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国尚未进入一年中最热的时候。
入夜微凉,明月高悬,狐媚子坐在临水亭台,脸颊微红,已经有些醉意。她趴在案桌上,一动不动,好像已经入睡。
不多时走来一个人,她脚步轻轻,不曾发出一点声音,但是在入亭的时候还是被醉酒的人儿发现了,狐媚子连忙起身,瞬间清醒几分,见是娘亲来了,有意无意往旁边一堆罄空酒坛移了移身。
秦芳自然看到了这里的一地狼藉,微微皱眉:“小狐媚,娘看你已经连续酗酒好几日了,和瑰清互换身体之后,你怎么也变的爱酗酒了?”
狐媚子低头认错,“对不起,娘,不会再有下次了。”
秦芳走近她,牵起她的手,柔声道:“想瑰清了?”
狐媚子摇摇头,“一直以来都不敢太想。”
忽然,一只黑猫从亭上攒角飞檐跳下来,伸出小脑袋在狐媚子脚边蹭来蹭去。
自从瑰清走后,这只猫就一直喜欢黏她,故而她走到哪里,总是少不了这只猫影子。
狐媚子微微俯身将黑猫抱起,挠了挠它的小下巴,笑道:“娘,您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吗?清儿都没有告诉过我。”
不知怎的,秦芳见到这只猫就红了眼眶,似乎想起了许多事情。她温柔笑道:“娘也不知道呢。娘就知道这个小家伙儿高冷的很,皇宫中那么多人,它只黏瑰清,然后就是黏你。可惜瑰清好像不是很喜欢,很少抱它也很少喂养。”
“娘。”
秦芳有些疑惑,“嗯?”
狐媚子低下头,看不清表情,“清儿从小到大都是漠视万物的性格,您就没想过什么吗?”
秦芳看着蜷缩在狐媚子怀中的黑猫,柔声道;“果然,你都知道了呢。”
狐媚子打了个激灵,轻声自语道:“好冷。”
“时间不早了,回去早点睡,娘先离开了。”秦芳神色疲惫,转身离去。
狐媚子轻嗯一声,目送她逐渐远去的背影,红唇轻启,欲言又止。
有些话终究是问不出口的,因为不是每个问题都能够回答,若执拗问出口,反而伤人伤己。
世上安得双全法?
她找不到,秦芳也找不到,瑰清也找不到。
扪心自问,如果要她在瑰清和瑰流这对兄妹选择一个人,她会毫不犹疑地选择前者。这是她的私心,无关善恶,所以即便是善良温柔的她,也会作出的选择。
可她只能这样想,却不能真的这样做,因为比起她的私心,她有着更大的自私,那即是希望这个家庭不要支离破碎,即便她深知自己不是这个家的血缘亲人,可她依然虔诚地希望着。
秦芳也大概如此,所有刚才她转身离开的时候才会面露疲色,所以狐媚子到最后也没问出那个给不出答案的问题。
现在的这个家里,除了瑰流一概不知,其他人都已经知晓了真相。
如果某一天,那个男人也知道真相,他会如何选择?
是王姒之,还是他的亲妹妹?
而那一天,一定会来到,并且很快。
大奉南方的一座小城,瑰流一行人如今委身客栈,经过商讨之后,决定今天暂歇一天,然后由莲花冠道人携带众人,一路强硬北上,直奔南北交界处的青坟山。
大奉也有诸多武夫和修士,但是江湖凋敝不如大靖王朝,所以三个天下前十尤其还有两个天下前五的庇佑,除非数十万骑军的围追堵截,很难陷入危险情况。但是这种强硬的北渡也有相当大的风险,那名如今坐在龙椅上的叛军首领不会坐视不理,而且由于叛军的不断北上,青坟山早就成了一家版图之山,故而去青坟山较容易,但是离开时绝对不会轻松,说不定极有可能被数十万大军虎视眈眈。
但是当下根本没有万全之策,时间紧迫,只能如此行事了。
瑰流又向客栈伙夫要了三碗牛肉面,其中给自己一碗,算是宵夜,小丫头说能吃两碗,所以给她要了两碗。
二人坐在台阶上等待的时候,小女孩忽然发问:“你马上要吃第二碗了,我马上要吃第二碗第三碗了,你妹妹不吃吗?别忘了你可是还要向她道歉呢。”
她刚问完,瑰流扑通一下站起身,呆呆看着她。
然后这个男人狠狠扇了自己两个耳光,转身跑回客栈,又要了一碗面。
直到此时此刻,男人才明白自家妹妹为什么“莫名其妙”生气。
忘了人家一天下来都没吃东西,忘的彻头彻尾,能不感到莫名其妙平吗?
想到自己摔门而出的恶劣行径,男人心如锥刺,很不得把自己杀死。
于是小女孩亲眼看见男人一口气扇了自己几十个耳光,扇得脸颊鲜红。
我与我周旋久,男人还不解气,猛地一头撞在柱子上,然后身体僵直地向后倒去,轰然坠地。
小女孩吓坏了,以为这下子要出人命了,连忙跑到男人身边,“喂,喂!你没事吧?”
然后她就看见男人双眼呆呆看着棚顶,额头正中央血肉模糊,不断淌着血。
任凭她怎么叫,怎么拽,他就是没有反应。
在后厨煮面的伙夫闻讯赶来,也吓坏了,还以为男人死了,连忙凑上去就要做人工呼吸,这时男人抬起一只手臂抵住他的脸,没好气道:“我还没死呢。”
小女孩焦急道;“没死你就站起来啊。”
结果男人又恢复了刚才的样子,双眼呆呆看着棚顶,像是老僧入定,又好像是死掉了。
小女孩边哭边跑着上楼,敲开那间房门,硬生生把瑰清拽了下来。
毫无疑问,当瑰清看到地上躺着的高大躯体后,微微皱眉,下意识加快了脚步,不过在走近他之后,她抬起脚碰了碰男人的脸,冷声道:“丢人现眼,还不起来?”
这一刻,瑰流如梦初醒,忍着剧痛偏头看向她,咧嘴笑道:“对不起啊,忘记你没吃饭了。”
瑰清双手抱胸,质问道:“然后你就自残?”
“这不是对不起你嘛?”
瑰流猛地抱住她的腿,耍无赖道;“原谅我,并且一会乖乖吃饭,要不然我可就不起来了。”
一旁的小女孩气的恨不得在他脸上狠狠踩几下,哪有做错了事还耍无赖逼着别人原谅自己的人,天底下竟然还有这么厚脸皮,这么自私的人!
瑰清毫无征兆被他这么一抱住,差点失去重心摔倒,脸上浮现一丝罕见的恼怒,冷声呵斥道:“放开!”
瑰流悻悻放开,忍着脑袋的剧痛和目眩神迷艰难爬起来,竭力想要站稳,但还是踉踉跄跄像个醉汉,他就这么站在瑰清面前,盯住她的眼睛,眼神里充满了清澈的伤心和难过,轻声道:“对不起,我不是个好哥哥。”
“犯了错只会无能自残,确实不是个好哥哥。”小女孩在一旁补刀道。
瑰清看着眼前这个满脸是血的男人,眼神里也不自觉涌出淡淡的忧伤。
“疼吗?”
“不疼。”瑰流摇摇头,即便脸上的肌肉抽动非常明显。
“我不是这个意思。”
瑰流一脸疑惑,“嗯?”
瑰清不再说话,她想问的不是在这个客栈,而是在那个离家出走的晚上,在青钱城遇上酒痴的那个晚上。
每当她想起这些的时候,她就再也没有办法对这个男人生气。
给了小女孩一个眼神后,她转身上楼。
后者心领神会,很快跑出客栈,又很快跑回来,手里拿着一小瓶金创药。
然后便为这个男人上药。
瑰流当然疼的龇牙咧嘴,时不时倒吸口凉气,时不时唉声叹气。
“干嘛?活不起了?”小女孩斥责道。
“你放心,她一定已经消气了。”
瑰流撇撇嘴,“你是不知道我这个妹妹的性格,生起气来我都得磕头叫祖宗。刚才你也看见了,人家直接上楼了,我都那幅模样了也不管不顾,明显就是还在气头上。”
见没什么大事,客栈伙夫也就回去继续煮面了。耽误了好一会儿,三碗...四碗面很快端上来。
瑰流和小女孩一人端着两碗刚准备上楼,前者忽然停下脚步,对还没走远的伙夫道:“再拿一坛好酒吧,要那种绵软柔和些的。”
站在房间门口,瑰流还是轻轻敲门,不过想着自家妹妹也不可能再给开门,于是就用肩膀把门撞开了。
不得不说瑰流额头上缠着的一圈锦缎,看起来十分滑稽,有点像大奉北方那些喜欢貂覆额的富贵女子。他像个仆人端来酒面,小心翼翼来到瑰清面前,小声道:“小祖宗,赏脸吃一点?”
瑰清眯眼道:“如果我不吃呢?你是不是又要自残?”
“吃点吧,你看我特意要了坛好酒呢。”
“肺痨,不能喝酒。”瑰清言简意赅。
这下瑰流也没话说了,他知道自己妹妹是个什么样的性子,一旦生气说什么也没有用。
不知何时,小女孩已经来到男人身边,用黝黑的小手扯了扯女人的衣服,稚声稚气道:“不要和身边的亲人赌气。珍惜当下才不会后悔,不是吗?”
小女孩心里响起一道声音,“是呢,你说的很对。”
瑰清主动伸手拿起那双筷子,见瑰流还端着面一动不动,说道:“愣着干什么,难不成要让我吃凉面?”
瑰流连忙把面端上去。但是她拿起筷子,迟迟没有下手。
“你会不会做面?”
瑰流想了想,道:“应该...会吧。等回去之后我给你做。”
“回去么?”
“以后再也不和你赌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