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
北地已经因为好几日的漫天大雪,而导致千里大地一片银装素裹。
城池之外,乡野之间,阡陌少见行人。
自南京登船出发的严绍庭,也终于是在天津卫城附近一处偏僻的海滩上,登陆上岸,结束了漫长的海上航行。
三千多人的忠勇营,早已在船上就换穿厚实的棉甲,在朱时泰和一众将领指挥下,快速下船在岸上结队。
最终三千多人绕过天津卫城,向西北侧到了一处偏僻少有人烟的地方,这才与带着人驱赶了三千多匹战马等候着的朱七汇合。
三千多人在风雪之中,无声沉默的上马,而后向着西北方向的北京城而去,沿途避开村舍聚集之处,专挑小道僻静之地不断的靠近北京。
京师。
日子已经过了腊八。
年关的气息愈发浓郁。
而在西苑万寿宫中。
火炉用的更多了。
汤药味也更加明显。
门窗紧闭,重重帷幔阻挡着外面的寒气入内。
雪一场场的下着,导致宫中的太监们怎么清理,第二天宫中的地上依旧会积攒着一层厚厚的积雪。
这就导致太监们只能不断的重复着前一日的工作,将各处的积雪清理出去,然后一并推到太液池边上,最终推入已经结冰了的太液池里。
这些积雪和寒冰,只有等到来年开春回温,才会融化成水然后沿着水道流淌向低洼处。
这时候。
在司礼监做事的太监陈矩,身上裹着厚实的棉衣,戴着毛茸茸的大帽,双手蜷缩在一起低着头从皇城方向走向万寿宫。
在他的身后,雪地上留下两行清晰的脚印。
不多时。
陈矩便到了万寿宫宫门前,抬起头将自己的脸暴露在戍守宫闱的天子近军官兵视线下,随后才跨过宫门走进万寿宫。
进了万寿宫,陈矩脚步越发谨慎起来,小心翼翼的登上那高高的台阶,终于是走到了殿门前,长长的吐出一口白烟。
陈矩站在殿门前,却没有入内。
而是跺了跺脚,将身上的飞雪震下来。
随后才靠近到厚厚的棉帘子遮挡的殿门前:“陈矩,有内阁的奏疏送到。”
不多时。
从棉帘子后面伸出来一只长杆,前端是一个木托盘。
陈矩将一直贴身藏在怀里的奏疏小心取出,放在托盘上。
“好了。”
冲着殿内喊了一声,陈矩这才退后两步。
里面的人这才小心翼翼的将木托盘收回。
见自己的差事办完了,陈矩左右看了一圈,这才重新走下台阶,绕到万寿宫大殿一侧依靠着台基建造的低矮屋舍前。
打开一扇门,弯着腰进到里面。
这些依着台基建造的屋舍,历来都是专供宫中太监们居住的。
不高不大,却胜在能贴近皇帝和宫里的贵人们,方便伺候做事。
进到屋子里,虽然没有火炉,却终究要比外面暖和些。
陈矩脱下身上最外面的外套,挂在门后,而后从床底下掏出一只外面抱着厚厚的棉布,上面已经用的反光的黄铜提水壶拖出来。
再取出一只木盆,将提水壶中已经凉了很多的水倒入盆中。
陈矩双手沉入水中,感受着那不是太热的温水,脸上终于是露出一抹惬意,缓和了不少。
而后他又将脚上的鞋袜脱下,再往盆里加了些温水,才将双脚没入水中。
而在万寿宫大殿内。
在外面用那专门取物的托盘将内阁的奏疏取进来的太监,仍然是将奏疏放在门口的一只火炉旁烘烤了片刻,等奏疏上感受不到凉意了,这才双手捧着奏疏向着内殿走去。
到内殿门后。
汤药味已经刺鼻可闻。
“皇上,内阁有奏疏。”
太监不敢入内,就在同样是垂着厚实棉帘子的殿门前轻声通禀。
不多时。
黄锦掀开帘子一角,伸出手接过奏疏,而后又冲着外面的太监挥了挥手。
内殿。
黄锦手里拿着奏疏,转过身看向殿内。
皇帝依旧是在那座道台上。
只是如今这座承载着大明皇帝的道台,却又和往日不同。
厚实的棉被在道台上围了一圈。
在皇帝的身后,是一张被砍去腿的软榻,同样垫着高而软的枕头。
皇帝就那样气色虚弱的靠着,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
黄锦将奏疏拿到道台前的时候,看向正在一旁为皇帝煎药的吕芳。
这个时候黄锦已经不再将奏疏拿到皇帝面前了。
而是满脸担忧的注视着皇帝许久。
“念。”
被无数棉被包裹着的嘉靖,脸上挤出一抹笑容,眼里罕见温柔的看着黄锦。
有了皇帝的话后,黄锦才低头将手上的奏疏打开,只是声音却有些哽咽。
“内阁奏,宣府、大同战事平息,俺答部辛爱黄台吉自屯驻东阳河上游,数次攻打宣府、大同合拢处,皆无果,现已如期西退至大青山南麓。”
嘉靖的脸上多了几分红润:“偏头关及……延绥?”
黄锦重重的点着头:“山西镇、延绥镇总兵官已各自调兵强边,并亲自坐镇边关。内阁和朝廷前番合议,欲在年后派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海瑞,往宣府、大同、山西、延绥一线巡边。”
嘉靖眉头一皱,轻咳了两声,吓得黄锦赶忙抬头。
而嘉靖却是皱着眉说道:“海瑞不……不可出京……”
这时候吕芳也已经端着药碗走了过来。
“主子爷,该进药了。”
他的脸上挤出几抹笑容,似乎是在表示,皇帝只要多喝几碗药,这身子就能好起来了。
嘉靖也没有出声阻拦,只是目光看向头顶。
等到吕芳伺候着喝完药后,嘉靖这才目光深深的看向这位伺候了自己一辈子的太监。
吕芳会意,看向黄锦:“下内阁再议,海瑞兼北直隶按察使、顺天知府,不可轻动。命都察院再举一人,代朝廷巡视边镇。”
黄锦点头领命。
随即又说:“内阁覆圣谕,与九卿廷议,举胡宗宪、郭朴机预内阁。”
嘉靖目光流转,半响后才开口道:“再议。”
黄锦愣了一下。
吕芳在一旁却是脸露哀容。
皇帝这是要将这件事一直拖延下去。
为何要这么做?
自然是要留给新帝提拔臣子视作赏恩之用。
是要让新帝拉拢臣子。
不论是胡宗宪还是郭朴,亦或是杨博、高仪以及旁人,这个时候都绝无可能入阁。
只有等到新帝登极,内阁才会引来新人。
于是黄锦又说:“内阁议,明年朝廷应召有司会审,开海之事已有两年,凡本朝出海商贾,历来不曾课税,今开海诸事已顺,海务总督大臣张居正进奏,会税兵衙门,可开征海贸税课,本朝商民税课惠之,诸国来商则税课重之,以资本朝商民出海。内阁问上意。”
殿内,安静了一阵子。
嘉靖似乎是在积攒着身体里的力气,许久之后才缓缓开口:“可,着张居正会徐文璧,仔细沿海逃避税课者,命高拱选人查办沿海各处,纠不法严惩传缴示众!”
杀伐之令出口。
嘉靖剧烈的咳嗽了起来。
吕芳赶忙上前,将手伸入被褥内,为皇帝安抚着胸口。
黄锦亦是收起手中的奏疏,再进一步,小声道:“锦衣卫密奏,严绍庭及所部忠勇营,已至京师之外,因有积雪,行迹未曾明示于外。”
嘉靖嗯了声。
却没有了下文。
黄锦疑惑的看向皇帝,随后不由侧目看向一旁的吕芳。
吕芳也有些不明白皇帝的意思。
严绍庭这一次回京,是封了密诏回来的,但现在人家带着忠勇营回来了,皇帝却没有安排和下文。
这显然是不符合常理的。
正当吕芳想开口询问的时候。
嘉靖却是低声说道:“裕……裕王……”
吕芳立马看向黄锦。
黄锦答道:“回主子爷,裕王爷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如此。
嘉靖才满意的点点头,软软的靠在枕头上闭上双眼,修养气力。
而在万寿宫外。
雪总是下个没完没了。
接到口谕的朱载坖,急急忙忙就从裕王府赶来西苑。
到了万寿宫外,便赶忙跳下马车。
站定后,朱载坖整理了一下衣裳,眼里带着不安的看向宫门洞开的万寿宫大殿。
深吸一口气。
朱载坖提起有些沉重的脚步,走向那高高的台阶上。
一路走到殿门口亮明身份,朱载坖才在两名太监的恭迎下走入殿内。
到了殿内朱载坖却停下了脚步,蹲在门口的火炉旁,尽力将自己的身体舒展开朝向火炉烤着火。
这是为了不将寒气带到内殿。
“父皇今日气色如何?”
蹲在火炉旁的朱载坖,语气担忧的询问了一声。
守在一旁的小太监摇摇头:“陛下今日还是咳嗽的厉害,吕公公已经为陛下进了今日的第二遍药。方才陈公公从内阁送了奏疏过来,黄公公接进了内殿。”
朱载坖嗯了声,觉得自己身上的寒气已经被烤干,这才站起身走向内殿。
一声通禀后。
朱载坖进到了内殿,站在离着道台三步距离。
吕芳在道台上朝着闭目休息的皇帝轻唤了一声:“主子爷,裕王爷来了。”
嘉靖缓缓睁开双眼,看向跪在面前的儿子,他的脸色平静:“近一些。”
朱载坖颔首领命,又上前两步。
“再近一些,上前来。”
嘉靖追加了一句。
吕芳便起身走下道台,搀扶着裕王到了自己原本的位置上。
朱载坖跪坐在皇帝身边。
嘉靖歪着头侧目看向近在眼前的儿子,他的眉头皱了起来,咳嗽了好几声,吓得朱载坖手足无措。
而嘉靖也终于是从被褥下伸出一只手,轻轻的抓住了儿子的手。
一声长叹。
嘉靖却神色坦然道:“朕……将不久于人世……”
朱载坖浑身一颤,想要跪拜,却又被皇帝抓着手。
而道台下,吕芳和黄锦已经跪在了地上,两人强忍着,可泪水却是一颗颗的落下。
嘉靖却越发坦然平静:“国家,社稷,还有列祖列宗的基业,都要交到你手上了……”
朱载坖已经是两眼含泪:“父皇!”
嘉靖却松开儿子的手,伸手拍了拍朱载坖的脸。
“莫哭。”
“朕即便宾天,可大明江山还在!”
“天下亿兆黎庶,还要你来安抚。”
朱载坖已经是泪流满面。
看着已经三十岁的儿子,还哭的像个泪人,嘉靖也只是微微一笑。
“朕这一辈子,四十五年前少年时自安陆北上,即皇帝位。”
“朕那一日在西安门前也已说过,朕这一生经历了许多,风里来雨里去,御驾亲征。”
“如今,朕准允新政,期望大明盛世到临,却已寿元无几……”
终于。
嘉靖还是因为感受到生命在眼前流逝,而叹息一声,脸上带着浓浓的不舍。
但很快,他的脸上重新恢复了一丝涨红。
“但朕这辈子值了!”
“朕准新政不算晚!因为还有你,还有天下英才供你来日登极驱使!”
朱载坖已经是泣不成声,伏在地上,身子一抽一抽的。
虽然自己眼前这位父皇,常年身居西苑,一直遵守着二龙不相见的规矩。
可他终究并没有苛待过自己这个当儿子的。
嘉靖伸手搭在朱载坖的脖子上,轻轻的拍着:“莫哭,莫要怕,抬起头来。”
朱载坖哽咽着缓缓抬起头,却看到皇帝的脸上带着笑容。
嘉靖又咳嗽了几下,笑着说:“朕希望能过完这个年,希望今年能与你,还有朕的孙儿一家齐团聚,共迎新岁到来。但……若是朕未能熬过……”
朱载坖连忙摇着头说道:“父皇定能长命百岁,福寿延年!”
嘉靖却笑了几声:“哪来的长命百岁?朕修道多年,安能不知这世上不曾有过长生药?若当真这一遭熬不过去了,你即位之后万不可懈怠,更不能如朕一般长居宫闱,不事朝会。须得励精图治,革旧鼎新,延续新政,任用贤能。”
朱载坖连连点头。
他现在只觉得天要塌了,原本自己只需要待在书院里,而现在可能大明的天下一下子就要落在自己的肩上。
他显得无比的茫然,不知自己该如何应对。
似乎是看出了儿子心中的茫然。
嘉靖笑着说:“莫要怕,莫要怕。”
“今日内阁进奏举胡宗宪、郭朴二人入阁,朕否了,但却非是否他二人,而是要留给你即位之后赏用,万不可忘了。”
朱载坖现在只知道点头,旁的什么都做不了。
嘉靖脸上笑容更盛,看着儿子落泪,心中百感交集,继续说道:“当今天下,改则存,不改则亡。幸,朝中有革新之臣无数。朕若崩,朝堂天下之事,你可以高拱为首,由他推行新政,整饬朝堂,改变风气,板正新政之风。”
到这里,已经可以说嘉靖是在下遗诏,开始安排身后事了。
朱载坖神色凝重,泪水却是止不住的。
嘉靖的脸色也渐渐变得苍白起来:“高拱于新政,恐会得罪众多,但自他始,新政必能行于地方。而内阁之中,袁炜不可为首,李春芳牵连旧臣亦不可重用。赵贞吉通于人丁财税,可使之用于此道。胡宗宪精于兵事,九边、东南、西南可交付与他,清理勋臣老将不法,亦要他与高拱合力。”
皇帝开始事无巨细的安排着。
朱载坖不时回头看向吕芳和黄锦两人。
嘉靖则是深吸了几口气才重新开口:“待高拱受劾过甚,你便可顺势罢之,予其殊荣归乡。此第以张居正为内阁之首,继行新政变法,朝廷于他之手可开一番新颜。待彼时,尤要重科举,重取才选才任用。张之后,便可以严绍庭为内阁之首,那时皇孙当以长成,以严为托孤之臣,可保我家三代而兴,万不可乱之。”
朱载坖浑身一颤。
因为按照皇帝所说的,大明将来的首辅,就是以高拱、张居正、严绍庭三人此第用之了。
朱载坖不由开口道:“父皇……此三人之后,谁人可继?”
嘉靖目光一愣,看向终于是开口向自己询问的儿子。
但他却是淡淡一笑,摇了摇头。
而后便回过头,目光长长的望向内殿上方那华丽无比的藻井。
“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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