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杀掉再多的魔兵都不能换回青山弟子的生命。
似乎是既定的历史般,身边的师兄师姐们一个接一个的倒下,直到某一时刻,长刀刺破她的胸膛。
又或者说,是三百年前的,这位师姐的胸膛。
魔气顺着长刀冲撞进体内,经脉被这股暴戾的力量狠狠搅碎,晏青棠痛到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重重跌倒在地上。
死亡的前一刻,她看见了远处冲天的魔气,合道境的威压沉沉压下,晏青棠只觉得自己几乎要被压成肉泥。
她忽然想起书上所记。
天衔城之战,魔尊伏稷亲身降临,前任青山宗掌门段戌持剑独挡,最终与伏稷同归于尽,才迎来了这场大战的尾声。
那是青山宗千百年来最年轻,最有天赋的掌门,本来能带领青山宗更上一层楼,却早早的埋骨此地。
晏青棠感觉到意识在被驱离。
最后的余光中,她瞧见了自西而来的剑光,看不清身影的段戌持剑,一剑开天山。
剑光灼灼,剑意浩荡不绝。
那一瞬间,晏青棠的眼中只剩下了那一剑。
那剑痕牢牢地镌刻在了她的识海之中——
此生难忘。
……
……
识海之中反复回荡着那一剑之威,晏青棠几乎沉浸在了那剑势之中。
她入定了。
晏青棠垂着头,歪七扭八的躺在地上,怀里依旧抱着那本破旧的无字书。
它不在演化出那般可怕的漩涡,安静的仿佛一本普通的书。
偌大的书阁中,只剩下晏青棠绵长的呼吸声。
入阁修行的弟子们转角看见睡的四仰八叉的晏青棠,发出小小的惊呼。
“是晏师姐吗?”
“……师姐怎么总是随地大小睡?”
“叫醒她吧,我刚刚还在楼下看见了段长老。”有弟子道,“被长老发现在藏书阁睡大觉,又要被训斥了。”
他还不知道段长老本人已经跑去后山偷鸡摸狗了,而且依段长老的性子——
他只怕会觉得是不是在这里睡觉格外的舒服,然后躺下和晏青棠一块睡。
那弟子说着就想唤醒晏青棠。
却见一柄长剑从侧里伸出,横在他面前。
剑未出鞘。
不知道何时赶来的连亭挡在晏青棠身前,少年人双眸黝黑平静,轻声说:“她入定了。”
这是修行之人不可多得的机缘。曾有修士入定三日,感悟天地大道,眨眼便破境的奇闻。
他们迟来的感受到了周遭灵气奇特的韵律,震惊的看着处于灵气中心,躺的毫无形象的晏青棠。
——没有哪个修士不想进入这种状态感悟大道。
可是……也没人告诉他们,入定需要躺着啊。
难不成像晏青棠这样躺着修炼,才是修行的终极奥义?
众人目瞪口呆,心思活络的甚至都开始记晏青棠的睡姿,准备回去自己也用这姿势试上一试。
万一就入定了呢。
这直接导致了青山宗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各个地方都能看见躺着的弟子,十分有碍宗容。
气的祝长老连声大骂:“晏青棠这个毒瘤!”
当然,这是后话。
而此刻,藏书阁中。
连亭才不管他们心中如何作想,他寻了块地方随意一坐,横剑于膝,是一副守护的姿态。
他的目光落在晏青棠的身上。
不同于往日里憋着一股坏的狡黠模样,此刻的她眉目舒展而沉静,呼吸平和。
倒终于有个她本人口中“温柔善良”的模样了。
连亭隐秘的翘了翘唇角。
……
晏青棠自入定中清醒之时,就察觉到了体内满溢的灵气,但她无暇去管,满脑子都是自己那在天衔城前分裂的灵根。
她凝神内视。
灵府之中,黑白照片耀武扬威的舒展着,旧灵根反倒是被挤的像个自闭儿童。
晏青棠:“……”
好好好。
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晏青棠轻轻吐出一口气,睁开眼睛,便看见守在身边的连亭。
他不知何时将桌案搬了上来,此刻满桌都是抄完的清静经。
“咯嗒咯嗒”的声音传来,另一旁的段长老捧着一把瓜子,毫无形象的翘着二郎腿。
他也不去问她到底是得了什么机缘,只是上下打量了晏青棠一番,吐着瓜子皮问:“不破境?”
“破境?破什么境?”晏青棠故作茫然。
灵府内浓郁的灵气打着旋,随时都可凝结成丹,却又被晏青棠狠狠压下。
在她这般反复的凝练之下,体内的灵气浓郁到近乎实质。
她的气息也重新回落到筑基中期。
段长老啧了一声:“真看不懂你。”
明明早就可以结丹,却还是一次又一次的压下自己的境界,承受着外界的流言蜚语。
晏青棠倒是满面无所谓,笑盈盈道:“筑基够用了。”
她冥冥中总有感觉,此时并不是她最好的破境之机。
段长老撇撇嘴,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两眼。
为了不打扰她入定,那本厚厚的无字书压在她身上无人去动,此时晏青棠醒来,段长老才稍稍抬手,那册书自动飞向他手中。
“我倒要问问你,”段长老翻着白眼,“这一层的宗史你带到三层来作何?那么大的一层不够你看书?”
“不是我拿上来的,我看见它的时候它就在三层,”晏青棠才不背这个锅,她连忙解释,神色有些惊叹,“我还是头一回见这样的书,竟能带人身临其境。”
段长老看傻子似的看了晏青棠一眼:“什么身临其境?这世上哪有那样的书,你读书读傻了?”
晏青棠:“?”
她被段长老这番话说愣了。
晏青棠迟疑的看着自己的掌心,这双手曾经握着剑斩杀无数魔兵,也曾画出一道五雷符,炸开一片清静。
都是她入定之时的幻觉吗?
晏青棠下意识的勾了勾指尖,天地灵气顺利的被她牵引过来,又在她的意志下溃散。
不……绝不仅仅是幻觉。
“行了行了,不提这些没用的,鸡我抓回来了。”段长老话音一转,坐正了身子,“幸亏我抓鸡时没下死手,不然等你醒了都要放臭了。”
晏青棠按了按眉心,暂时抛下了心中疑虑,问:“我这次睡了多久?”
段长老道:“半月有余——你师弟可真能干,只半个月就帮你把书给你抄完了!”
晏青棠顺着段长老的话看向连亭。
他就在一旁安静的坐着,听着晏青棠和段长老交谈,甚至在被段长老夸赞时,还有些不自在的垂下了头。
天衔城前的惊惧尚在,死亡的感觉也铭刻在她脑海中。
晏青棠看向连亭的目光稍显复杂。
说实话,单看连亭的外表,他几乎不像个魔。
魔物自天地浊气中诞生,居于魔渊之下,或许是不常见人的原因,长的都很随便,各有各的奇形怪状。
可连亭不一样,他一点也没有那些魔的可怖,他……太像个人了。
他会老老实实听她的话,也任由自己去坑他。
从不生气。
依照他这好脾性,很难想象他未来会那般不留情面的杀尽青山宗。
——这只魔前后反差太大了。
晏青棠心中叹了口气。
她掩下复杂的情绪,弯了弯眼:“走,烤肉去!”
三层最深处,书架被暂时收入芥子戒中,留出一大块空地。
段长老眼巴巴的看着晏青棠:“我现在将这本宗史送去一层,回来能吃上吗?”
晏青棠:“……您可以直接追着生的啃。”
段长老:“……”
“你怎么跟长老说话呢?”他吹胡子瞪眼,衣袖一甩,气哼哼的消失了踪影。
本该去往一层的段长老却出现在了七层。
这里是青山宗的禁地,受结界保护,常人不能入。然而此刻他微微拂袖,空气中荡起水波一样的涟漪,随后,段长老大摇大摆的走了进去。
这里并没有弟子们想象的满室禁书,反而空荡荡的,明明是白日,室内却仍旧一片漆黑。段长老抬手,那本“宗史”便晃晃悠悠的飞起,悬停在虚空正中。
无尽的黑暗中,它化作了唯一一点光亮。
段长老垂手站了片刻,方才转身而出。
藏书阁三层之中。
篝火点燃,炸起点点火星,段长老神出鬼没的出现,三人围坐在一起,盯着晏青棠手中的烧鸡。
此时阁外人声沸沸,阴雨了多日的青山放晴,阁内方寸之地,烟火袅袅,香气四溢。
晏青棠满足的伸了伸懒腰,觉得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生活了。
……
烧鸡被分了个精光,几人收拾好犯罪现场,掐了好几遍净尘术,确保不留下一点痕迹后才各自离开。
晏青棠捂着吃饱喝足的肚子,晃晃悠悠的出了藏书阁。
既然那三百遍经已经被连亭抄完,晏青棠就请他帮忙送去了戒律堂,她本人则是向着剑峰而去。
正是白日,弟子们打坐修炼的时候,晏青棠一路上却瞧见了不少躺着的人,她逐渐陷入自我怀疑中。
她这是起猛了?
还是根本还陷在幻觉里?
为什么这些平日里只要练不死就往死里练,能坐着打坐绝不躺着睡觉的弟子们都躺的如此平静祥和?睡姿还如此不堪入目?
真是见鬼了!
晏青棠想了一路都没想明白那些弟子为什么突然抽风。
她踏上登山道,凛冽的剑气刺入她的肌肤,在她经脉中横冲直撞,晏青棠痛的差点哭出来。
——所以为什么她不爱来剑峰?
因为每来一次,就像受一次大刑。
晏青棠的脚步加快,闷头向着容潋的洞府疾行。
容潋的洞府在剑峰之巅,是剑修们一贯简约大方(家徒四壁)的风格,入目望去只有一张打坐用的石台还微微像样。
陋室铭来了都得灰溜溜的叫声大哥。
晏青棠见怪不怪的凑上前去:“师父,弟子这些时日入定修行,醒后心中有些疑问。”
容潋:“?”
他震惊的看着虚心求问的晏青棠。
自己这个平日里只想躺着的弟子终于想通了,要好好修行了吗?
他心中甚是欣慰,温声道:“有何问题?”
晏青棠话没出口,反倒是先把自己干沉默了。
她觉得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可能会显得她脑子有病。
晏青棠憋了半天,半响才冒出一句:“我是说,我的意思是,我现在精神状态很正常。”
容潋:“……”
他有时候实在听不懂晏青棠的胡言乱语。
容潋按按眉心:“阿棠,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是想问……”晏青棠神情认真,顿了顿才继续出声。
“师父——灵根会觉得孤单吗?”
容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