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还因为烤鱼被抢而哇哇大哭的小丫头,听到“有毒”两个字之后,瞬间不再哭闹。
瑰流沉声道:“究竟有没有毒,眼下还不好断定,需要用银器检验才能知道。”
少女闻言,马上拔出脑后的银簪,递给瑰流。
“这...真的没关系吗?”
瑰流有些迟疑,因为少女这个银簪一看就是前朝遗物,工艺手法皆已失传。若用这么一个天下孤品检验毒物,未免过于暴殄天物。
少女满不在乎地摇摇头,“没关系的,我不是很喜欢这个簪子。”
瑰流闻言,不再犹豫,用此簪子逐一验毒。
而最终的结果,让在场所有人心惊。差点就要大快朵颐的小丫头更是感到劫后余生。
结果就是,许温送来的这几条鱼都有毒,而且从银簪的反应来看,还是猛烈罕见的剧毒!
瑰流面色阴沉,彻底动了杀意,冷冷道:“这许温是想置我们于死地啊。”
少女平静道:“这里就是他处心积虑为咱们挑选的死地。”
小丫头看了眼山坡下死寂的村落,感到后脊发凉。她心里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该不会这些院子里都藏满了杀手吧?
只是小丫头还没有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瑰流就已经亲眼看见了。
山坡之下,方圆一里之内,藏匿在荒芜村子中的杀手悉数现身,眨眼间,就将整片大地覆满。
一眼望过去,只能看见密密麻麻的人影如漆黑涌动的潮水。
瑰流目前只是一品武人,察觉不到埋伏很正常。但是为何就连身边这位女子大修士都没有察觉分毫?
能将几千人的气机藏匿得滴水不漏,甚至能成功瞒过一位大修士,绝非是许温一个城门校尉和目前大奉叛军能做到的事。
女子突然出声道:“方圆百里内,还藏匿着一位大修士,如果我方才感知不错,此人应是来自阴阳家。”
瑰流心里咯噔一下,又是阴阳家。
早在此前,秦芳闯入仙家把那位阴阳家大佬杀死之后,就曾担忧阴阳家会不会落棋针对瑰流。针对此事,秦芳还和国师推演天机,想出一招又一招对策。
但不知为何,秦芳和国师两个天下顶尖的国手,千算万算,仍是漏算了一步棋。
女子放眼山下,摩挲剑柄,“那位大修士显然是掣肘我的存在。也就是说三缕剑气用光之后,若是没有保命手段,你就会死。”
瑰流沉默良久,轻声道:“无需管我生死,但我求你,把这个小丫头带走。”
女子颔首点头,“可以。”
“不走,我不走!我就要跟你在一起!小丫头哭着喊着抱住瑰流。
突然,天地间响起一道响亮的号角音,沉闷阴郁,久久回荡。
一瞬间,漆黑潮水瞬间涌向山坡。
而那位阴阳家大修士,竟在女子身前三尺之距,凭空出现。
女子大修士瞬间拔剑出鞘,刹那间,剑气满人间!
两道身影瞬间消失,似乎远遁天外。在大靖年号永霜十六年的暮春时分,三座军镇的上方天空都响起震耳欲聋的雷鸣。
面对足足上千人的围杀,瑰流毫不犹豫用出了第一道剑气。
雪白刺眼,如过江猛龙横贯,将漆黑潮水截断,刹那间死伤数百人。
虽然可以暂时拖延住前方攻势,可眼前这个男人现在所处的局势,是腹背受敌啊。
气机震荡,只觉气血翻涌的他,甚至还来不及站稳脚,就向后方用出第二道剑气。
天地间又有一道雪白横贯,壮观不已。可此时此刻,男人已经七窍流血,摇摇欲坠。
黄茹所馈增的剑气终究受限于瑰流自己的境界,无法完全挪用。
所以这第三道极有可能媲美大修士实力的剑气,他用不出来。
突然,数道剑气从天而坠,轰向地面,瞬间又死伤几百人。
女子凭空出现在少女背后,一把抓住她的手,对着死死抱住瑰流的小丫头吼道:“过来。”
“不走!我不走!说好的你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说好的只要有你一口饭吃,就有我一口饭吃,你不能说话不算数!”
小丫头拼尽全身力气抱住瑰流的大腿。大声哭喊着。
而瑰流只是轻轻一踢,她就飞了出去。
女子趁机将她拽过去。
“放开我!放开我!骗子,都是大骗子!娘亲明明说过她卖完野菜就会回来的。爹爹明明说过他守完城就会回来的。你明明答应过我,会一直陪着我的。结果娘走了,爹走了,现在就连你也要走。你去死!你去死好了!我不要你这样的哥哥!”
瑰流一下子如遭重击,嘴唇颤抖,怒吼道:“带她走!”
女子最后一次出剑,帮男人肃清即将冲上来的敌人,然后动用神通带着两人消失。
“爹,娘,瑰清,姒之。”
这个七窍流血的男人,颤抖呢喃,缓缓抬起手臂。
一抹金线如同斩开这方天地,然后一柄雪白长剑悬停在他掌心。
天下杀力最大之剑,诛仙。
从大靖王朝走到大奉王朝,次次深陷几乎必死之局,身边都有它,也只有它。
这一剑的风采,本可以惊艳无双,却被那位道法莫测的阴阳家大修士轻松拦下。
而后的一剑,直接贯穿了瑰流的腹部。
直到最后,瑰流只是感到有些委屈。
他缓缓抬起手臂,横在眼前,泪水模糊,轻声道:“不能回家了。”
随着莲花洞天数万修士涌入大靖王朝,酆都京的建设已经达到了昼夜不停的地步,照此进展粗略估计,至少能够省下三十年的时间。
与此同时,莲花洞天先前那座被青衫剑魁劈毁后重建的白玉京,又被那位司雨之仙用水法拍碎。根据洞天之主的安排,楼中十二位修士的道场皆换到了其它的地方。而白玉京的遗址,今天已经正式开工,建造一座圆月府邸,用作新任春官的道场。
大靖王朝和莲花洞天这笔交易可谓极大,双方互定期限,春官一职最少要担任百年时间,而对应的,莲花洞天必须要在百年时间内不断为大靖王朝提供用来建造酆都京的人力。而自始至终,瑰流作为真正的局内人,却毫不知情,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这个好妹妹,早就把自己给卖了。
香檀小阁楼,瑰清端坐在案台前,玉手执笔,正在誊写一篇残本心经。
酆都之主,作为万年来最高高在上的存在之一,自然能够口含天宪,言出法随。
所以这篇心经在经过她亲自誊写之后,即便不经朗诵,也会有静心凝神的功效。
她在认真誊写,狐媚子则在收拾昨日酗酒后的满地空坛。按照瑰清的话讲,“现在毁尸灭迹,免得被娘亲看见还要挨一顿责备。”
不大一会的功夫,瑰清就已经将其写好。轻轻搁笔,将誊写好的心经用镇纸压住后,她双手托腮,笑眯眯看向远处那道还在忙碌的身影。
狐媚子似乎有所感觉,一回头就看见她笑眯眯的样子,当即撇撇嘴,小声道:“坏瑰清,要是没有我,你早就被娘亲责备过八百回了。”
瑰清歪头一笑,破天荒的甜美至极。
整座阁楼仿佛都明媚了几分。狐媚子心花怒放,眨眼间就已经黏住了瑰清,软糯撒娇道:“人家想再去一次漾月湖。还想坐一次乌篷船。”
瑰清似乎已经习惯了她的黏人性子,任由她这么黏在自己身上,轻声道:“我也想去。”
狐媚子愣了愣,落寞低下头。
坐镇一方天地,动辄几百年,不得随意离开,所以仙家才会把这种行为称作“枯坐。”
她方才忘记瑰清已经变成枯坐这方天地的圣人了,再也没有办法离开京城。
这样对于一座王朝来说可能是极好的事,但是对于一个女子来说,却是极其残忍的事。
因为她曾委身春仙楼,知道楼中那些女子是何等的渴望自由,渴望楼外的风景,甚至渴望在楼外的夭江畔走一走。
也许是她一个妇人之见,但是她真的很伤心,为一个女子只能仰望四四方方的天井而伤心,更何况这个女子还是她最喜欢的人。
见狐媚子低头不说话了,瑰清便也知晓了她的心思。
“可是你知道吗?”瑰清柔轻声道:“有些人就连活着都是奢望,更不必去谈自由。”
比如说陈鹭瑶,一个明明想要活下来,却不得不死的女子。
“至少我没有摒弃人性,至少你还能像现在这样黏着我,连我自己都已经很满足了,你还在为我伤心什么呢?”
狐媚子不说话,一下子眼泪就滴答滴答的,打湿了那张誊写好的心经。
瑰清伸出玉指抵住她的眉心,眯起眼冷声道:“不许哭!”
被这么一凶,她非但没有止住,反而觉得更委屈,于是泪如堤决,哭的梨花带雨。
瑰清忽然小声道:“娘亲来了。”
狐媚子闻言,慌忙中袖子擦拭眼泪,然后转头一看,发现转角处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坏瑰清!又凶我又骗我!”
她张开小银牙,作势要咬瑰清的手。
“罕见呐,小狐媚要咬人啦。”
轻柔的声音,的的确确是从狐媚子身后传来的。
“怎么哭啦?谁欺负你了,告诉娘,看娘不狠狠收拾她!”秦芳故意凶狠道。
狐媚子连忙摇头:“没人欺负我。”
秦芳疑惑一声,“那你怎么哭了?”
“方才摔了一下,疼哭了。”
狐媚子很少撒谎,所以是低着头,惴惴不安说出这句话的。
秦芳半信半疑,“当真?”
瑰清顿时眯起眼睛,喊道“娘。”
可是已经晚了,狐媚子为了怕秦芳不信,已经将衣袖提起,纤细白嫩的手臂,赫然出现一道模糊的牙印。
有些聪明,但是不多。
秦芳计谋得逞,看破不说破,笑眯眯道:“这样啊,那要真得小心点,别再摔了。”
狐媚子点点头,悄悄松了口气。
此刻,瑰清的脸色显然不是那么好,似乎回到了以前的她,语气冰冷道:“娘亲还真是国手。”
“你小的时候就喜欢咬人,没少咬你哥哥。咬就咬嘛,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倒是这份童真弥足珍贵。”
秦芳是用心声说出这句话的,所以狐媚子听不见,还以为自己用那道快要愈合的咬伤真的把秦芳骗过去了。
瑰清轻声道:“娘亲今天心情不错。”
“当然啦。”秦芳开心笑道:“事情解决了,能不开心嘛。而且他方才来的时候,你应该感觉到了才对。”
瑰清嗯了一声,“这的确是最好的人选。”
“嗯?这是什么?”秦芳好奇拿掉镇纸。
“是送娘亲的,能够静心凝神。”瑰清答道。
秦芳仔细端详心经,然后看向瑰清,眨了眨眼。
这还是那个给哥哥下毒,于是被关在藏经阁一年多的小女孩吗?
其实之前用“誊写”一词,并非准确。因为细心的秦芳发现,案台上除了这张墨字娟秀的雪白宣纸外,并没有任何心经书籍。
也就是说瑰清完全将这篇心经熟记于心,所以不是誊抄,而是默写。
“这么多年过去了,还记得住?”秦芳很有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嫌疑。
瑰清摇摇头,轻声道:“以后女儿若是犯错误了,娘亲可千万别再让女儿抄心经。”
秦芳愣了愣,眼眶渐红,却是笑意温柔。
永霜十六年的这一天,秦芳永远也忘不掉。
因为这是她作为母亲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收到女儿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