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问题在于,这些人并没有按照正常的双规程序,合理合法地采取行动,而是采取了一种比较极端的办法,以秘密羁押的形式,把黄叶林带到招待所讯问,这就显得有些不同寻常了。
周景记得非常清楚,就在事发的当天晚上,市委书记李伟业召开过一次临时常委会,如果他想对黄叶林采取双规措施,当晚的常委会上,完全可以上会讨论,通过决议,做到师出有名。
然而,李伟业并没有这样做,这就有些耐人寻味了,分析起来,无外乎有三种可能xìng,其中一种可能xìng就是,他没有把握在于满庭的全力抵.制之下,按照正常程序表决通过这项决议。
第二种可能xìng就是,他不想将两人的矛盾,从私下里暗战的xìng质,迅速升级到常委会层面的公开决裂,进而严重动摇他一把手的权威,并让事态继续发酵恶化,引发省市领导的关注。
第三种可能xìng,就是不把案子坐实,从而留出谈判的余地,也就意味着,如果能和于满庭达成某种默契,随时可以将人放回,不再追究黄叶林的责任,这里隐含着威胁和交易的意味。
而于满庭让周景过来抢人,就是想通过试探,来测试李伟业的真实想法,和预设的底线,从而有针对xìng地给出回应,双方都是官场上的老手,jīng于算计,对弈起来,真真假假,虚虚实实,都不按照常理出牌,而且,随时都会根据形势的发展变化,转变套路和玩法。
经过一番激烈的唇枪舌剑,周景终于摸出了李伟业的真实意图,李伟业是借着这件事情,通过赵凤喜的嘴巴,向于满庭隔空喊话,黄叶林的政治生命是否终结,就看于满庭如何决断了!
这也就意味着,接下来是‘战’还是‘和’,都要看于满庭该如何选择了,这种处理方式,不但可以用同样的方式,靠制造事端,放风喊话来完成,也可以通过市局对梁宝发案件的处置情况来进行‘暗示’,同样的事件,不同的处置方式,就能准确无误地释向对手放出信号。
梁宝发虽然死了,可他老婆还在,市局是要继续穷追猛打,还是见好就收,把人放回去,不再通过这根藤,去摸梁宝成的瓜,也就意味着两位市委主要领导之间,是选择斗争还是和解。
从这个层面上讲,李伟业虽然派人抓了黄叶林,但运用的手法,却极为高明,甚至是通过这种看似强硬到了极点的方式,间接地释放出求和的柔xìng.信号,可谓刚柔并济,攻守兼备,充满了艺术xìng。
这就使得双方的关系,在紧张到极点,冲突即将全面升级的情况下,留下一线缓和的契机,当然,这还要看于满庭如何选择了,皮球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脚下。
似乎是怕周景太过年轻,经验不足,听不懂弦外之音,赵凤喜再三暗示了几句,随即拿起杯子,喝了口茶水,慢悠悠地道:“周秘书,请不要见怪,我们纪委也是公事公办,搞成这样,谁都不想的,青阳就是巴掌大的地方,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谁都不想把事情做绝,对吧?”
周景皱眉吸着烟,半晌,才笑笑,不动声sè地道:“赵书记,既然不能放人,那能不能安排出时间,让我和黄镇长见一面?”
“这样啊......”赵凤喜面露难sè,沉吟半晌,才一拍大腿,起身道:“好吧,那就破例一次,让你们见一面,周秘书,你先坐,我去把黄镇长请来,不过时间不能太长,最多谈三十分钟!”
周景微微一笑,轻声道:“好的,赵书记,如果不放心,你们可以派人旁听。”
赵凤喜摆摆手,意味深长地道:“不必了,对周秘书的政治觉悟,我是绝对放心的。”
周景含笑点头,却没有说话,只是把香烟熄灭,丢到烟灰缸里,起身走到窗边,眺望着外面的景sè,暗自思忖着:“满庭书记抓住了公安口,手里攥着刀把子,而伟业书记牢牢把住了纪检委,也是可以使用非常手段,来解决政敌的强力部门,运用好了,都可以迅速扭转局势,甚至在一夜之间,就能起到力挽狂澜,反败为胜的作用,这两个部门蕴含的能量,着实不可小觑。”
正思索间,外面响起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房门打开后,黄叶林走了进来,他身上依然穿着睡衣睡裤,头发凌乱,胡子拉碴,而在惊吓之后,更是面sè苍白,全无血sè,形象很是狼狈。
看到周景,就像溺水的人,忽然发现救命稻草一样,黄叶林快走几步,捉住周景的胳膊,情绪激动地喊道:“老弟,周老弟,你来的真是时候,快和满庭书记讲下,他们这是非法拘禁,限制人身zì yóu,我不服气,我要控诉!”
“黄镇长,你先别急,情况会调查清楚的!”周景向他使了眼sè,随即摆摆手,向门口市纪委的那名中年汉子招招手,笑着道:“同志,过来坐吧,我们的谈话,完全可以录音的。”
“不必了,周秘书,你们聊,有什么需要的,尽管提!”中年汉子客气了几句,刻意地关紧房门,转身离去,脚步声渐渐远去,消失在走廊的尽头,而屋子里面,只剩下周景和黄叶林两人,周景沏上茶水,递了过去,微笑道:“黄镇长,昨晚休息得怎么样,没挨揍吧?”
黄叶林摇了摇头,有些沮丧地道:“昨天夜里有点凶,来了以后,倒好像没什么事情了!”
周景点点头,悄声道:“纪委方面,有没有提过,到底是因为哪些事情,才把你带过来调查?”
黄叶林叹了口气,摆手道:“没有,他们就是把我关在房子里面,给了纸笔,让我回忆这些年里面,都做过哪些违法乱纪的事情,这是要自证有罪,我没有写,也不会写的!”
周景嗯了一声,缓缓走到门口,把房门打开,探头向外望了一眼,见门口没人,才回到原地,压低声音道:“黄镇长,不必担心,这次过来,没有出具双规手续,也许证明事情并不严重。”
黄叶林身在局中,有些浑浑噩噩,不明就里,迟疑着道:“周秘书,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周景递过一颗烟,帮他点上,压低声音道:“很简单,没有出具手续,也就证明,还没有决定对你采取进一步的措施,按照道理,随时都可以放人,不必考虑影响问题,而如果出具了正式手续,那就没希望了,不查个底掉是别想出去的,不但官帽子没了,搞不好,还会坐牢!”
黄叶林这才如梦方醒,连连点头,庆幸地道:“老弟,经你这样提醒,我倒开窍了,事发突然,搞得我很是被动,昨天晚上,整夜都没有合眼,就觉得要被人栽赃陷害,永不见天rì了。”
周景看了他一眼,低声道:“不过,也别高兴得太早,现在情况很微妙,下一步该怎样处理,还要看上面如何选择了,假如两位领导达不成默契,情况就会很糟,你也要做好最坏的心理准备,总之,据我判断,事情该朝哪个方向发展,一周之内就能见到分晓!”
黄叶林如同醍醐灌顶,对现在的情势,有了简单直接的判断,不禁叹了口气,黯然道:“周秘书,我明白了,那两位如果再斗下去,我就是炮灰,是首当其冲,最先被牺牲掉的角sè!”
周景没有吭声,而是拿起杯子,喝了口茶水,就拿出纸笔,递了过去,轻声道:“这样吧,黄镇长,你有什么事情,或者有什么要求,要向满庭书记提的,尽管写出来,我替你转交!”
黄叶林点点头,伸手拿了纸笔,却心乱如麻,怔怔地发着呆,一个字都写不出来,半晌,才把笔纸放下,怅然道:“不必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周秘书,到了这个时候,写什么都没用了,只能听天由命,请你转告满庭书记一句话,无论结局如何,这辈子给他当秘书,我从没后悔过,以后更加不会后悔,我以前既然做过错事,就要有勇气承担后果,请领导放心。”
周景倒愣住了,没想到这个刚才还显得惊慌失措,六神无主的黄叶林,竟然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在认清形势之后,变得很有骨气,已经做好为于满庭牺牲的准备,不禁也有些钦佩,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黄镇长,尽管往宽处想,也许再过几天,就能出去了。”
“是吗?那再好不过了!”黄叶林声音微微发颤,一脸茫然,起身走到窗口,点了颗香烟,皱眉吸了起来,半晌,叹了口气,轻声道:“别的倒没什么,就是有些不放心孩子,我要是进去了,他学业受到影响,将来不能出人头地,我这个做父亲的,一辈子都会良心不安的。”
停顿了一下,又转头道:“本以为前程似锦,一夜间就祸起萧墙了,早知道就不该从政,还是在学校教书好了,政治这种东西,真不是知识分子能玩的,搞来搞去,却把自己搞进去了!”
“不会的,要乐观些,相信情况会好转的。”周景笑笑,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竟有些同情对方,就起身走到窗前,安慰了他一番,抬腕看表,见时间快到了,就打开房门,把他送回屋子。
赵凤喜从隔壁出来,笑容可掬地道:“周秘书,怎么样,聊得还好吧?”
周景点点头,和对方握了手,用力捏了一下,微笑道:“赵书记,感谢你的帮忙,非常感谢!”
“不必客气,大家都是为了工作嘛!”赵凤喜和煦地一笑,陪着周景向楼下走去,两人下了楼,来到外面的台阶上,各自停下脚步,赵凤喜转过身子,神秘兮兮地道:“周秘书,你在领导身边服务,知道的东西多,那两位是怎么了,好端端的,忽然闹得这样厉害?”
周景笑着摆手,轻声道:“不太清楚,领导之间的事情,咱们不太好过问的,但我相信,他们会以大局为重,审慎处理问题的,这点不必担心。”
赵凤喜哂然一笑,点头道:“是啊,那样最好,有什么误会,当面讲开了就好,别搞成现在这样,人心惶惶的,弄得大家都不好做,何苦来的呢!”
“那好,赵书记,先这样,我回去向满庭书记汇报了!”周景微微一笑,特别将后面那句话,加重了语气,给了对方一个明确的答复,这个信号,他将顺利送到。
赵凤喜笑着点头,将他送到车边,轻轻摆手,目送着小车离开,在原地站了半晌,才叹息道:“满庭书记会用人啊,这一前一后,两个秘书,都不简单,可比梁宝成强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