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入夜了,渡船行驶在云海上,仰头可见漫天璀璨的星辰,俯瞰可见人间大地的点点光亮。姚眺把南诏公主哄睡后,悄悄离开房间,走到船尾,和这位正在抬头赏月的莲花冠道人站到一起。
“独上江楼思悄然,月光如水水如天。景色不错吧?”莲花冠道人收回视线,微笑道:“姚眺,其实以你的天赋,踏入修士一途同样能有今天的成就。如果我告诉你,武道是条断头路,万年来没有人能够打破九品,你现在会不会后悔?”
姚眺趴在栏杆上,平静道:“有什么后悔的?修士瞧不起武夫,你以为武夫就要抬起脑袋仰望修士?武夫历练在江湖,生死厮杀,快意恩仇,好不快意。当年我一人独战大奉水师,全身而退却也身负重伤,若不是得众多大奉本人武夫相助,根本不可能活着去往大靖王朝。万里历练,有些人有些事,看过一眼便念念不忘,相逢即最好,若是还能够重逢,那更好不过。而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修士呢,讲求什么我心匪石,不可卷也,枯坐便是数十年,一辈子所见就如那深井之蛙,真是可怜又可笑。”
“贫道可不认同这个观点。”莲花冠道人笑道:“谁说修士只能枯坐闭关,不能游历天下。那你看看贫道呢?”
“像你这样终究是少数罢了。”姚眺轻声道。
“这些年结伴游历人间,我也走过很多路,看过很多故事,越来越相信一句话,人间的确有大美。之所以这样说,因为人间大多恩怨纠葛,无非都是名和利放不下,而唯有那些潇洒自得的人,才能体会人间真正的大美。平明百姓也好,帝王也好,哪怕是大修士也好,归根到底都是人,这天下虽然分为山上和山下,仙家和世俗,但归根到底还是两个字,便是人间。我当年之所以选择游历,一方面是因为莲花洞天的巨大窟窿必须要找寻仙宝来弥补,一方面也是被权位带来的蝇营狗苟惹烦了。你看看现在的我,当个甩手掌柜,逍遥自在,多么惬意。我虽然是个道人,是个修士,但是我的修行路数和你们武夫大抵一样,走万里路,见形形色色的人,路上即是修行。”
姚眺安静听完这一大篇子话,点点头道:“你要是这么说,我很难不对你产生好感。”
莲花冠道转头笑眯眯道:“所以说嘛,修士不一定非要枯坐,我不妨透露给你,你若是练气,必定是名天赋极高的剑修,虽然比不上世间最顶尖的那一批剑修,但放眼世间也难逢敌手,和你现在一样,武评前十肯定是板上钉钉的事。怎么样,要不考虑考虑,你既然喜欢游历,当个剑修御剑远游岂不美哉?”
“如果我同意,你会怎么做?”姚眺问道。
莲花冠道人一脸真诚看着他,“我先帮你把武道修为废掉,然后你就可以重新修炼了。”
姚眺皮笑肉不笑,“大晚上找茬是吧?”
莲花冠道人摸摸脑袋,实际上用手碰住了那顶莲花冠,装傻充愣道:“找茬?茬在哪呢,为什么要找茬?”
姚眺不再废话,出拳八分气力,直直打向他的面门。
莲花冠道人轻弹莲花冠,瞬间将姚眺带入个一个隔绝天地的小世界。
“大晚上用心语把我叫到船尾,又说了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话,现在把我隔绝在你的这座天地,你到底想干什么?”
莲花冠道人笑道:“举头三尺有神明,有些话只能闭门说。姚眺,你还不知道咱们这位太子此行的真正目的吧?”
姚眺微微皱眉。
“王姒之,梵柯山一役那名杀掉吴佩弦的红眸女子,谁能想到她的真实身份是那万年前连同神道一起覆灭的神道共主。她现在占据整座青坟山,作为最后一座能够连通天地的飞升台,待时机成熟,她将飞升,重立神道。”
莲花冠道人踏前一步,身边忽然又多出两个一模一样的他,左边那位佩剑披发,右边那位手持拂尘,仙人之姿。
“这是我的两个分身,皆为八境大修士。一人三个八境,我虽然还没找到跻身九境的契机,但仍可以凭此短暂跻身九境,而且比赵秉聂高出半境,这便是武夫远不能媲美修士的地方。渡船抵达梵柯山后,不出意外,会立即爆发一场恶。我师父,儒家那位,佛家那位,不出意外都会现身。说句不好听的,在这些大佬面前,我尚且是蝼蚁,那你姚眺呢?可能瞬间就会毙命。忠告的话我只说一次,听不听当然随你,姚眺,带你那位南诏公主回去吧,这种层次已经不是你能掺和的了,至于那最后一份南诏气运,十有八九早就被那位神道共主吃掉了,不过你不要担心,我可以暗中安排她下辈子的姻缘线,她的下辈子,你的这辈子,你们二人仍然可以再次重逢,照样可以成为神仙眷侣。”
姚眺冷笑不止,“下辈子的她,还是她吗?你们这些清心寡欲的道人懂个狗屁道理。”
莲花冠道人刚要说话,姚眺已经闪身到他身前,竟是出拳十分气力!
这一拳结结实实打在莲花冠道人的胸口上,发出巨大的沉闷响声。
莲花冠道人一动不动,甚至没有后退半步,姚眺却被弹开了。
“我见过太多天才,你姚眺也是百年难出的天才,只是贫道何曾比你差?否则也不可能成为那位的关门弟子。哦,忘了和你说,我曾用二十年光阴练出一具武道七品的分身,只是武道终究是断头路,练下去浪费心神且毫无意义,我便将那身武道气运给了个在巷子里快要冻死的小姑娘。之所以这样做,因为越是穷苦出身的人,越有怜悯之心。而昔年那个差点没熬过冬天的小姑娘,被大靖王朝的皇后娘娘收养之后,现在已经成长为铁甲浮屠的大将军。而她,之所以成为孤儿,因为当年还只是个四品小宗师的你,不小心将祸害牵连给那对年轻夫妇,却没有能力保护,所以才使一个无辜的家庭因此遭遇了无妄之灾。”
“有些墙只有自己撞到头破血流才懂得回头,你姚眺也是如此,自那以后,你才从一个狂放不羁的年轻人逐渐变成了儒雅的白衣拳仙。别人不知道,但是我知道,当年正是因为你的偏执,才导致了那家人的惨亡。此时此刻,距离青坟山不过百里路程,天亮之前就能到达,你难道还要像几十年前那样冒险吗?你就没有考虑过后果之重是否能够承受?”
姚眺双拳捏紧,微微颤抖。
“该说的,我都做了。该做的,我也都做了。何去何从,当然听凭君意。我之所以发善心当好人,愿意浪费这个口舌,是因为你姚眺的父亲,四十年前大奉江湖公认的拳仙,曾教会我一个道理。我这个人不愿意有所亏欠,仅此而已。”
原本漆黑的小天地消失,二人再度出现在船尾。天上的月亮似乎比刚才更亮了,皎皎清辉洒落,地上如霜雪。
“最后说一下,明天早上就会到青坟山,想离开可以随时找我。”
莲花冠道人说完,转身离去。
其实还有很多话,他还没有说出口,因为都是些陈年往事,提不提都不所谓。
“太子殿下应该在闭关吧?”想到这里,他准备去看一看。
于是一步踏出,便来到那扇门前,然后便与护道的瑰清四目相对。
莲花冠道人笑了笑,用心语说道:“公主殿下若是累了可换贫道,炼化本命物并非易事,何况还是品秩极高的诛仙剑,估计还需要相当漫长的时间。”
“不必。”
瑰清只是用简简单单回了两个字。
知道她信不过自己,莲花冠道人便不再说些什么,一转身便消失不见了。
渐渐的,星月无光,人间大地也没有一丝光亮,唯有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和落针可闻的寂静。
唯有渡船还在行驶。
一整夜,莲花冠道人枯坐船头,都没有等来姚眺。
同样有女子一夜未眠,疲惫的时候最多最多只是抱住膝盖靠在门旁休息一会儿,依旧默默守候着房间里的人。
待天蒙蒙亮之际,姚眺和南诏公主一起出门,找到船头的莲花冠道人。
出人意料的是,这对神仙眷侣不是来要求离开的,而是表明了一种坚决的态度。
那便是不管面对何种危险,他和她都不会分开,不仅这次,而是这些年一直如此。
要活一起活,要死那便一起死,没什么大不了的。
渡船放慢了速度,等太阳冉冉升起的时候,便会跨过抵达青坟山的边界。
而此时此刻,透过浓重的雾气,已经能够看见位于大奉王朝南北分界线上,最奇倔雄伟的高山。
瑰清突然眯起眼睛。
从天而降一道刺眼光柱,竟足足有山岳那么大,蕴含着恐怖的天地规矩,以至于莲花冠道人,青衫剑魁,白衣拳仙,三个天下前十的高手不得不联手迎上去。
三人皆出全力,但是光柱只是凝滞片刻。
“这是九境之上的实力!”莲花冠道人心如死灰。
青衫剑魁以剑相抵,佩剑寸寸崩碎,他的肌肤也因为承受巨大的压迫而寸寸崩开。
姚眺也好不到哪去,浑身鲜血,双拳已经变成烂泥。
瑰清站起身。
光柱砸下的那刻,天地间除了烧灼眼睛的刺眼白光,什么都看不见。
突然,所有人都看见一道极细微的金线划过。
然后白光瞬间崩碎,蕴含着天地规矩的恐怖威压荡然无存。
一个人站在船头,手持诛仙,那双粹然至极的金色眼眸,犹如一尊高高在上的神灵。
他散发的威压远比那道毁天灭地的光柱要可怕。
此时此刻,便是一百个赵秉聂,也不过是他一剑的事。
瑰清下意识念出了一个相当值得回味的词,“十一。”
然后在场众人就听到了一句温醇言语,“诸位,我十一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