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上这一次,瑰清只去过两次国子监。而自从白姓小姑娘从梵柯山来到国子监之后,瑰流虽然多次探望,瑰清却皆未同行。故而此时此刻她与眼前的这个小姑娘,其实是第一次见面。
但有些人,即便是萍水相逢,却也倾盖如故。
小姑娘见到她的第一眼,甚至没有任何思考,就肯定了她一定是那个男人的妹妹。
因为她长得实在太像他了,虽然一男一女,差别分明,可是眉眼间,唇角间,还有诸多细节都与之极其相似。她的男相,一定就是他。同样的,他的女相,也一定是她。所以天下才会有一对龙凤胎,男者为墨玉评榜首,女者为美人评魁首。
瑰清蹲下身子,替小姑娘理了理鬓角,说道:“知道我是谁?”
小姑娘点点头,年幼的她尚未宫廷礼数,不知道面对皇室宗族时应该如何行礼,只是凭借着感觉笨笨拙拙摆出动作,一本正经道:“见过公主殿下。”
“公主...殿下?”
老人一阵恍惚,堵塞的记忆突然炸开,然后如潮水狂涌。
难怪刚才这个白裙女子进门的时候,他会感觉既熟悉又陌生,肯定在哪里见过,但就是想不起来。
去年除夕夜群臣大宴的时候,人人皆盛装,位居仅次于皇帝皇后的,可不就是有这么个一身素裙出席大宴的女子吗?
老人后半辈子都在国子监教书,算今永霜十六年,已经教了整整三十年。可哪一次群臣大宴,他都没有出席。若说身体抱恙无法出席,一次两次还好,但是三十年来整整三十次,老人的推辞依旧是身体不适,改都不改。
皇帝邀臣同乐,臣却不领情,而且还是整整三十年。虽无违反律法,却严重叛乱的君臣之道。这就是当今皇帝心胸宽广,仁厚慈德。要是换个心胸狭隘,睚眦必报的君主,你还敢这样?一次两次不去,早就把你坑杀了。
所以在去年年末,皇帝陛下不惜委下龙体,亲自登门造访,希望老人能够参加今年的群臣大宴,却遭到了无情的拒绝,最后灰溜溜地离去。礼部和吏部听说这个消息后便都坐不住了,乌泱泱一大堆人将老人的住所围了个水泄不通,甚至连那两位平时极难见到的尚书大人都来了。
一大堆人苦口婆心劝说,就差齐刷刷给老人跪下了,从白天一直斡旋到黑夜,都没能攻下这个老顽固。
最后,这件事传到老祭酒的耳朵里。要搁平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老祭酒也就不管不问了。但问题是,这一次可是皇帝亲自出面啊。当臣子的,如果这点悟性都没有,不管官职多大,早晚有一天会被“放还”。
所以老祭酒亲自出山。旁人不知道他说了什么,只知道这尊佛自从入仕京城,长达三十年时间,今个儿可算是请动了。
于是永霜十五年除夕夜那天,是老人生平第一次参加这大靖王朝的群臣大宴,虽然他心里不愿,但这场盛宴还是给他留下了很多的印象,譬如见到了那位位极人臣的宰相,譬如见到了传说中深居后宫不出的天下第一美人。
也就是眼前这个女子了。
看见自己的学生竟与这位公主如此亲近,他忍不住问道:“白霍霍,你认识她?”
小女孩给出的答案让人啼笑皆非,“认识认识不就认识了嘛。”
无奈之下,他只得转问这位女子,“公主殿下与我这位学生有交情?”
小姑娘一下子抱住瑰清,不满道:“先生你这句话太生硬啦!这是我的姐姐啊!”
瑰清其实是不喜欢孩子的,不过此时也有了些笑意,“你这小丫头好会谄媚,老实说,是不是对谁都这样?”
“哪有!”小姑娘摇晃着身体,可怜道:“他说把我当亲妹妹,你又是他的妹妹,可不就是我的亲姐姐嘛。”
瑰清笑眯眯道:“那我告诉你哦,他把谁都当做亲妹妹,他的话可不能信。”
小姑娘眨了眨眼,比如那个经常来看自己的,喜欢穿桃红色衣裙的姐姐?
瑰清看着她粉雕玉琢的娃娃脸,没理由突然来了句:“还是乖巧懂事的讨喜。”
要是换作别的孩子,可能从这句话中听不出什么深意。但是白霍霍可是自己一个人在梵柯山上住了好几年,早早就和山上形形色色的香客接触,所以心性远超同龄人,轻而易举就听出了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姐姐还认识其它妹妹?”小姑娘抬头看她,目光清澈,大大的眼睛充满了真诚。
瑰清没见识过这个小丫头远超同龄孩子的成熟,更不会知道她曾经是如何让王姒之倍感无奈的,所以一时间有些惊讶,但似乎也能够接受。
“心思这般玲巧,难怪他喜欢你。”
瑰清突然凑近她的脸庞,白霍霍甚至能够感受到她轻吐幽兰,那声音细细柔柔,带着鼻腔的共鸣,极具韵味。
“你在这国子监犯过多少错,可都有人记着呢。把山上油滑谄媚的那套给我收好。你也不想等那个男人回来见你的时候,一脸失望的表情,对吧?”
小姑娘愣了愣,旋即低头抹了把眼泪,含糊不清道:“我先去吃饭了。”
说着,她深深低着头,大步流星离去。
老人觉得有些奇怪,怎么感觉不太对劲呢。突然扯嗓子大喊道:“嚯,白霍霍,你不是刚吃完?又去吃啊!”
小姑娘闻言,如遭重击,干脆撒腿跑了起来。
瑰清看着她的背影,微微皱眉,“方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老人提起这个可是来劲了,语速都变快了许多,“这个白霍霍,聪明倒是聪明,可是学业不用功,还到处惹是生非。前几日,逃课被祭酒抓到了,被罚了一晚上的抄书!今天早课,人家都提前到,她可倒好,迟了整整半个时辰。一问缘由,你猜她说什么?她说她饿了,方才提前去吃午饭了,中午就不去吃了,会自己把课业补回来。这不明摆着哄骗傻子呢吗?起晚就起晚,还找这么个借口,敢做不敢当!当时真的气得我火冒三丈。要不是可怜她前几天刚被祭酒罚完,我早就罚抄诗书了!”
听完老人絮絮叨叨的这一大堆,瑰清脸色平静,淡然道:“无需可怜,下次直接惩戒便是。”
老人喉结微动,刚想说什么。一道声音却突然响起,“民之性,差别甚大。有人性本善,也有人性本恶,故而治理不能一概而论,需王霸杂之,儒法并用,宽猛相济。”
这时,一个秀气的儒冠监生走了进来。他轻轻收扇,故意不去看眼前这位天香国色的女子,轻声唱了起来:“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下瑶台月下逢。”
唱罢,他转过身,面向瑰清,微笑道:“这首艳称千古的名诗,送给姑娘。”
门外依旧藏匿身形的秦芳,饶有兴致地看着此幕,啧啧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啊。”
不想让这场惊喜的戏这么快就结束,于是秦芳开始给瑰清挤眉弄眼。
就是这一举动,让瑰清的神色瞬间冰冷起来。她甚至连个眼神都没给,只是红唇轻启,吐出一字:“滚。”
这位年轻监生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老人也很无语,这监生莫非是读书把脑子读傻了,什么尴尬的开场方式,还不如抱布贸丝呢。
“还不快离开!”
老人怒声训斥道。
儒冠监生不甘愿就这么放弃,一咬牙,竟来了个自报家门:“吾乃工部尚书韩瑜之子,敢问姑娘芳名?”
老人叹息一声,转过头,已经不忍心再看下去。你这彰显身份的手段,对那些豪阀世族女子可能有用,但你眼前的这位,可是大靖王朝唯一的公主啊。你一个小小蚂蚁,还敢和大象比体壮?
“韩瑜是吧。”
年轻监生惊喜抬头,心里窃喜道:“有机会!”
然后他下意识盯住那诱人的红唇,亲眼见她吐出几个字。
“我是你爹。”
死寂一片。
年轻监生不敢置信地盯着她,僵硬在原地。
看,看你妈的看呢。
瑰清蓦然心烦,一脚把他揣飞出去。
年轻监生重重摔在了门槛上,身边就是捧腹大笑,甚至已经笑出眼泪的秦芳。
最后,他勉狼狈爬起,再无言语,灰溜溜地离开了。
老人叹口气,无奈道:“这韩瑜也是个玩世不恭的主儿,仗着自己有个好爹,到处采撷女子。听说更是那烟花之地的常客,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老祭酒不管?”
“水至清则无鱼,最好的办法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老认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下意识闭上嘴巴的时候,才发现身旁的女子压根就没开口。
“原来如此。”
又有声音传出,然后一个宫装美妇,缓缓浮现,站在老人面前。
“皇后娘娘?”
老人惊疑不定,连忙郑重作揖,“臣,拜见皇后娘娘!”
秦芳微笑道“爱卿平身。”
“我去见张沽,这边就交给娘亲了。”
瑰清神色冷淡,似乎还在为刚才的事而生气。
“嗯,去吧。张沽有些君子死而冠不免的儒生气,记得好好说话,切记不能争吵。”
瑰清没有应答,径直朝外走去。
屋子里,老人惴惴不安。
秦芳打了个哈欠,仪态慵懒,敲了敲讲台,缓缓道:“南诏国师,我们谈些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