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一顿好饭等于日行一善。用餐不仅仅是为了活着,而是为了享受生活。
——亚历山大·仲马
寒冷的秋夜,太阳早已落下,街道上点起了煤气灯,昏黄的光线洒在鹅卵石路上。
魏因德大街76号,一幢典雅的两层小楼里,温暖的灯光透过窗户照出,透露出家的温馨。
屋子的布置颇具德意志中产家庭的特色,墙上挂着一些风景画作,角落摆放着一架钢琴。而在正对餐桌的位置还摆放着一个书架,上面琳琅满目的摆满了各种主人的藏书,其中既有历史记录,也有文学剧本和自然哲学专著。不过,书架中最显眼的位置摆放着的,当属《英国佬》出版的各色时尚。
距离客厅不远的位置便是厨房,里面正透露出温暖的黄色光芒。厨房的火炉烧的很旺,炉火噼啪作响,烤箱中的木炭散发着淡淡的烟雾,空气中弥漫着炖肉与香料混合的诱人香味。
厨房的一角挂着各种香料和腌制品,如晒干的香肠、风干的西红柿以及自制的腌菜。这些都是家庭储备的一部分,确保即使是在冬季也能享用到美味的食材。
挑剔的法国胖厨子穿着白色的厨师服,头上戴着高高的厨师帽。
他的动作迅速而熟练,一只手有条不紊的用一把大勺搅动着锅里浓郁的牛肉炖菜,时不时掏出一把小勺子尝尝味道。
至于他的另一只手,则指挥着手下的其他几个厨师去察看旁边的灶台上端放的另一个小锅里煮着土豆。
随着水泡的翻腾,小锅里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揭开锅盖,白气冒出,厨房里顿时弥漫出一股令人口舌生津的香气。
几名同样来自巴黎的年轻女仆也在厨房内穿梭忙碌。
女仆们身穿简朴的灰色连衣裙,头戴白色围巾,脸上带着一丝专注的表情。
她们的任务是准备蔬菜,有的此时正专心地削着胡萝卜皮,然后将它们切成均匀的小块。还有的则正在清洗刚从花园里摘来的新鲜绿叶蔬菜,轻轻地把叶子一片片分开,仔细检查是否有虫子或杂质。
拥有八分之一德意志血统、八分之一法兰西血统以及四分之三俄国血统的靓丽女士也加入了这场忙碌的战斗中,作为一名俄国妇女,哪怕是已经移居国外的俄国妇女,能否做出一锅美味的罗宋汤依然是衡量其是否贤惠的重要标准。
菲欧娜系上从市场上买来一件的简易家居裙装,以保护她精美的衣物不被弄脏。随后郑重其事地挽起袖子,吩咐女仆们取出新鲜的甜菜根、胡萝卜、洋葱以及几颗土豆,随后熟练地将甜菜根洗净削皮、切成细丝,胡萝卜和土豆也被切成小块备用。
当所有的蔬菜都准备好后,菲欧娜轻轻地将它们加入到沸腾的高汤中,同时加入一些番茄酱来增加酸味,这是罗宋汤特有的风味之一。待到搅拌均匀,汤中散发出阵阵香气后,她又撒入一把新鲜的月桂叶和几粒黑胡椒,为这道汤增添层次丰富的味道。
而要想做出一份美味的罗宋汤,每个俄国家庭都有各自的妙招。而伊凡家的不传之秘,则是几门特别的辅料:切碎的新鲜欧芹、酸奶油以及一小碟蒜蓉。
菲欧娜知道,待会儿客人们围坐餐桌旁时,每个人都可以根据自己的口味添加这些配料。
而紧挨着俄国女厨子的位置,则是属于意大利人的。
在大部分意大利家庭中,母亲都是厨房里的核心人物和灵魂所在。但不幸的是,在哥廷根的意大利厨房里并没有母亲,今天掌勺的是她们那群总会把厨房搞得一团糟的儿子们。
在长时间的手忙脚乱以及手舞足蹈式的争辩后,这群每个都在意大利诸邦身价不菲的水手儿子总算勉强达成了共识,至少在他们的家庭中,新鲜草药、橄榄油、意大利面和干奶酪都是不可或缺的。
加里波第卖力的捶打着新鲜的小番茄,一心一意的制作着他最爱的意大利经典家庭番茄酱。
几位青年意大利的小伙子们也没闲着,他们有的在清洗绿叶菠菜、亮紫色的茄子和翠绿的西葫芦。
还有的,则正在对着一大块并非产自帕尔马的干酪抱怨,意大利人坚持认为德意志的奶酪品质就是没有意大利的好。
咔哒一声,房门打开,风尘仆仆的亚瑟刚从办公室回来。
他脱下厚重的大衣挂在门厅的衣帽架上。他走进餐厅,便看到餐桌上已经铺好了干净的亚麻桌布,银质的餐具整齐排列,玻璃酒杯晶莹剔透。
他走进厨房将刚从市场买回来的新鲜面包放在了桌面上,开口询问厨子和厨娘们是否需要帮忙,但他在厨房显然比在伦敦塔底下更加不受欢迎。
巴黎的泼辣姑娘们直言他最好不要挡道,菲欧娜告诉他晚餐马上就好,意大利的小伙子们也唯恐英国佬的加入会破坏了厨房的风水,只有大仲马隔着大老远扔了一根洗干净的黄瓜给他,让他饿了可以先啃两口垫巴垫巴。
亚瑟悻悻的离开了厨房,在客厅里转悠了一圈,便直奔书房。
但令他没想到的是,书房里的气氛居然比厨房里更加紧张。
两个犹太小子分别占据了书房的南北两角,他们俩一人一个研钵,从房间内弥漫的气味大概能判断出,他们分配到的任务应该是研磨罗勒、牛至和迷迭香等厨房常用的香料。
虽然这两位先生肯定不承认,但是在亚瑟看来,他们俩属于同一类人。
首先,他们都怀有伟大的抱负,一个渴望成为不列颠的凯撒,一个渴望成为为德意志指明渡海方向的摩西。
其次,他们都拥有强烈的胜负欲和自尊心,一位在下议院的初次登台就敢讥讽所有瞧不起他的议员,另一位则是德意志肛肠领域的权威人士。
最后,他们在兼顾理想的同时,又都愿意接受现实,比如说:他们俩都是改宗者。
然而,就是如此相像的两个人,却偏偏闹得水火不容,这确实可以称的上是世上一大怪事。
“晚上好,亚瑟。要不是你,我还以为我被关进了疯人院呢。”
“感谢你为书房里带来了一点新鲜空气,瞧瞧我今天发现了什么新奇玩意儿?一个比泰晤士河还要恶臭的东西!”
“喔,我理解你,迪斯雷利先生。痔疮闻多了的人,是闻不得自由的芳香气息的。”
“喔,我也理解你,海涅博士。在疯子的眼里,正常人才是疯的,我推荐您去贝特莱姆皇家医院就医,那里您的同类很多。”
亚瑟拖了把椅子坐下:“好了,两位先生,安静一点,这里可不是威斯敏斯特宫的大厅,你们也不是喜欢在那里吵架的流氓地痞。”
海涅见缝插针的开口道:“抱歉,亚瑟,我无意指摘你的记忆力。但我必须得替迪斯雷利先生澄清,他确实是那个国家级犯罪团伙中的一份子,虽然他本人可能会辩称他是被绑架进去的。”
迪斯雷利不屑一顾的还击道:“只有小人才会对那些细枝末节的小事感兴趣,死脑筋的人伤春悲秋抱怨命运,活脑筋的人则相信机会果断出击。而这,就是我和亚瑟这类人与您的最大区别。”
“关于这一点,我同意。”海涅反击道:“只不过,我宁愿用一小杯真善美来组织一个美满的家庭,也不愿用几大船家具组织一个索然无味的家庭。聪明人推出新思想,愚昧人将它广为传播。我向来不挑容易的事做,而这,也是我和亚瑟这类人与您的最大区别。”
“我也认同您的观点。”迪斯雷利驳斥道:“但是有智慧的人都知道,我们所预料的事情很少发生,我们最始料不及的事情却往往会发生。我和亚瑟都期待最好的,但我们也为最坏的做好准备。”
“您说的对。”海涅嘲讽道:“您这样星星很聪明,它们有理由远远地避开我们人寰,高高的挂在天幕上面,就像世界之灯,永远安全。而我和亚瑟这样的流星虽然终将坠地,但我们却不为那刹那的闪耀而灰心。”
亚瑟原本不想搭理他们俩的,但是海涅和迪斯雷利左一句右一句偏要把他捎带上,这让既不喜欢被挂在天上也不喜欢流星坠地的特务头子很不满意。
“容我冒昧,但是你们俩不是都认同对方的观点吗?既然如此,你们还有什么吵架的理由呢?”
“认同?这真是荒谬,这话听起来简直就像是卡特先生的三卷本,完全不能放在台面上讨论。”
“亚瑟,我原以为你是一个有诗意的人,但现在看来,你还缺乏悟性。”
两人都对亚瑟的观点很不满意,今日势必要分个高下的迪斯雷利和海涅纷纷要求亚瑟站队。
“来吧,你来说说,到底是做守望人间的星星更好,还是做摔个狗啃泥还把地上砸个大坑的流星更佳呢?”
“我觉得亚瑟早就用他的实际行动给出答案了,他摔了个狗啃泥,这是颗流星。”
“一派胡言!他是摔地上了,但是这不妨碍他又升起来了。你推开窗户睁大眼睛看,他现在正在汉诺威的天上挂的好好的呢!”
语罢,迪斯雷利呼啦一声拉开窗户,指着窗外的星空中最亮的那颗星星问道:“来,亚瑟,你告诉他,那是什么星星?”
亚瑟瞥了眼窗外,暗自摇头道:“那不是一颗星星,而是七颗星星。大熊星座,在东方又叫北斗星。本杰明,要不是我这段时间在天文台跟着高斯先生学了一手,还真说不定让你问住了。”
“听见没有!”自觉占尽优势的迪斯雷利震声道:“抬头看见北斗星!”
亚瑟叹了口气,转而将话题抛向海涅:“算了,咱们还是先来谈谈铁路投资的事吧。”
“铁路投资?”迪斯雷利忽然抓住了关键词,虽然与海涅一较高下很要紧,但是铁路投资显然更重要。
去年他和亚瑟等人一同买进的大西部铁路股票今年简直涨上了天,不过即便如此,迪斯雷利依然没有卖掉它的意思,因为根据金融城专业人士的推算,在大西部铁路通车后,每年的分红很可能会高达20%。
这样高的投资回报率,如今的铁路行业简直就是新时代的东印度公司。
那些趁机套现铁路股票的家伙,简直就是这世界上最业余的投资者,是全世界最傻的人。
如果有机会的话,迪斯雷利不仅不会卖出,反而还会继续加仓。
今年《青年公爵》的三卷本在伦敦和巴黎先后发售后,迪斯雷利先生手上还是有一些余钱。
至于海涅,这家伙明显比迪斯雷利的行动更加迅速。
虽然在被叔叔断绝了资助以后,他的生活一度陷入了拮据的状态,但好在他的手上还有几本书的英文版权并未售出,所以他早早地就把这几本书的发行权抵押到了亚瑟的手里,换出了600镑的现金,并投入到了李斯特的铁路项目中。
至于海涅换出来的那600镑现金究竟来源于哪里,想必并不难猜。
不过,作为一位遭到德意志邦联公开指责的卖国诗人,海涅和意大利革命有联系貌似也不算什么稀奇事。如果他与那群人没有联系,那反倒才稀奇。
至于迪斯雷利先生,虽然亚瑟没有明白的告诉他那几个意大利人是谁。
但是以他的聪明才智再配合上加里波第的直爽性格,他也理所应当的知道了事情的部分真相。
相较于德意志人生怕与青年意大利扯上关系的态度,当迪斯雷利发现加里波第等人的真实身份时,简直就是如获至宝。毕竟在英国,虽然政府层面对意大利和波兰革命存在不同看法,但是民间舆论可是一边倒的站在了意大利和波兰那头。
在这一点上,巴黎市民与伦敦市民罕见的站在了同一个战壕里,他们同样支持两国的自由斗士推翻他们的暴君。
只不过,由于法国政府政治层面的管控,所以大部分法国政客几乎不会在意大利和波兰问题上发表太激进的看法。
但是英国就不同了,议会里面坚决支持两地革命的与坚决反对两地革命的都不在少数。
虽然迪斯雷利对马志尼为这个组织树立的部分纲领不屑一顾,但马志尼仅仅用一根笔杆子便在意大利搅出了这么大的动静,还是让这位立志成为凯撒的青年政客发现了可取之处。
迪斯雷利曾经模糊的对亚瑟透露过他的想法,这家伙深感单靠一人力量在托利党内势单力薄。所以,他也打算组织起一支忠诚于他个人的力量,正如托利党内的赫斯基森派、皮尔派、坎宁派以及保王派那样。
而这个组织的名称,就疑似蹭了青年意大利的热度。
迪斯雷利称它为——青年英格兰。
至于迪斯雷利为何要选择马志尼的路线,按照迪斯雷利本人的话说,那完全是因为年轻人好忽悠。
这一点不仅适用于那些城市和乡村青年,也适用于贵族青年。
马志尼能用笔做到这一点,托利党文胆迪斯雷利先生没理由不能复制他的成功。
叮叮当当。
女仆克拉拉小姐拉开房门。
一身正装的俾斯麦与几位好朋友站在门前,略显紧张地开口道。
“烦请告知黑斯廷斯教授,我们几个来补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