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镇客栈,瑰流又睡了一夜地板,毫无疑问老腰更疼了。若说昨天还能忍痛出去逛街,那今天就只能扶墙走路了。
眼下,他一只手扶墙,一只手扶腰,表情因为腰疼而微微扭曲,每走一步都要哎呦叫痛好几声,十分吵闹,一幅活不起的样子。
说到底还是声色犬马惹出的毛病,十年一觉青楼梦啊,能不腰疼就怪了。
王姒之到底是柔柔怯怯的性子,看他腰疼这般严重,便有些害怕了,担忧道:“要不去看看医师吧。”
瑰流眨了眨眼,这妮子上当了?那太好了,今天正好再歇息几天,听说那天下第十一的美人今明两天就要途径杏花镇,说是游山玩水,但阵仗可是不小,带了好多家仆丫鬟和武人扈从,可能是要为下一次美人评鼓吹声势。
瑰流揉着老腰,诶呦一声,表情痛苦道:“快扶我去床上歇会。”
王姒之连忙扶他上榻,又轻扶他的腰,帮他轻轻躺下。
躺在柔软的床榻上,瑰流悠哉惬意一声,感觉舒服从骨头缝里往外冒,闭眼打了会盹,又侧过脸看向身边女子,问道:“今晚我睡床榻,中不中?”
王姒之轻嗯一声,说道:“那你睡床,我睡地上。”
“别啊。”瑰流急了,差点都要坐起身,连忙道:“地板又冷又硬,哪有暖洋洋的床榻舒服啊?我看这张床榻也不小,咱俩互相挤一挤,能够凑合一晚的,也更暖和不是?而且你是女子,身子孱弱,我怎么忍心让你睡在又冷又硬的地板上,万一你染上风寒,我岂不是要愧疚死?就算你不怨我,我的良心都能把我谴责死。所以啊,咱还是一起睡。哦对,你放心,我睡相很好的,不打呼噜不揣被子,当然你如果你踹被子,我还可以给你盖被。”
王姒之觉得有些好笑,柔声问道:“殿下这算不算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难道天下流传甚广的传言都是假的?否则以殿下的性子和手段,想要逼迫我听话服从,又有何难?”
瑰流点点头,一脸赞叹,“败絮其外,金玉其内,说的就是本太子了。”
王姒之忽然正视他,认真问道:“我在你身边算什么?”
“你觉得自己算什么?”瑰流反问道。
“丫鬟婢女?或是给我个妾室名分?”
瑰流悠哉悠哉,打趣道:“你对自己的要求,就这么低啊?”
王姒之深吸一口气,说道:“请太子殿下直说。”
瑰流瞥向她,眼神古怪,“你是真傻还是假傻,我都说到这个节骨眼上了,难道还听不懂吗?”
王姒之沉默不语了,静静坐在床榻边。
瑰流不依不饶,继续问她别的问题,“那年上元灯节过后没几天,我过生辰,我爹摆长龙大宴,百官入宫献礼吃酒,浩浩荡荡几千人,不乏有许多豪阀女子和大家闺秀,那些人我一个也不认识,或是说认识也不感兴趣。就在生辰日好几天前,我亲笔写下请帖,让身边丫鬟给你送去。因为一直没有得到答复,或是说遭到准确的拒绝,所以我一直心怀期待和侥幸,结果我过生辰那天,我精心留置的位置是空的,你没有来。”
“为什么不来?”
瑰流死死盯着她。
气氛有些僵硬。
王姒之从容不迫,语气平淡,“那时候,我和殿下很熟吗?”
“现在呢?”瑰流紧接着追问。
见王姒之不回答,瑰流没来由感到心烦意乱,缓缓坐起身,猝不及防,一口朝她脸上咬去。
“你!”
王姒之气的直咬银牙,她恨不得把眼前这个登徒子乱刀刺死。
而专趁别人心情不惹是生非的瑰流,只是微微歪着脑袋,笑的比小孩都天真无邪。
“不服啊?那你可以咬回来呀。”
王姒之不是那没有半点火气的泥菩萨,虽然性子柔弱,但还是被这个男人惹怒了,冷冷一笑,“狗咬我,难道我还咬回去?”
瑰流当即眯起那双丹凤眸子,“你再说一遍?”
王姒之忽然眼眶通红,委屈撇了撇嘴,敢怒不敢言。
忽然,客栈外锣鼓喧天,有沸沸扬扬的人群声。
瑰流也不装那副腰疼要死的模样了,一步来到窗边,向外探出个脑袋,结果就看见一大群人走过,扈从武人和丫鬟们拥着一个纱帘垂遮的步辇,如众星拱月。
想都不用想,肯定是那位天下第十一的美人来了,这阵仗还真不小,稚嫩娃娃和七老八十的拄拐老头都在其中,妇孺老人皆有,有点举家搬迁的感觉了。
一转头,瑰流就忘记了先前不愉快的事,或者说忘记了王姒之的不愉快,连忙走到她身边,焦急道:“快下楼快下楼,天下第十一的美人来了。”
不由王姒之说什么,他就已经牵起她的手,急匆匆朝楼下跑去。
好巧不巧,步辇在客栈门口停下了。女子掀开帘子一角,犹豫一下,走了出去。
杏花镇的人不多,全都拥挤在这条街道上。当看见那位女子的真容,不知谁先喊了一句神仙娘娘,然后紧接着各种赞美各种讨论,纷纷不断。
耳边已经听清楚好几句中听的美话,女子心满意足,颇有倨傲神色,心想距美人评重选还有段日子,自己上次之所以未进前十,不是长得不够好看,而是世人有眼无珠罢了。所以这次,她鼓吹声势游行,就是要让天下人好好瞪大眼睛,让他们知道到底谁才是那美人评的魁首!
瑰流拉着王姒之的手跑到楼下,见着那位姿容的确美艳不可方物的女子,悄悄问道:“感觉怎么样?这次有没有希望入选前十?”
王姒之并没有任何异样情绪,只是平心而论,说道:“希望不大,尤其是这种倨傲作风,皇后娘娘不会喜欢的。”
瑰流点头表示赞同,“我娘啊,最烦的就是这类女子,就像讨厌写诗求仕的读书人一样,太显功利热络了。”
王姒之心有感触,轻声呢喃:“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对,就是这个理儿。”瑰流笑着,竟对那站在步辇前的女子晃了晃手臂,还吹了个颇为轻佻的口哨。
“敢对我家小姐无礼,你好大的胆子!”
瑰流不去理睬那位老妇,眯起那双让世人惊羡的丹凤眸子,歪着脑袋笑看女子。
妇人还想说写什么,却被呵斥,“住嘴!”
女子嘴角翘起,盯向瑰流,似是来了兴致。
她胆大迈开步子,不管瑰流身边还有一个容颜姣好的女子,反正也没自己漂亮,她并未将她放在心上。
走到瑰流身边,她笑意盎然,轻轻开口,语气带着诱人的韵味,“你找我?”
瑰流微微一笑,刻意压低声音,“谢射在哪里?”
女子一愣,惊慌失措后退一步,下一秒立刻恢复镇静,捂嘴浅笑,“可是那个武评上的那个谢射,不认识诶。”
瑰流笑的纯真无邪,好奇问道:“这样啊,那你后退什么啊?”
女子反问道:“听到如雷贯耳的杀手名字,第一反应是害怕,不是很正常吗?”
瑰流点了点头,一脸认真,“原来如此,恕我无礼,唐突佳人了。”
“不碍事的。”女子笑着摇摇头,开始打量起以面皮伪容的王姒之。
细细打量一番后,她暗暗嗤笑鄙夷,中规中矩罢了。
告辞一声,她转身离去,表情晦明不定。上了步辇,长呼出一口气,仍有些心有余悸。
这人到底是谁?又怎会知道自己认识谢射?
明明按照那个男人的嘱咐设局,不可能出现纰漏才对,可目标没有出现,反倒可能是招惹上了麻烦。
管不了那么多了,无论如何,今晚都要悄悄把这个男人做掉,否则事情败露,后果将不堪设想。
想到此处,女子眯起眼,杀气腾腾。
锣鼓喧天逐渐远去,围观人群逐渐跟着前拥,客栈门口重新恢复了冷清模样。
瑰流一屁股坐在石阶上,掀开那张易容面皮,哼着小曲,心情不错。
王姒之轻轻坐下,瞥了他一眼,“腰不疼了?”
瑰流表情得意,“不疼了。”
“不疼了就睡地板。”
此话一出,瑰流呆呆发滞,久久无言。
对啊!怎么把这茬给忘了!
“那啥...,我逗你玩呢......”
瑰流一脸真诚看向她,不忘揉揉自己的老腰,假装轻轻哎呦一声。
王姒之不置可否,微微向后挪身,一只手轻握住瑰流的雪白长发,喃喃轻语:“该梳理一下了。”
瑰流本想打趣说一句:“那你就动手啊。”,结果王姒之已经走入客栈,向掌柜要了一个木梳子,然后又重新坐回他的身边。
“转过身去。”王姒之淡淡说道。
瑰流有些讶异,不曾想她还真的主动伺候人,于是转过身子,将后背留给她。
王姒之手法轻柔,为他梳理白发,不知怎的,双手有些颤抖。
她忽然想到某种可怕的事实。
这个男人本就被全天下所唾弃,朝廷庙堂皆不得,以后哪怕继承了帝王基业,又怎能归拢人心,使四海臣服?
这种道理,寻常女子都懂,他又怎会不知?
这个男人看似衣食无忧,可前途多舛,处境已是艰难。
王姒之红唇颤抖,轻声呢喃:“我是罪臣之女,只会拉你下水,为什么要帮我?”
瑰流平静回答:“我和你说过的,不只是帮你,如果在我面前的是其他女子,我照样会去帮。”
“那你就没有为自己考虑过?御史台和六科给事中联袂弹劾我爹,你知道这意味什么,如果天下人知道你和我在一起,于你而言不更是雪上加霜吗?这天下还会有谁能拥护你?”
“你不懂。”瑰流平静道:“举世皆敌的心态,我早就有了。这天下怎么看我,把我描绘的如何劣迹斑斑,我都无所谓。当年我娘生我,冒天下之大不韪,何曾在意过天下。因为对她来说,儿子的命是一万个天下也换不来的。那么今天,我帮你王姒之,道理也是如此。”
瑰流骤然高声:“你想见你爹最后一面,我反悔了!”
女子双手颤抖,面如死灰。
“见什么最后一面?有能耐就天天见面!老子就算把弹劾史官的腿给打断,就算孤身一人闯大牢,也要把你爹给救出来!”
“你王姒之,给我好好的生活!”
她愣住了,两颊清泪流淌,清澈眸子柔柔荡漾着。
娘,你曾说过,一个男人无论如何对你好,都可能只是哄骗的把戏。
但如果有个男人愿意陪你一起共患难,尤其是为了你,不惜抛下什么或舍弃什么,那这样的男人再好不过了,是值得托付的。
所以你说你后悔嫁给我爹。
娘,你看看,女儿还是挺幸运的吧?
王姒之泪流满面,却嫣然一笑,继续给他梳理头发。
瑰流闭上眼睛,惬意悠闲,心想有首诗怎么说来着?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
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