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行说躺在一辆高**车上,瘦小的身躯几乎淹没在厚厚的兽皮中。他双颊深陷,满是皱纹的面皮松垮垮的挂在耸起的骨头上,气若游丝,如同死人一般。
单于下了马,放轻脚步,走到大车旁,探头看了中行说一眼,揪了揪胡须,正准备转身离开,中行说睁开了眼睛,幽幽地说道:“李广还是程不识?”
单于愣了一下,回过头,打量着中行说。中行说两眼微睁,浑浊的眼珠一动不动,直勾勾地看着青天。单于眉头皱得更紧,他总觉得中行说说的每一句话都有可能是最后一句。
“是……程不识。”
“李广呢?”
“眼下还不清楚。”
“扶我起来。”
“大屠耆……”
“扶我起来。”中行说提高了声音,急剧的喘息着。“让我……看看大河、大山。”
单于暗自叹了一口气,把手伸到中行说背后,将他扶了起来。於单拿过一捆兽皮,压在中行说身后,让他倚着。中行说看了他一眼,目光难得的温和。於单心中暗喜。中行说一直不肯正眼看他,今天可真是难得的给面子。看来自己这么多天来的殷勤终于感动了他。
“单于,我快要死了,有两件事,我不得不说。”
“大屠耆,你不用担心,我已经让人潜入汉境……”
“再好的药……也救不了我的命。”中行说无声的笑了起来,扯动脸上的皮肤,看起来像干尸一样,看得於单心里一阵阵发麻。“你听我把话说完。”
“是,大屠耆,你说。”
中行说又喘了片刻。这才一字一句的说道:“第一件事,於单性情善良,他不适合做单于。勉强为之,只会成为其他人的猎物。”
中行说的话音未落,於单的脸色就变了。他刚要说话,却被军臣单于瞪了一眼。只好又闭上了嘴巴。
“第二件事,河南地的得失关乎匈奴与汉朝的命运。谁能占据河南地,谁就能掌握主动。楼烦王、白羊王过于轻敌,他们罪有应得,死有余辜。另调他人来占据河南地吧。”
“那……大屠耆以为,谁比较适合?”
中行说沉默了良久。“左贤王,伊稚邪。”
“可是他……正在右北平与刘非作战。”
“刘非只有步卒,不敢深入草原。调伊稚邪来河南,他最适合继任单于。就让收复河南地成为他证明自己的机会吧。”中行说慢慢的转过头。“告诉伊稚邪,杀死梁啸,夺回月亮,证明自己是个真正的匈奴男人。”
军臣单于沉默不语。
中行说眼中闪过一丝失落,他喘了半天,又道:“单于,十万汉军不足惧,梁啸才是真正的麻烦。只有杀死梁啸的人。才能引领匈奴继续强大。右贤王不行,就只能让左贤王来试试。总不能让单于你亲自上阵吧?”
军臣单于目光一闪,恍然大悟。他拉着中行说的手,充满歉意。“大屠耆,我明白了。”
中行说嘴角缓缓的牵动了两下,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他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再也不说一句话。
单于小心翼翼地拉动兽皮,将他盖好,又轻手轻脚的离开。於单紧紧跟在单于的身后,眼神委屈,脸色颓丧。离中行说足足有几百步。单于这才放慢脚步,回头看了於单一眼。
“我……觉得大屠耆说得有理。”单于说道:“你的确不够凶狠。如果是往日,这倒也没什么,反正汉人和羊羔一样,任我们欺负。现在汉人已经露出了獠牙,一场关乎两国生死的大战刚刚开始,你能担得起这个重任吗?”
於单抗声道:“单于从来没有给我领兵作战的机会,怎么能肯定我没有这个能力?”
“不是我不给你机会。”单于长叹一声:“是我不敢给你机会,特别是这个时候。你忘了吗,浑邪王给了狐鹿姑机会,结果呢,狐鹿姑的首级成了梁啸的战利品……”
“那就请单于给我一万骑兵,我一定把梁啸的首级砍下来。”
单于无声地笑了,迈步向前走去。中行说说得没错,於单太孩子气了,他根本担负不起这样的重任。他虽然无数次的听他和中行说讨论战局,却没有真正听进去一句话。梁啸如果那么好杀,他这个单于需要亲自统兵前来救援吗?
虽然中行说一直建议由伊稚邪来,而不是他这个单于。可是不管怎么说,有一点,他们的看法是相同的。汉军明明是三路出击,最后却拧成了一股绳,恐怕不是朝廷的意思,也不太可能是李广等宿将的建议,最有可能促成此事的反倒是梁啸。
休屠王全军覆没,白羊王一战而溃,程不识出现在这里,楼烦王恐怕也余日无多。汉军几次关键性的胜利都和梁啸有关,这种千里迂回,将骑兵的速度优势发挥到极致的战术有着梁啸极强的个人色彩。
巫师的祈祷也证明,梁啸会是匈奴人的心腹大患。
梁啸不死,匈奴不安。这样一个人又岂是於单统领一万人就能杀死的?如果梁啸这么容易被杀掉,那浑邪王、右贤王岂不是太无能了。
当然,单于也不同意中行说的意见,他不想将这个机会让给伊稚邪,他要亲自会一会梁啸。所以,他才会不顾中行说的反对,率领王庭精锐赶来支援白羊王、楼烦王,并召右贤王前来会战。
见单于不说话,於单急了,赶上两步,抢到单于面前,拦住单于的去路,央求道:“单于,请你给我一次机会吧。”
单于打量着於单,考虑了好一会儿,说道:“我可以给你一万骑,但是,你要向我保证,最远不能离开我三十里。一旦超过三十里。我立刻收回你的兵权。”
於单愣了一下。三十里,这和在单于身边有什么区别?不过,看看单于那张坚决的脸,他又放弃了争执。不管怎么说,先把兵权拿到手中再说吧。
“好。”
於单眼中的犹豫全落在单于的眼中。刹那间,单于心中涌过一丝不安。他开始怀疑起自己的这个决定是不是明智。可是。看着於单热烈的眼神,他又把反悔的话咽了回去。他在心中暗自决定,如果发现於单有不听话的表现,立刻剥夺他的兵权,免得他像狐鹿姑一样丢了性命。
单于召集众将议事,在安排白羊王等诸将攻击程不识大营的任务之后,他拨给於单一万精骑,让他作为大军的前锋,向东打探汉军的消息。准备救援楼烦王。
众将都有些意外,可是在单于面前,谁也不敢多嘴。匈奴人原本是兄终弟及,左贤王是第一继承人。不过最近几代,从冒顿单于到老上单于,再到军臣单于,都是父子相传,古制已经被打破。
在这么关键的战事中。军臣单于给於单一万精骑,恐怕也有抛弃左贤王伊稚邪。传位於单的意思吧。不管是李广还是梁啸,哪怕是程不识,只要於单能够击败他们,他就可以一跃成为手握重兵的大将,即使是左贤王也只能甘拜下风。
见没有人反对,军臣单于松了一口气。
第二天。以白羊王为首,对汉军大营发起了一波又一波的攻击。
第三天中午,右贤王率领右部匈奴的三万精骑赶到,匈奴人总兵力达到八万。军臣单于以河南地本为右部匈奴为由,将攻击程不识大营的任务交给了右贤王。自己亲率四万精骑赶往石门障,驰援楼烦王。
於单率领一万精骑在前,担任前锋。他恪守军臣单于的命令,将与单于的距离始终控制在三十里以内。
――
石门障西北一百五十里。
楼烦王勒住了战马,举起手,下令全军停止前进,就地休息。
号角声响起,疲惫的匈奴战士控制住胯下的战马,纷纷翻身下马,各找地方休息。但凡干净一点的石头,粗壮一点的树干,都被人占据了。实在找不到地方的,干脆躺在地上。
接连被汉军追杀了三天,即使是号称最能吃苦的匈奴人也有些撑不住了。本以为撤出石门障就安全了,没想到汉军像是疯了一般,不仅穷追不舍,而且越战越勇,几乎是一日数战。匈奴人对此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损失惨重。不仅死了很多人,还被汉军劫走了辎重。
迫不得已,匈奴人只能宰杀受伤的战马充饥,这进一步的削弱了他们的战斗力,而且让士气低落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与汉军交手多次,匈奴人从来没吃过这么大的亏,以前都是他们追着汉军跑,现在反过来了,汉军追着他们跑。
楼烦王倒在一块大石头上,脑子里一片混乱。他苦思冥想,怎么也想不通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看起来似乎只是一个失误:他没想汉军会追出石门障,一时大意,丢了辎重。可是,白羊王的失败怎么解释?
到了这一步,楼烦王虽然还没得到白羊王的具体下落,但是他猜想,白羊王现在的日子大概不会比他好过,十有**吃了汉人的亏。
这究竟是怎么了?一向懦弱的汉人这次发了什么疯?他们这是要与匈奴全面开战吗?
楼烦王百思不得其解。
就在这时,远处的山坡上响起了报警的号角声。楼烦王一跃而起,看向号角声响起的地方。
他看到直冲云霄的烟尘。在烟尘的前方,十余骑正从远处狂奔而来,战马四蹄腾空,马背上的骑士拼命的挥动着手中的战旗,发出敌袭的警报。
在他们的身后,黑压压的骑兵扑天盖地,像一道潮水,汹涌奔腾。
转瞬间,激昂的战鼓声淹没了号角声,涌入匈奴人的耳朵,冲击着他们的心灵,摧毁了他们最后的希望。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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