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莱比锡剧院里,学生们在包厢里兴奋地谈论着即将开演的剧目。
此时观众还没有入场,因此倒也没有客人来向服务生投诉这群吵闹的大学生。
对于一群正值人生中最活跃时期的小伙子们来说,长期生活在哥廷根那样学术氛围浓厚的小城确实太压抑他们的天性了。
每天五点早起看书,上午和下午都被满满当当的课程塞满了,甚至晚上还会被教授叫到家里补课。
虽然这样的教育方式使得哥廷根大学走出了数目众多的知名学者和政府高官,虽然很多年后,当学生们再次回到哥廷根时,都会感谢当年母校对他们的严格要求。
但是这些道理,对于一群十几二十岁的青年人来说,还是太深奥,也太不近人情了。
他们不爱上课,也不爱读书,那座全欧藏书最多的大学图书馆以及高斯、赫尔巴特等顶级学者的课程更令他们想要呕吐。
他们喜欢彻夜狂欢,喜欢在酩酊大醉后把酒瓶顺着窗户扔到街道上,更喜欢和那群不识相的同学来上一场公平的决斗,喜欢拼了命的在对手脸上都留下一道难看的伤疤。每当这种时候,只有学校里的禁闭室才能让他们冷静一点。
《19世纪30年代哥廷根学生决斗》
虽然他们可以为自己的行为狡辩,去校园法庭上诉,尤其是俾斯麦这样的法学生,作为全德意志最好法学系的学生,他有资格为自己的正当权利辩护。
但是辩护成功的前提是,他必须得在法律知识储备以及辩论技巧方面胜过全德意志最好的法学学者——以达尔曼等人为首的哥廷根大学法学教授们。
同学们都在狂欢,并且没有被关禁闭的风险。
可这场狂欢派对中,却唯独缺少了对于哥廷根各大派对最忠实的参与者俾斯麦先生。
俾斯麦的心情糟糕透顶,他完全无心参加这场狂欢。
望着胸前别着的青年意大利徽章,他感觉就和吞了只苍蝇一样难受。
对于一位立志在普鲁士政府里干出一番事业的年轻人来说,再没有什么比跟自由派扯上关系更令人糟心的了。
任何一个德意志人,哪怕是旅馆女店主这样的乡下妇女都明白,在现在这个节骨眼上,要想在德意志邦国谋个好出路,那就得对国王和大公们表忠心。
况且,即便撇开光辉的仕途,单是从个人思想上来论高低,俾斯麦也不觉得自由主义是多么值得追捧的东西。
他从小接受的就是普鲁士教育,虽然他的学习并不算特别努力,但是这不代表他不认可普鲁士教材中贯彻的思想理念。
德意志需要的不是什么狗屁自由主义,而是民族统一。至于如何实现德意志的统一,那当然要依靠至高无上的权威,并且要依靠强而有力的军事实力去执行。
当然,这些大事暂时轮不到俾斯麦去考虑。
在这个年轻人的人生规划当中,他先要依靠亚瑟开具的推荐信通过第一次国家司法考试,然后通过外公在普鲁士司法界残留的一点影响力进入柏林法院做见习法官。
之后,他将凭借一点点努力通过第二次司法考试,然后进入省级司法委员会工作。
在见习期满以后,他可以让父亲母亲托关系找到时任普鲁士外交大臣、母亲的远房亲戚安西隆,找机会把他从司法口调到外交口工作。
虽然俾斯麦觉得安西隆有些瞧不起他这样的容克贵族,但是看在亲戚的份上,让他帮忙安排个驻外使馆秘书的工作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如果他能分到去巴黎或者伦敦这样的肥差,那他可以在每天上午洗澡以前或者洗澡后,与朋友们打打大号的保龄球,剩余的时间他们会打桥牌、戏弄一些女士,在沙滩漫步,吃牡蛎,打兔子,猎狐狸,晚上又会跳一两个小时的舞。
这是一种单调却又健康的生活方式,最重要的是,在巴黎和伦敦的社交宴会上,他还可以与许多淑女们接触。
俾斯麦喜欢和女性接触,所有年轻的小伙子都喜欢和女性接触,但是婚姻对于他来说却是一个可疑的命题。
俾斯麦的人生经历让这个精力充沛的小伙子三思而行,因为他从母亲身上知道了一点:能够满足幻想的女孩子终归是少数。
对于婚姻,俾斯麦半是舒心,半是厌烦,一想到这件事,他就总感觉精神不振,失去活力。
他不想那么早结婚,因为他还有许多新奇想法得实现,他想要去亚洲看看别处的风景。
去亚洲不光是因为他是个特立独行的人,也是为了改变他的人生戏剧舞台。
而且,他想去的不是幼发拉底河、不是顿河、也不是伏尔加河,而是想像一个哲学家那样,站在波光璀璨的恒河边披着一件羊绒大衣、眼中带着些许忧郁、晚风刮起他的鬓发,静静地站在夕阳下抽自己的烟。
而当他从印度回来后,他打算通过这些丰富的人生经历在社交宴会上认识一些英国或法国古老家族中的大家闺秀,凭借才华与她们发展出一段美满的爱情。
这个大家闺秀最好是他们家族的独生女,是一个伯爵或者子爵的女儿,银行账户上躺着上百万的现金,手里捏着大笔的金银首饰和英法公债,还有几处用于收取佃租和居住的大庄园。
当然,俾斯麦并不认为这些要求有多贪婪,毕竟想在伦敦或者巴黎这样的地方生活,身无分文肯定是不行的。
就算老丈人没办法掏出十万镑的嫁妆,最起码未来的妻子也得给他带来每年1000镑的收益。
然而,这样的美好幻想却被名为黑斯廷斯的铁拳击的粉碎。
“最牢固的锁链,不是束缚手腕的铁环,而是缠绕在心头的希望与恐惧。”
“权力的力量,不在于强迫,而在于轻声细语中潜藏的暗示。”
“无论是君王的王冠,还是罪犯的枷锁,最终不过都是相同的金属熔铸而成。”
“在权力的天平上,最沉的砝码永远是那些无声的秘密与最深的恐惧。”
“让人恐惧,你便能令他们跪地,但唯有让人依赖,你才能使他们拥抱枷锁。”
“真正的权力不在于高声呼喊的命令,而在于那些悄然递出的建议。使人心甘情愿地服从,比强迫他们屈膝更加牢不可破。”
“真正的操控者,不在于施压,而在于诱惑。”
“你从刚才这些话里学到了什么?我亲爱的奥托。”
俾斯麦额前冒汗,亚瑟的金句一句又一句在他的脑海里浮现。
虽然在昨晚旅馆内的政治课中,亚瑟看似什么事实都没说,但他又已经把什么都说了。
他看似可以选择,但他唯一的选择便是主动钻进那个无耻小人为他量身定制的枷锁。
折磨,这是对灵魂最深处的折磨。
慢慢的,俾斯麦开始理解为何苏格兰场的警察会被伦敦市民称为‘蓝魔鬼’了。
被新撒旦领导的团伙不是魔鬼还能是什么?
俾斯麦此刻终于开始后悔了。
他以为自己能当上学生会主席是因为运气和能力的相互作用,他一度以为遇上了自己的伯乐。
但是他早该想到的,猪倌没有挑选千里马的眼力,他甚至选不出一条忠诚的猎犬,被他盯上的只有可能是待宰的约克夏猪。
从他被选定为学生会主席的那一刻,他就已经踏入了亚瑟的圈套了。
对于那家伙来说,俾斯麦这头普鲁士家猪远比那群小市民式自由主义山猪好控制得多。
因为对于那群山猪来说,他们压根就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他们在村子里横冲直撞就是为了证明自己有入住猪圈的资格。
而对于俾斯麦这样的家猪来说,他本身就居住在安逸的普鲁士小窝,他最大的烦恼无外乎是想要调到环境更好的猪舍。
老道的英国猪倌看破了他的企图,所以给他发了一张空头房票,但是转过头来却又在他的屁股上盖了一个‘检疫不合格’的标签。
只要他愿意,他随时都可以借着这个标签对外宣扬俾斯麦感染了只有山猪才会染上的自由主义猪瘟。
如果猪瘟的事情传扬出去,别说换猪舍了,他甚至也会落得和山猪们一样流浪山林的下场。
“奥托,你为什么看起来很不开心?”
“没错,要是让别见人见了,还以为你又让校长关了禁闭呢。”
“关禁闭的时候你是这副德性,学监带咱们看戏这种好事,你怎么也是这副德性?”
唯有老朋友莫特利了解俾斯麦的心情,他提着一个酒瓶靠着俾斯麦坐下:“奥托,怎么了?让我猜猜,好不容易来到莱比锡这样的大城市,然而你却闷闷不乐……啊哈!我知道了,你大概是想去莱比锡大学给那帮不知天高地厚的混蛋一个教训吧!”
‘光剑’舒伯兰先生也附和道:“我也记得那件事!莱比锡大学那帮混蛋之前向我们波美拉尼亚佩剑社团挑衅,还大言不惭的说,他们莱比锡比哥廷根更懂德意志武术!”
还有人趁机问道:“奥托,之前耶拿大学那帮婊子养的不是很仰慕你的威名吗?你旅行去耶拿的时候,有没有好好给他们宣扬一下我们波美拉尼亚的剑术风格?”
俾斯麦臭着个脸摆手道:“别提了!我刚到耶拿住下,耶拿大学的教务长便上门找到了我。他当着我的面宣读了耶拿大学学术委员会的行政命令:由于我的恶劣名声,耶拿大学认为我的出现可能会影响学生的健康发展,所以他们要求我必须立刻离开耶拿,并且终身禁止我进入那座城市。”
同伴们听到这话,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
“真的假的?”
“你的坏名声就连耶拿大学的教授们都知道了?”
“我看这多半是你编造的,奥托,你总是这样喜欢出风头。”
俾斯麦不屑地撇了撇嘴:“我从来不会在这种事上说谎,这件事是真的,不信你们去问特罗塔,他当时就在我身旁。”
莫特利笑嘻嘻的开口道:“我也不认为奥托会在这种事上说谎。他在哥廷根干的那些事,哪件事像是真的?喝醉了酒以后把酒瓶扔到大街上,结果正中一个行人。校长为此约谈了他,但他却穿着一身奇装异服、嘴里依旧叼着一根长卷烟、牵着他那条英国狗出现在校长室门口。猝不及防的校长被突然出现的猎狗吓得躲到了办公桌后头,奥托却没忍住笑出了声。就这样,诫勉谈话立马被升级成了缴纳罚金。更搞笑的是,奥托居然还向校长狡辩说他扔到窗外的不是酒瓶子,而是墨水瓶子,他以为这样就能免于处罚,结果校长在罚金的基础上,又给他追加了三天禁闭。”
俾斯麦听到莫特利揭他的短,不以为耻反以为荣道:“如果关禁闭可以冲抵罚金的话,我宁愿让他关我一星期。但是那老东西狡猾得很,咬死了罚金就是不松口。”
说到这里,俾斯麦又开始指责起了在场的同伴们:“对于这件事,最应该羞愧的绝对是你们。那场派对是在我家里举办的没错,但是那天的参与者可不止我一个,我替大伙儿扛下了所有罪责,结果你们非但不感激,反倒还要嘲笑我。”
“好吧,我们不提这一次了。我们来谈谈那次枪械决斗的事情吧。”
俾斯麦气的涨红了脸:“那次更是他妈的胡扯!我明明是去劝架的,而不是枪械决斗的参与者,但是教授们没有一个相信我的话,他们偏要认为我是去拱火的,还关了我十天禁闭。这就是德意志最好的法学系,你们觉得我们这帮法学生能在这里学到什么?”
“谁让你‘名声在外’呢?”
“三个学期,二十八次决斗,奥托,你可是这项学校记录的保持者。”
“哈哈哈!奥托,你身上背负的罪责实在是太多了。”
舒伯兰站出来为俾斯麦辩护道:“不,话可不能这么说。在我看来,这可不是罪责,而是一种荣耀。如果不是因为奥托的荣耀太多,怎么会让耶拿大学都怕了他的威名呢?”
众人哈哈大笑,还有人起哄道:“奥托,既然都到莱比锡了,咱们要不要找机会给莱比锡大学那帮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一个教训?你瞧,你在这儿,舒伯兰也在,我们有两位‘大师’,再加上我们这些‘分团指挥官’,对付那帮狗操的玩意儿应该足够了。”
俾斯麦听到这个建议,第一反应便是赞同,但是还不等他站起身,翻腾的热血立马就被一盆看不见的凉水浇灭了。
如果换作以前,他带着同学们跑去莱比锡大学砸场子打群架,回了哥廷根无非也就是被关禁闭而已。
至多也就是被开除学籍,或者是强制转学。
但是现在呢?
惹毛了黑斯廷斯学监,那他估计也不用跟他一起回哥廷根了,直接跟着加里波第他们坐船去南美才是最优选择。
俾斯麦低头看了眼胸前的青年意大利徽章,无奈的耸了耸肩,转头冲着大伙儿吆喝道:“行行好吧,先生们,我已经改邪归正了。我已经不是那个无所事事的大学生了,现如今我的肩膀上担负着更加重大的责任,我是盖世太保,而且还是盖世太保的领导者。”
眼见着俾斯麦不上钩,同学们不由有些泄气:“奥托,你变了,变得无聊了。”
“距离演出还有那么长时间,咱们总得找点乐子吧。难道就一直坐在这里喝酒?如果真是这样,估计不等演出开始,咱们就都已经喝的不省人事了。奥托,我还想看看歌剧呢。”
“今天肯定还会有不少夫人小姐造访剧院,我可不想给他们留下我是一个醉鬼的印象。”
“别装什么绅士了,威廉,你就是一个醉鬼,如假包换的。”
俾斯麦看到这帮家伙四处抱怨,心里知道必须给他们找点乐子。
作为他们当中的一份子,俾斯麦深知再没有什么东西能比闲出鸟来的大学生更能惹是生非的了。
俾斯麦赶忙提议道:“不如我们来打赌吧!”
“打赌?”一群人听到赌博,立马来了兴致:“赌什么?”
俾斯麦眼珠子一转,他的余光又落在了胸前的青年意大利徽记上:“意大利人都在渴望着统一,德意志人也是如此。既然如此,我们就来赌德意志会不会在30年内统一。”
莫特利听到这话,胜券在握似得接下来赌局:“这简直就是给我送钱,我和你赌25瓶香槟,不会。”
莫特利的话顿时引来了一帮德意志学生的侧目,莫特利的话让他们很不痛快,但是他们又想不出什么合适的理由反驳。
不论从什么角度看,德意志都不像是能在30年完成统一的样子。
就在大伙儿纷纷沉默时,俾斯麦却相当豪爽的接下了莫特利的赌注:“好,25瓶香槟,我和你赌了。如果德意志在30年完成了统一,我也不要你的香槟。我只要你从汉堡横渡大西洋游回波士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