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秋的夜色透过厚重的天鹅绒窗帘隐约映在餐厅中,几盏吊灯悬挂在长桌上方,将整个房间照得如白昼一般。
餐厅的桌上铺着干净的亚麻桌布,摆放着精致的餐具和银质烛台,烛火闪烁着温暖的光芒。
各色菜肴依照次序在桌上摆的满满当当,其中既有法式的普罗旺斯土豆炖牛肉,也有德式经典的咸猪肘配面包,汤品则是紫红色的俄式罗宋汤。
除此之外,亚瑟还精心挑选了几款适合学生们口味的葡萄酒,但酒精度数并不高。他希望大家能放松,却不至于失控。
其中包括了大仲马的毕生所爱:产自波尔多玛歌酒庄的八年珍藏,以及拿破仑最常喝的热夫雷-香贝丹。
也有英国人的最爱,产自葡萄牙杜罗河谷的波特酒和产自西班牙赫雷斯地区的雪莉酒。
当然,酒水当中自然也不会缺少德意志贵族们的最爱‘莱茵高雷司令’,这款雷司令葡萄酒同样来自一个享誉欧洲的名贵酒庄——施洛斯·约翰尼斯堡。
多种多样的菜品和酒水仿佛在暗示来宾,今晚的气氛是多元而开放的。
相较于俾斯麦这样的盖世太保成员,美国留学生约翰·莫特利先生显然要放松不少。
他拿起酒桌上的那瓶热夫雷-香贝丹,盯着酒瓶上的标签忍不住发笑:“我知道这种酒,高斯先生如果见了它多半要发狂。”
大仲马闻言哈哈大笑道:“那看来高斯先生是个懂得享受生活的人,他和拿破仑的品味一模一样。”
已经被俾斯麦招安的波美拉尼亚佩剑社团大师成员‘光剑’舒伯兰先生诚惶诚恐的应道:“先生,您恐怕是会错意了。莫特利说高斯先生会发狂,正是因为这种酒是拿破仑的最爱。所有上过高斯先生课的人都知道,他究竟有多么讨厌拿破仑和大革命。”
“高斯讨厌拿破仑和大革命?”大仲马条件反射似得想到:“他是个保守分子?我原以为他这样的学者会支持共和主义的。”
知晓面前这几位真实身份的俾斯麦不无尴尬的回道:“高斯先生未必是保守分子,但是他讨厌拿破仑完全是有道理的。因为当初拿破仑的军队攻占哥廷根以后,哥廷根大学的教学研究工作一度陷入停滞,而且法国人还要求他缴纳2000法郎的战争税。”
舒伯兰跟着补充道:“不过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您应当知道,高斯先生的出身并不好,他之所以能够上大学全都是因为受到了布伦瑞克公爵卡尔·费迪南德的赏识,自从他14岁开始,公爵便从未中断过对他的资助。高斯先生一直很感激公爵的知遇之恩,甚至于每本他出版的学术专著都会在扉页写上‘献给公爵’。
然而,在1806年的耶拿会战中,公爵却在与拿破仑的对垒中英勇牺牲。而在9年后的滑铁卢战役中,老公爵的儿子‘黑公爵’弗里德里希·威廉同样在统率军队的过程中光荣战死。对于高斯先生来说,这个世界上恐怕再没有什么人比拿破仑带给他的伤害更大了。”
大仲马听到这里,刚刚燃起的共和之魂瞬间被浇了盆冷水。
虽然他很想指出高斯的观点并不正确,但是从发生在高斯身上的事件来看,他就算讨厌拿破仑好像也没有什么可以指摘的。
不过,大仲马还是打算替大革命挽回一些颜面:“讨厌拿破仑也便算了,法兰西的共和派里反对拿破仑的同样有不少。但是高斯因为讨厌拿破仑,进而厌恶大革命,这就有些不对了吧?”
平时碍于‘推荐信’不太敢在亚瑟面前表露自身观点的俾斯麦借题发挥道。
“我倒是觉得高斯教授的观点延续性很强,倘若不是大革命,法国又怎么可能诞生出拿破仑这样篡权夺位的怪胎呢。大革命的理想,拿破仑的口号,听起来都是十分古怪的。嘴上说着用自由和民主联合整个欧洲,实际上动用的却是国民自卫队和老近卫军,如果有人反对他们的观点,谁就要变成反对进步的反动派。这世上再没有比这更滑稽的骗局了。
因为根据我从书上看到的历史记录,可以很简单的得到一个明确的观点:如果谁认为欧洲是一个具有共同行动能力的统一体,那么他就大错特错了。欧罗巴只是一个地理概念,除此之外它就是一种口头习惯用语。而喜欢使用这一习惯用语的家伙,主要是那些打着欧洲旗号怂恿他人火中取栗的人。欧洲共同体就像是一个幽灵、一个完全不真实的想象。”
说到这里,俾斯麦还不忘给自己找补:“当然,我从书上看到的东西也不一定就正确。因为历史学家们往往也会站在他们的立场上看问题,每个人看待问题都有其主观性,而那些真正重要的东西往往又不会被写进档案里。”
不过,虽然俾斯麦已经往回找补了,但是转过头想了想,他感觉这段话对于自由主义者来说可能还是太难听了。
他提心吊胆的环顾了一圈,岂料在场的人当中居然没有任何一个人出声反驳他的观点,甚至于那位他认为最自由主义的老学长海涅也并没有开口骂人。
相反的,这位德意志大诗人托着酒杯与俾斯麦轻轻相碰:“奥托,抱歉,我从前把你想成了一般的大学生。但你今天这段话真是叫我刮目相看,虽然其中的道理未必全对,但这番话已经足够把你同哥廷根大学当中的大部分蠢货区分开了。”
加里波第等青年意大利的成员没有说话,他们只是苦笑连连。
或许他们从前还曾经相信过所谓的欧洲大团结,相信自由旗帜下的各国人民大联合,但是在远征萨伏伊的惨败发生后,他们已经很难再相信什么国际主义了。
法国政府不仅没有像他们允诺的那样,在远征发生后出兵支持青年意大利,反倒积极配合奥地利和撒丁王国逮捕青年意大利和支持意大利革命的法国共和派。
至于曾经高喊一个欧洲一个皇帝的波拿巴派,他们则对意大利发生的一切冷眼旁观,甚至连一句声援的话都不愿多说。
而英国人呢?
或许在意大利革命问题上,英国给予的帮助要大于法国,但依然是极为有限的。
英国人虽然给了青年意大利一定的财务帮助,但如果细究起来,加里波第更倾向于认为那一万法郎是他的朋友亚瑟私人赞助的。
而英国政府对远征萨伏伊有何反应呢?
英国外交大臣帕麦斯顿子爵在行动发生后,第一时间嘲讽了他的老情敌兼老对手奥地利首相梅特涅,奚落奥地利如果不在奥地利控制的意大利北部邦国通过自由主义宪法,那么势必将在未来面临更多的类似问题。
而梅特涅对帕麦斯顿子爵的回击,便是在德意志邦联通过了《卡尔斯巴德决议》修正案,以此来证明事情还在奥地利的掌控之中。
但是除此之外呢?
英国人做了什么吗?
英国政府提供了除帮助外的一切支持。
他们允许了马志尼等青年意大利核心成员流亡伦敦,给了他们名义上的自由。但实际上,马志尼等人的活动完全处于苏格兰场便衣警察的监控之下,以确保他们不会在伦敦闹出大事情。
马志尼在信中明确告诉加里波第,他认为英国人与法国人同样不可靠,他毫不怀疑英国外交部的办公桌下还压着一份出卖青年意大利的方案。之所以他们现在没有这么做,完全是因为帕麦斯顿子爵与梅特涅的关系恶劣,而且英国外交部也认为奥地利给出的价码没有价值。
虽然英国今年在本土和海外领地彻底废除了奴隶制,但是谁都不会忘了他们当年是怎么在三角贸易中大发横财的。买卖人命,英国人在这行可有的是《致富经》。
这些话加里波第都藏在心里,没有和亚瑟说。
毕竟亚瑟这次为了保全他们的性命冒了这么大的风险,要是再讲出这么不近人情的话,可就太伤他的心了。
但实际上,加里波第就算和亚瑟说了这些也没什么。
他对这位朋友的了解不深,更不了解亚瑟对于白厅街各部门的看法。
因为按照亚瑟的看法,那简直就是一群忙于捍卫自己桌椅的滑稽戏演员。
财政部是两面三刀的典型,那里的人通通都是守财奴,他们一边拼命从纳税人手里榨出最后一个便士,一边却在宴会上的香槟酒杯里抿出朴素节俭的美德。
至于亚瑟的老上级——内政部,那更是有趣得很。内务部比任何侦探都更热衷于监视自家的公民,内务部的监视传统可远比亚瑟的秘密情报局更悠久,就仿佛每个摊开早报的市民都是叛乱的阴谋家,每家每户的壁炉不是通往烟囱,而是通往凡尔赛宫似得。
战争与殖民部是填色游戏的忠实爱好者,这群人恨不得在每张地图上都插满小旗子,仿佛每一片疆土都是属于大英帝国的。
可真要动手时,却又开始闪烁其词,一个个缩得比老鼠还快,似乎他们的战略就是‘最好别打仗,但打了的话,赢了有我的功劳,输了不是我的责任’。
外交部嘛?
呵呵,他们倒真像是戏台上的小丑,是所有滑稽戏中的翘楚。
他们每天忙着在国王的耳边低语一串无关紧要的花言巧语,然后用优雅的礼仪掩饰他们在国际谈判桌上的毫无作为。那里的每个人都精通把最平庸的废话说得冠冕堂皇的本事。
每一场外交谈判,都像是一场精心编排的戏剧,每个大使都是穿着华丽戏服的演员。
他们能用优雅的词句把所有失败包装成伟大的胜利,把无可奈何的让步称作‘战略性调整’,把令人胆寒的误判称作‘失败是成功之母’。如果你信了他们的辞藻,那真该怀疑自己是不是还活在真实的世界里。
当然,亚瑟的话也不能完全当真,毕竟作为一个过气的老滑稽戏演员,曾经伦敦最炙手可热的谐星,他对于剧场的演出安排有抱怨也是人之常情。
俾斯麦看到众人都对他的话表示赞赏,小伙子的胆量也渐渐大了起来。
年轻人爱出风头的天性使他开始对德意志的体制也开始评头论足起来。
“当然,我这么说不代表德意志的各邦政府就好到哪里去了,在我看来,邦联政府简直就是一场旷日持久的闹剧。你看普鲁士,手握大把士兵和大炮,却偏偏装作一副和平使者的模样,仿佛他们的刺刀都是用来插鲜花的。哦,别误会,他们确实擅长插东西——尤其是在盟友的背后。
至于奥地利,那就更可笑了。维也纳的那些大臣们忙得不行,每天在宫廷里跳舞、喝酒,然后在每一个会议上用尽力气证明自己依旧是‘德意志的老大哥’,可实际上呢?他们就像一艘华丽的旧船,外表光鲜,却早已在水下腐朽不堪。
但最有意思的还是那些小邦国。巴伐利亚、萨克森、汉诺威……他们就像一群爱吹嘘的小公鸡,在各自的领土上拼命宣称自己的独立和尊严,好像他们真有能力在列强之间为自己争得一席之地。可一旦普鲁士或奥地利在他们耳边轻轻咳嗽一声,他们立刻就像见了猫的老鼠一样,乖乖地夹起尾巴躲进自己的小窝。”
俾斯麦的这段笑话顿时活跃了现场的空气,老学长海涅甚至都要起身给这位学弟起身鼓掌了。
俾斯麦心满意足的抽了口烟,摆出一副冷峻的眼神,就好像伏尔泰附体一般点评道:“说到底,整个德意志就像一副拼凑得东倒西歪的积木,每个邦国都在设法让自己的小块不被别人夺走,却没人有胆量把这些积木牢牢粘合在一起。喔!他们倒是能开会,开了几十年,可每一次会议结束后,我们的伟大邦联就只剩下更多的协议和条约,一张张没有实权的纸片。我有时真想问问这些所谓的‘领袖’:你们到底是在统治一个国家,还是在经营一家随时会倒闭的俱乐部?他们做事,还不如我们盖世太保有效率。”
海涅欣赏的微微点头:“看来不止我一个人意识到了,我们的邦联议会简直就是喜剧的巅峰。那些老态龙钟的政客坐在装饰华丽的会议厅里,一次次高谈阔论,用晦涩难懂的法律术语织出无尽的网,但他们从不去想这些网能否捕住什么,反正只要能让大家继续开会、喝茶、保持一切明面上的‘井然有序’就足够了。”
语罢,他的脸上又浮现了那副惯有的既玩世不恭又忧郁深邃的表情,这种表情对于女士和青年人总是很有杀伤力。
海涅的声音中透出一丝轻蔑的讽刺:“德意志啊,这片装满了诗人和思想家的土地,总是让人觉得,这里的人更擅长做梦而不是行动。他们每一个人都能在啤酒馆里滔滔不绝地谈论哲学,讨论永恒的真理,仿佛世界的所有奥秘都藏在那一杯黄澄澄的啤酒泡沫中。可一旦需要真正站出来做点什么,他们又立刻陷入无尽的冥想和犹豫,仿佛在等着哪位圣哲从天而降,为他们指明道路。”
亚瑟听到这里,只是笑眯眯的问道:“你难道还阻止德意志人做梦的权利吗?海因里希。”
“不,恰恰相反,我想要鼓励他们。”海涅轻哼一声:“众所周知,这里的空气最适合做梦了。”
加里波第听到如此灰心丧气的话,禁不住想要替大伙儿打打气:“能做梦总是好的,我也一直在做梦,我做梦都想要能够实现意大利的统一。”
亚瑟小酌一杯:“朱塞佩,那看来你与奥托会有不少共同语言。”
他将目光转向俾斯麦:“我听说你对德意志统一颇有见解。最近你还在学生联合会上发表了演讲,说德意志迟早要有一个统一的国家,是这样吗?”
亚瑟微笑着问道,仿佛只是随意地挑起话题,但目光中闪过一丝狡黠,还是出卖了老条子的险恶心思。
他今天请俾斯麦来吃饭,就是为了将这个口实变为既定事实。
该如何让一个自认为可以用青年意大利作为把柄来要挟学监的年轻人就范呢?
答案自然是让他成为其中的一份子了。
得意忘形的俾斯麦扬了扬眉毛,略带醉意地哈哈一笑:“没错,我是说过。邦联那些官僚迟早得明白,如果没有一个强有力的中心,德意志永远只能是块七零八落的拼图。虽然我对那些小市民的观点并非全部认同,但是我也赞成德意志的统一。”
他摇了摇酒杯,眼中露出一丝不耐,他似乎看见了多年之后自己代表普鲁士出席德意志邦联会议的场景。
或许是感受到了腓特烈大帝的英灵,俾斯麦一拳捶在桌子上,振臂高呼道:“德意志需要的是铁与血,而不是一纸协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