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站在会极门东侧。
按照时辰,高拱等人还要继续回内阁办事,六部的堂官也要各回本部。
高拱面带微笑。
严嵩却是笑着摇头摆手道:“老夫如今不过是个没用的老头子罢了,这国家大事老夫这把骨头也定然是扛不动了。肃卿若是休沐无事,自可来昌平吃茶,说一说四野趣闻。”
高拱依旧是满脸堆笑,注视着开始以年事已高为理由拒接自己的严嵩,他的眼里透着亮光:“既如此,太师这杯茶,晚辈自然是要得空去喝的。不过……今日草拟遗诏这桩事,殿下也当众交托给了太师您老,这件事……”
严嵩笑吟吟的点着头:“既然是太子殿下交代的事情,老头子自然是要弄好的。等老夫回府,稍作歇息,至多一二个时辰,便遣人将草拟的遗诏送至文渊阁,交由肃卿。”
当着众人的面。
严嵩是没有半点想再进文渊阁的打算。
就算是接下了太子交代的重新拟定大行皇帝遗诏之事,也是要回府去办。
高拱脸上的笑容却是更加浓郁:“既如此,晚辈送元辅出宫。”
这位首辅也丝毫不顾在场其他人的想法,便真就径直送严嵩去往宫外。
袁炜等人则是躬身作揖,自回内阁操办差事。
而高拱则是一直将严嵩等人送至承天门外,这才折身返回。
承天门和午门之间,只有一座端门横跨。
东西两侧高耸巍峨的宫墙,那一座座城墙跺儿下,是殷红的墙面。
地上。
铺着一水的汉白玉石,严丝合缝。
高拱身穿红袍,外披通体玄黑的大氅,默默的穿过端门。
眼前便是长长的甬道。
而在宫门后。
李春芳竟然站在雪地里,默默的看着折身返回的高拱。
一见到李春芳站在这里,明显是等候自己。
高拱便心中生怒,脚步加快的上前,左右环顾,而后低声呵斥道:“你要做什么!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首辅满脸怒色,眼里亮光闪射。
若是眼神能杀死人的话,此刻他的眼神大概是能将李春芳给活剐了。
李春芳只是颔首躬身,低头之际嘴角微微一笑:“元辅也知晓,自徐阁老倒台之后,又有原礼部尚书严讷被罢官,朝中清流及东南出身的官员,便以我为首。”
高拱两侧太阳穴激烈的跳动着。
今天若不是因为李春芳那点小心思,自己何至于在那么多人面前被弄得那般狼狈。
“哼!”
“是又如何?老夫难道不知,你如今已是朝中清流旧党魁首。”
朝堂之上的任何一方势力,都不可能真正的消失。
更多的时候,只会是改头换面,换个名字而已。
过去徐阶在的时候,如李春芳这些人就会被称之为清流。
徐阶不在了,加之朝廷推行新政,以李春芳为首的这帮人就成了清流旧党之人。
李春芳却是笑着摇头道:“元辅,你我身在朝中,难道还不明白很多时候是由不得我们从心所欲的。”
高拱眉头一紧:“这话什么意思?”
李春芳笑了几声。
“是,今日那道草拟的大行皇帝遗诏,下官确实藏了私心,也确确实实想要借此能昨日被先帝降罪的同僚都解救出来。”
高拱双眼目光阴翳的盯着李春芳,连连冷哼:“老夫就知道你是存了这份心思,可你难道不知这等拙劣手笔是不可能瞒得过旁人的嘛?”
李春芳叹息一声,躬身作揖:“元辅该明白,下官身在其位,如这件事便是不得不做的,哪怕最后不可能成功……”
高拱闭上了嘴。
他的目光从李春芳身上移向那漫天的雪花。
而李春芳则在一旁低声说道:“下官做了,这事自然会传出去,其他人便能知晓,如此下官做的这事成与不成便不在下官身上了。”
高拱没有说话,但李春芳说的意思却是听明白了。
解救昨日被先帝降罪的官员,是那些清流旧党在中人的想法,而李春芳作为旧党魁首,不得不顺着这些人的心意在遗诏上做文章。
如此不管成功与否。
他李春芳都不会被清流旧党所抛弃。
李春芳看着不出声的高拱,旋即便笑着摇头道:“元辅放心,既然今日太子殿下要我等上辞疏,那么这件事就必然要有人担下。”
高拱立马停下脚步,侧目看向李春芳。
李春芳依旧是摇着头说道:“下官家中先祖,皆为农户,至家父时方才读书。下官生于正德五年,于嘉靖十年方才中举人,随后于科举屡屡失利,至嘉靖二十六年方才得中一甲状元郎。自彼时至今,下官已年近六旬,在朝为官近二十载,可以说是碌碌无为。这一次生出的祸事,总不能由着元辅担下,更不能让与此事无关的袁樊中、赵孟静承担。”
高拱目光收缩,眼睑下沉:“你要担下这件事的责任?”
李春芳轻轻一叹,而后抬头面露笑容:“元辅放心,下官明日便会上辞疏,将今日那道遗诏所有错漏之处都揽在下官身上。如此,下官也能借此离去,回归乡野,去做那闲云野鹤之辈。”
高拱本能的就想要开口挽留李春芳。
毕竟如今的李春芳也算得上是清流旧党魁首,有他在那么朝中的这帮旧党就有个头绪,出了什么事情自己也要找到个负责任。
而李春芳要是走了。
朝中清流旧党还不知道会如何发展。
但见到李春芳那果断的脸色,高拱又选择将挽留的话咽回肚子里。
瞧着高拱那犹犹豫豫、欲言又止的模样。
李春芳只是淡淡一笑,而后摇头道:“其实元辅近来与下官合作,也不过是因为元辅骤掌中枢,而朝中又以严家势大,所以需要下官在中枢配合元辅行事罢了。”
说着话,李春芳自嘲的笑着,摇着头。
他的步子走的不快,但却又刚刚好,仅仅是落后高拱半步。
李春芳低声说道:“元辅其实于中枢的谋划,想来是要以晋人为辅吧。算起来,兵部尚书杨博不论是资历还是经验,都足够入阁了。”
高拱侧目回头,斜觎了李春芳一眼。
他倒是对这件事看的明白。
高拱只是淡淡一笑,未曾开口。
李春芳笑着说:“杨博经由元辅推举入阁,则晋地晋人尽入元辅彀中,而那个常年在边地做事的王崇古,就能成元辅在京师之外的遥援,还有晋地出身的那些官员。再加上元辅自己这些年经营下来的故交,这朝堂中枢便能有过半是掌握在元辅手上了。”
“你想要什么?”
高拱默默的开口询问了一句。
堂堂一位内阁辅臣,朝中清流旧党的魁首,能这么干脆不留遗憾的准备离开朝堂,断无可能没有半点要求。
李春芳只是呵呵一笑:“若是旁人,可能要为家中子侄美言几句,好提携提携晚辈。但我家人丁不兴,亲友也大多只是本分农户,这一桩事情便无需向元辅开口了。”
高拱点点头,示意李春芳继续说下去。
“至于金银财帛这些身外物,下官这些年也积攒了不少,足够回乡养老,也足够家中儿孙读书科举应试,便是不能高中,至少也能做一方富家翁。”
不要权。
也不要钱。
高拱眯着眼,有些看不懂李春芳到底想要什么了。
李春芳则只是笑着说道:“所以……下官什么都不要,只想这一趟能安安稳稳的辞官回乡。”
若不是这话就在自己耳边说出来的。
高拱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他李春芳竟然还真的什么都不要,只求能辞官回乡。
高拱一时忽然有些拿不定主意,思绪运转,开口说道:“明日我等一同上辞疏,但子实却要在朝中多辛苦些时日,至少要等到京中诸事完毕了才好。刚好,老夫估摸着那时候也已经春暖花开,正是子实乘船南下回乡的好时节。”
现在太子还没即位,内阁是不可能有人能辞官的。
而且自己也需要李春芳继续在内阁中枢待一段时间,好让自己将高仪入阁的事情运作成功。
至于杨博?
自己可从来没有答应替他们晋人捞一个内阁辅臣!
如李春芳所言。
他们晋地出身的人,如今在朝中有兵部尚书杨博,在边地有巡抚镇守九边的王崇古。如果再让晋人得一个内阁辅臣的位子,晋地中人岂不是真要反了天了。
不过这话,自己倒从未对旁人说起过。
李春芳则只当高拱是在说杨博,要自己帮着站好最后一班岗。
他笑着躬身作揖:“从元辅所愿,待来年开春,正值春暖花开之时,下官再乘舟南下回乡。”
……
“谭纶要接掌浙直总督,兼应天、浙江巡抚,权势可比汝贞过去还要显赫几分。”
“那么,张居正这个海务总督,待在江南还能从容做事吗?”
严府书房,严嵩坐在那张蒙着虎皮的太师椅里,手上还抱着一只手暖炉,眯着眼任由重孙儿在自己的腿上胡乱的敲着。
书房里,严绍庭坐在一旁喝着茶。
徐渭则手握墨笔,站在书桌后,正在书写着大行皇帝遗诏。
当然。
左侍郎严世蕃是不在这里的。
按照左侍郎的意思,今天草拟的遗诏已经有些不好的苗头,他需要以刑部的身份去诏狱里走一趟,看能不能从那帮犯官的嘴里再挖出些同党来。
只要严世蕃不是在这个时候去南城吃花酒,那怎么做都不成问题。
众人也没一个会想到要喊对方回来。
放下茶杯,严绍庭开口说道:“孙儿觉得,张居正还是要留在东南,继续干两年才行。”
严嵩眉头一挑,看向孙儿。
这个时候,徐渭也已经是将墨渍干透里的草拟遗诏送到严嵩面前。
“太师,您老掌掌眼,瞧着这份拟定的遗诏如何?”
严嵩低头看向遗诏。
原本的奸人字样已经被改成了徐鄢等人字样,兴土木的内容也被剔除,改成了弥尔用新于政,以此来表达先帝的圣明。
当然。
那句自即位至今的话,在重新草拟的这份遗诏上,也不复再见,换成了嘉靖四十年前。
一眼扫过,严嵩点点头:“就这么定下吧,让人趁早送去内阁。”
徐渭点头,转身走到门口,就有守在外面的人接过重拟的遗诏送往内阁。
等到徐渭转身回到书房里。
严嵩已经是说道:“你想让张居正继续留在东南,那么京中呢?先前他们进奏推举胡宗宪和郭朴入阁,被先帝留中,这件事摆明了就是要让太子即位之后来做,用以拉拢人心。这中枢内阁新员人选,恐怕是要有一番争斗的。”
严绍庭笑着说:“胡部堂那是先帝在世时立下军令状的,如今东南倭患清除,他本就该顺势入阁,这一点无可争议。至于郭朴……孙儿倒是不看好他能在这一次入阁。”
严嵩眯着眼微微一笑:“那就是杨博会替代郭朴,先入内阁?”
这时候,严绍庭还是摇了摇头。
他笑着说:“杨博也不可能入阁。”
严嵩手掌摸着虎皮:“是因为他晋党出身?”
严绍庭点点头:“高拱要拉拢晋党,可他也绝不可能坐视本就掌握九边的晋党中人,再在他手上拿下一个内阁的位子。正因如此,孙儿反倒觉得高拱真正想要推入内阁的,会是礼部尚书高仪!”
见孙子说出高仪的名字,严嵩嗯了声。
见老爷子示意自己继续往下说。
严绍庭清了清嗓子,才继续说:“如果孙儿猜的不错的话,要不了多久咱们那位李阁老恐怕就要请辞离开朝堂了。”
严嵩侧目看了过来。
就连徐渭也是一同目光不解的看向严绍庭。
严绍庭则是解释道:“今日遗诏的事情,太子那头总是要有个顶罪的人,这件事说来说去大概都是和李春芳有关的。高拱不可能保他,哪怕是为了和我们严家在朝中分庭对抗。”
严嵩默默的点着头,心中尽是满意。
看着在自己面前侃侃而谈的大孙子,老严头就如同在看一个由自己精心培养出来的茁壮之才一般。
严绍庭继续说:“高拱这个人看着粗莽,可内里却不比谁精细。李春芳背上遗诏错漏之过,请辞回乡。那么朝中清流旧党是不是就会忽然没了魁首之人?”
一旁的徐渭眼前一亮。
他低声说道:“高仪就是浙江人氏!”
东南清流,最重的就是江浙一带,其次才是湖广、江西两地。
这一点从大明立国之初便是如此。
真要是算起来,都可以算到那位神机妙算的刘伯温。
当然,还有那位写出天下知的《送东阳马生序》的宋濂了。
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是江浙出身。
严绍庭含笑点头:“正是因为高仪是东南出身,所以李春芳走了,朝中清流旧党,自然会随着他入阁,依附在他之下。”
他默默的眯起双眼。
等到那个时候。
高拱就可以一手握着晋党,一手拿捏清流旧党,占据朝堂半壁。
或许在高拱看来。
这样的力量,就足够他革新天下了吧……
…………
月票月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