡着她的脚步声,不急不缓,哪怕明知道即将面对的是什么,也没有丝毫的畏惧。
莫山山跟在她身后,眼神有些羡慕,曾经的花痴,是天下三痴中最不被人看好的,莫山山甚至曾当着她的面说过看不起对付的话。
但如今的花痴,光是这幅坦然的姿态,就令人敬服。
走到神殿深处,二人才看到露台上那高大的身影,比寻常男子还高,而且很胖。
二人都见过桑桑,所以有些惊愕,印象中的桑桑,应该是个黑瘦的小丫头才对。
高胖女子没有回头,只是冷漠的开口,道:“你不怕我?”
莫山山知道这话不是对她说的,因为她的心里很害怕。
陆晨迦昂首,道:“我为何要怕你?如果你是昊天,昊天是公正的,我并没有触犯昊天的规矩,自然不会被昊天降下惩罚。
反之,如果你不是昊天,那你就必须权衡,一旦伤害了我,后果是否能够承担!”
高胖女子语气依旧冷漠,道:“是那个和尚给你的底气?”
陆晨迦微微一笑,道:“难道您要因为清欢而迁怒与我吗?只有人,才会迁怒!”
莫山山再次敬佩的看了一眼陆晨迦,心中竟升起一丝仰慕。
当着昊天的面,这天下谁敢如此说话?
高胖女子终于转身了,容貌普通,脸蛋胖胖的,看起来很平常的女人,唯独那双眼睛中蕴藏着无数的信息,显示她的恐怖。
她说:“和尚让你们过来,就是让你们把那两枚舍利送到我手上,但你们却没有带来。”
莫山山一愣,下意识的看向陆晨迦。
真的如此吗?那她们岂不是打乱了清欢的计划?
陆晨迦也沉默了。
天女道:“你们担心我通过舍利,窥视到和尚的境界,但却没有想到,这其实就是和尚原本的目的。
舍利,是他情感剧烈爆发时,为防干扰心境,剥离的强烈情感,他想让我体验那种情感……
他想教我做人,但很遗憾,你们打乱了他的计划!”
莫山山眼中闪过恍然跟懊恼,她终于明白,明明陆晨迦完全没必要冒险走这一趟,却偏偏还是来了,原来目的在此!
陆晨迦深吸一口气,压下心绪,道:“您为何对我们说这些?”
天女沉默。
陆晨迦目光灼灼的直视对付,一字一句的道:“您在纠结!您既想窥视清欢的境界,又担心真的被清欢的情感所困,所以您犹豫不定!
我在某件事上纠结时,也喜欢找人倾诉……很多人,都会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