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绿带城,再往南下,会途径一座小镇,小镇过后,再走近百里路,就是青钱城。
夜色浓重。
瑰流身披猩红雪衫,雪白长发肆意披散,身后背着的是那柄雪白诛仙。
气质出尘,貌若仙人。
在他身后,仅相隔几步之远,一位女子始终不紧不慢的跟着,看似有些拘谨和不安。
一路上,二人没有任何言语,应是并不相熟。
自绿带城那场惊天动地的大战后,瑰流虽然身负重伤,但原本在体内严重堵塞的淤血都排了出去,又有道家金丹重塑骨肉,所以不仅没有落下病根,反而因祸得福,成功在四品初期站稳了脚跟。
而和瑰流分别后,秦芳没有立刻回京,而是对那莲花冠道人穷追不舍。哪怕这位道家洞天之主有着神通法宝,能够缩地成寸,但还是被秦芳用全力追上。最后,秦芳从莲花冠道人手中“求”来一本心法书籍和一个檀香小盒,给瑰流送去后才返回京城。
眼下,瑰流踏雪微痕,一吐一纳之间都可见气机流转。这是一种道家独特的吐纳方法,长久习之,可淬炼身体,清净凝神。这对于一般武人来说功效甚微,可对于瑰流来说,用处极大。
为什么?
因为赵秉聂一句话点醒了他,说他戾气太重。
瑰流忽然眯起眼睛,已经能够隐约看见火光,那前方应该就是杏花镇。等到了地方,就可以看一看那本道家的正统心法,既然是一个洞天之主赠予的,大概也是个稀世珍宝了。
瑰流刻意放慢脚步。
女子原本正在怔怔出神,不知不觉,已经和那个男人并排而行。
瑰流嘴角翘起,装作故意又像是不故意,轻轻撞了她一下。
女子疑惑看去,懵懵懂懂,像只幼小麋鹿。瑰流只是歪头微笑,不言不语。
不多时,女子被瑰流看得有些迷糊,刚想开口说话,却感到身子一轻,被抱了起来。
“放我下来。”
女子怯怯弱弱,不知道是害怕摔下来还是害怕这个轻佻男子。
“才不。”瑰流迈开步子,懒洋洋道:“你走的那么慢,等到了杏花镇,连饭都吃不上了。别怪我没提醒你,你最好抱紧我,否则摔地上摔伤了,我可不会负责。”
女子闻言,连忙搂住瑰流的脖子。
瑰流忽然停下脚步。
下一秒,他竟直接飞掠而出!
紧张至极的女子并不知道,此刻抱着她的男人,在跻身四品后,在绿带城生死一战后,是何等的快意风流。
因为至少,他再也不是他自己心目中的废物。
寒风猎猎,瑰流目光灼热。
走这一遭江湖,四品只是开始,要往更高处走,五品?六品?够吗?远远不够!
要像娘亲说的那样,手持诛仙,威风凛凛。
要比瑰清强,否则没脸回去!
瑰流看向怀中的她,眸子有金光闪烁,
“御剑凌空九万里,想不想体验一下?”
女子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
绿带城一战后便再无任何动静的诛仙,在这一刻,突然出鞘。
一抹雪白直直冲向云霄。
九万里云海之上,罡风浩荡,有人御剑而行,气势惊人。
......
......
杏花镇,很多人都看到一抹雪白直直下坠,不知落到何处。有个在墙角摆摊的年轻道士,正给一位姑娘看手相,左摸摸右摸摸,啧啧暗叹,这柔荑小手可真是又软又嫩,然后就被一道从天而降的剑光砸中。
年轻道人赶紧拍拍衣服,心有余悸,得亏随身挂着护身桃符了,否则不死也得伤成残废。
他的耳边响起一道熟悉声音,“别在这揩油人家小姑娘了,赶紧滚回宫去,帮我娘看着点事。”
镇中某处,瑰流收回诛仙,将女子轻轻放下,哪成想女子双腿瘫软,竟是摔倒在地上。
瑰流连忙将她扶起,帮她理了理狐裘上的尘土。
而至于女子脸上的泪痕,他根本没有注意。
女子一只手捂住胸口,一只手捂着嘴,那双通红湿润的眸子恨不得将瑰流吃掉。
但也仅限如此了。她心生出一种无力和苍凉。眼前这个男人是大靖王朝最尊贵的太子殿下,是未来的天子共主。而自己呢?不过一个刑徒之家的可怜女子罢了。
瑰流扶着女子,并不出声安慰,也不出声催促,只是安静眺望远方潋滟水色。
那里有很多画舫歌船,有些已经离岸,有些还没有离岸,有些已经接客,有些则招揽不到客人。
直直冲向云霄,又直直下坠,这一场惊魂动魄的御剑飞行,差点把女子的魂魄都给吓出来。她缓了好一会儿,终于抬起身,深吸一口气,轻声道:“走吧。”
“你想吃什么?”瑰流瞥向她。
“随便。”女子冷冷回答。
杏花镇人不多,本就是依水而兴,自然也不是很繁华。尤其此刻即将入夜,街道上行人稀少,颇为清冷,甚至不少店铺都已经挂牌打烊了。
瑰流左找右找,终于找到一处环境相对不错的面馆。风尘仆仆赶路,饿了一天,又是风雪苦寒,能够吃上一碗热气腾腾的面,简直是灵魂的慰藉。
女子冷着脸,手却突然被身边男人牵起,不由分说就被迫小跑进面馆。
店家小二看见这对衣饰不凡的男女,误以为是某两个豪富世族的天作之合,便更显热络功利,堆积笑脸迎前问道:“二位客官,吃点什么?”
瑰流看了会菜品木牌,然后笑道:“两碗阳春白雪面,另外再来一坛酒,再给我家夫人端一杯热水。”
“得嘞,您先坐。”小二说着就跑向后厨。
二人落座,女子用力抽回了手。
瑰流笑道:“做我夫人,还委屈你了?”
女子语气从容,“殿下身份高贵,妾身不敢高攀。”
一阵急促脚步声响起,原来是刚刚跑到后厨的店小二跑了回来,一坛酒放在瑰流面前,另一杯热水,也心领神会地放在瑰流手边。
瑰流笑着掏出一颗碎银,“酒钱面钱,不用找了。”
店小二接过那颗碎银,欣喜若狂,“谢客官!”
面馆里只有寥寥几桌人,清冷的很。
瑰流拿起那杯热水,轻轻放到女子手边,看似是多此一举。
“这一天冻坏了吧?喝杯热水,暖暖身子。”
女子瞥了眼他,已经猜到他接下来要说的话,但还是轻轻喝了一小口。
果不其然,下一秒,瑰流笑道:“看我多关心你啊。”
女子放下杯子,忽然语气温柔,轻声道:“太子殿下,”
她沉默片刻,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了勇气,想要说些什么。
但还没有开口,瑰流却眯起那双凤眸,语气陡然森冷,“我劝你安静吃饭,别给自己添麻烦。”
女子颓然放下一只手,红唇颤抖,眼眶通红,有泪水打转。
很快,店小二就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阳春白雪面来到瑰流这桌。看见女子泫然欲泣的样子,他愣了愣,悄悄看了眼白发男人的脸色,识趣闭上嘴,悄悄的离开了。
瑰流率先动筷,还不忘悠哉饮酒,只不过散发的阴冷气质实在让人不寒而栗。
女子低着头,小口小口吃着面,泪水模糊了眼眶,那碗面也总是咸咸的。
等瑰流将一碗面全部吃完,女子连半碗都没吃到。
“你慢慢吃,不用着急,我去外面等你。”
说着,瑰流拿着那坛酒,走出面馆坐在石阶上,对月独酌。
他的目光再次遥望远方潋滟水色,流经这座杏花镇的,那也是夭江之水。
谁谓波澜才一水,已觉山川是两乡。
很多画舫歌船都已经离岸,星星点点的灯火若隐若现,还能隐约听见一些嘈杂的琵琶声和觥筹交错声。
每当他想到夭江,就会想到春仙楼,就会想起那位慵懒温柔的狐媚女子。
同样是女子,境遇同样凄苦。
凭什么呢?
瑰流痛灌一口烈酒,方才因女子而起的心中阴霾消散了许多。
不多时,女子走出来,见他坐在台阶上,犹豫片刻,也轻轻坐下。
瑰流打趣道:“裙子会脏。”
女子将下颚抵在膝盖上,柔声道:“无所谓了。”
瑰流眯起丹凤眸子,放下酒杯,冷不丁的,在她脸上咬上一口。事后,还不忘帮她抹掉水渍,并嬉笑一句:“真香。”
自绿带城出发,这一路以来,面对种种的轻佻调戏,女子始终隐忍不发,百依百顺,柔得像只小狸奴。但这一刻,她终于忍无可忍,哭着扬起手,要狠狠扇这个男人的脸。
甚至能感受到凌厉掌风,可瑰流一动不动,面无表情。
那只手明明近在迟尺,却颓然停住。
女子瘫软无力,笑容惨淡。是啊,整座天下都拿他没有任何办法,自己不过是个身贱命薄的凄苦女子,又能拿他怎样?
瑰流轻轻拨开她的手,语气淡漠:“你爹拉帮结伙,引发朋党之争,祸害朝廷,险些酿成大祸,这已是不争的事实。宰相和百官联袂上书请决,御史台和六科给事中接连宣布王龚乔八大罪状。整座朝廷,矛头全部指向你爹一人。你一路跟着我,对我百依百顺,任凭我做什么都可以,无非是想借我之手,救出你那个道德败坏的爹,或拯救早已腐败成风的权贵王家。说慕我风采,心甘情愿做我侍女,这是假的。想要救整个王家,这才是你的真正目的。”
“王家被抄,家眷受牵连者十之八九。要么入狱,要么发配,要么大难临头逃命。你王姒之,作为罪臣之女,按规定本应送你入空门礼佛。而你今天之所以能够跟着我来到杏花镇,没有被官役抓走,你应该感谢我娘。我娘念及你是女子,遭遇家破人亡,处世艰苦,便心生怜意。”
瑰流眯起金色眸子,语气陡然冰冷,“王家落得今日的下场,本就是罪有应得。我娘救你一次,已是出于对王家的怜悯。而你来求我,想让我救王家,是贪得无厌,是恬不知耻。”
女子早已泪眼朦胧,乞求道:“别人我可以不管,求求你,救救我爹,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哪怕为奴为妾,我都愿意。”
瑰流冷笑不止,“你不会愿意的。我不想要一具碍眼的尸体。”
女子顿时面如死灰。
她悄然握住那支簪子。
既然身不由己,至少命要由己。
她泪光点点,毅然决然,握紧簪子猛地往脖子上扎去。
“别死。”
离肌肤仅半寸,她那只握簪的手被钳制住了。
瑰流轻声道:“你爹,注定要死的。但是我会尽最大努力,让你再看他最后一眼。”
女子猛然抬头,瞪大眼眸,乞求道:“让我见见我爹,一眼,一眼就行。”
瑰流冷吸一口气,“你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对吧?”
女子眼泪满面,“愿意,我什么都愿意!为奴为妾,做下人做丫鬟,我都愿意!”
瑰流轻轻抹过女子的红唇,语气轻轻,“我之所以帮你,不是因为我对你居心叵测,企图占些便宜什么的。你信也好,不信也罢,不光是你,如果今天站在我面前的是别人,我一样会去帮。”
“我娘亲说过,女子命苦,最不容易。对于这句话,我深有体会。我有四个侍女,桃枝从小就没了亲人,轻雪刚出生就被父母遗弃,秋荔娘亲因生她早产而亡,她爹认为她是灾祸,于是卖女葬妻,幸亏我娘救了她。只有金栀稍微能好些,爹娘都是淳朴的农民,对她宠爱有加,不过前几天也去世了。”
“看见那些画舫歌船了吧?我知道这个世道对女人来说是何等的不公。身不由己的女人,更是活的极不容易。今日的你,不过是千千万万她们的缩影,所以我愿意帮助你,不是贪图垂涎你的美色,而仅仅是为了娘亲的那番话,为了心中的那一份坚持。”
瑰流忽然歪头一笑,“长得好看,很了不起吗?”
那只抹过红唇的手陡然在女子下颚处用力掐起,最后竟是撕下一张做工精致的面皮。
面皮下,方是女子真容。
瑰流忍不住啧啧出声,“真好看,不愧是榜上有名的大美人。”
女子颤抖出声:“方才你咬我,就是为了验证这个?”
“不傻呢。”瑰流揉了揉她的脑袋。
忽然,一瑰流的声音在女子心湖响起,却是一番有些八竿子打不着的话,
“我这次远游,我娘哪怕再忍心撒手不管,也不可能真正做到视而不见。这天下想杀死我的人实在太多了,可能处处都是,可能就藏在某个阴暗的角落。这些日子里,始终都有一个人秘密跟随我,他藏匿的极好,训练有素,应该是皇城里不可多得的高手,想必是我娘的亲信。但我确信,等咱俩到了青钱城,离开京畿地区,他就不会再跟着了。我信我娘亲,我相信娘亲同样相信我。”
女子愣了愣,听的有些迷迷糊糊。
瑰流笑了笑,忽然说道:“爱不爱我?”
女子懵了,呆呆无语,幡然醒悟看见他的嘴型,嗫嚅几句,羞红了脸。
“快说呀快说呀。”瑰流催促道。
她终于鼓起勇气,大声道:“爱!”
瑰流忽然极为贴近女子的脸庞。
然后下一秒,她猛然瞪大眼睛,惊慌失措。
正打算到店铺外面喘口气的店小二,撞见了这一幕,不由得目瞪口呆,连忙转身呢喃:“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那晚,一道密书传回京城,放置在帝王寝宫的案台上。
秦芳轻轻将其打开,然后双手颤抖。
白底黑字,寥寥数句话。
“殿下与罪臣之女,情投意合,接吻定信。”
“客栈住宿,亦是一间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