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殿下的宴席办到晚上,宫里的旨意就来了,是官家手谕,也没提自家外甥丢了四年又回来的事,只是说知道外甥定亲,官家也高兴得很,赐下一堆东西,都珍贵得很,尤其是赐的那匹汗血宝马,比马球宴的都好。外面男客自然是一片欢腾,说不尽的谄媚话,里面夫人也不遑多让。
凌波知道迟早有这一刻,但真来了,还是担心裴照的心情。
沈碧微这家伙,凌波要嫁戴玉权的时候她劝得起劲,如今凌波和裴照好了,她立刻又变成裴照天字第一号宿敌了,处处看不惯这两人。见凌波心神不宁,立刻哼道:“凳子长刺了?当初怎么骂我来着,现在自己心疼上男人了?”
她倒也没骂错,当初她不过说赵衍泽病得可怜,什么也没见过,捉个鸟给他看看,叶凌波那醋吃得,怪话说个没完,又是“嗯,确实可怜,人家世袭罔替的亲王,什么东西没有,太可怜了,就缺你这只鸟”又是“是呢,荣华富贵都是没用的东西,你见着他还要行礼呢,倒心疼上他了”。
结果现在句句应在自己身上,凌波倒也能屈能伸,道:“我又没说什么,不过下去看看罢了。”
其实真也不能怪她,裴照这家伙,装惨也是一等好手,官家赐了马来,照例是要立刻骑着走一走,然后再谢恩的。宣旨的太监也是好意,还劝道:“国公爷,这可是北戎进献的马王,跟着北戎公主来的,通天下没有比这好的马了,宫里多少人想要都没有呢,圣上待国公爷这份心,真是没的说。从来宝马赠英雄,国公爷快骑上试试,奴才也好回去复命呀。”
裴照只垂着眼睛,道:“老内相说得是,只是老马识途,我这匹青狮子骑惯了,又老了,难免多心,就不试了吧。”
一句话说得传旨的王常忠都后悔自己失言。
其实他这话倒有一多半是说给凌波听的,没办法,叶二小姐软硬不吃,就吃这个,只要他说起国公府旧事来,立刻心疼得不得了,实在好玩。裴照也知道那是因为她也经历过举目无亲的处境,所以格外有感触。
这让他觉得他们两个是唯一的自己人。
但他没想到凌波心疼得过了头,长公主教育她,她反过头来教育了长公主一波,想也知道,凌波这人,可不似清澜是地道的谏臣,能想到的最激烈的方法也不过以死相谏,攻击都朝着自己。当初平安坊的事就可见她的心性,她可不信什么命中注定,王侯将相在她看来,都可以搏一搏。
所以这句话不仅驳回了官家,触动了凌波,还误伤到了长公主。
长公主当晚没说什么,只是正常遣了人随王常忠进宫去谢恩。第二日一大早,进宫请安。
她也知道官家是知道了裴照这几年都在镇北军中的事。其实英国公经过先帝的一番清洗,早就没有威胁了,反而成了天家薄情的证据:凌烟阁上第一名的武将都这样过河拆桥,鸟尽弓藏,不得善终,杀得只剩一支血脉,还是混杂了皇家血脉的。可见赵家人心性凉薄。
所以裴照其实是没有什么危险的,相反的,官家还要时时彰显仁慈才好。
但凌波那一问问伤了她。
当初先帝下狠手清洗霍家,你做你的长公主。如今官家拉拢体恤赵家,你仍然顺其自然,那要你这个娘亲有什么意义呢?裴照是你的儿子,是你的自己人,又体现在哪里呢?
所以长公主这次是带着点气来的。官家自然不知道这个,还当她跟这过去的十几年一样,是来打太极来的。所以先笑着道:“听说英祯不太喜欢御赐的马,朕还预备春狩要靠他来替咱们家扬威呢。”
凌波其实学得还不够彻骨,宫中的人,说话太深,就算本来没什么深意,听的人都自会品出深意来,所以说的人也处处小心,说的都是不咸不淡的废话。但凡话里有点内容,就一定是明指,不是听话的人多心,误会了。
能进春狩的,都是体面人家,是君王的臣民,输赢都是他的人,他要朝谁扬威呢?自然是镇北军。也许还算上了之前狩猎和马球赛的事。这话听起来像在说裴照是官家的自己人,其实也可能是在说:你可不要又偏到镇北军去了呀?
毕竟这四年裴照都在镇北军中待着,要往好了说,是捐躯赴国难,保家卫国,不愧是凌烟阁上的后裔。但要往歪了说,那堂堂国公府世子,又是因为谋反被抄了家的,私自出京,改名换姓,在军中升到了少将军,手握兵权,那说法可就多了……
所以长公主听了这话,就冷冷道:“春狩的事倒不急,我为的是英祯的婚事来的。”
说到婚事,官家自然更笑了。道:“我也听说了,竟不知道叶仲卿的女儿这样出色,闹出这样的事来,到底是年轻人,朕的儿子就没这样胆气。听说英祯在军中还是立了功的,怎么让给了崔景煜呢,庆功宴也没见着他……”
一句话问得长公主气血上涌。为什么让功劳,不是因为天家的忌惮吗?否则霍安国的孙子,从军四年,何至于连个侯位也没封?伤倒是落了一身,宋嬷嬷去伺候过他换衣裳,回来都直掉眼泪。
他口口声声叶家的女孩子,其实那叶家的女孩子倒比她这个母亲还疼他得多。其实那天在叶家,她也起过拆姻缘的心思,叫了他进来,看着这英挺俊美的儿子,也替他惋惜,听靖容说,跑马宴他大出风头,引得满楼小姐扔下花去。霍家的儿郎,赵家的血脉,生出这样惊才绝艳一个青年,怎么能轻许了从三品的叶家女。品性不说,相貌也平平,怎么能配得起他这一生。
所以她也问他,带着点母亲的愠怒,道:“要是叶清澜,倒还相衬点,这叶凌波到底哪里好,值得闹成这样。”
他只是微微笑,道:“凌波自然是样样都好。”
她不愿跟他起争执,只能道:“那也未必,花信宴有的是世家女,宗室还没看过呢。”
裴照却忽然说:“凌波给我做过黄金肚。”
“什么?”她不解。
“宫中用的鱼肚,民间称之为黄金肚。我从小不爱吃,嫌腻味。”他平静告诉她:“那天庆功宴,我没去,凌波知道了,就特地给我做了黄金肚,献宝一样请我吃。我嫌腻,她虽然骂我,其实也不生气,自己吃完了。那时候我在旁边看着她,只觉得心都软了。”
英武俊美的霍英祯,这京中最出色的青年郎,她唯一的儿子,娶天下最高贵的女子也娶得的儿子,就这样站在他面前,阳光照着他高大身形,恍惚间像足了他的父亲。
他说:“像这样的时刻,还有许多许多个,汇成一起,就是我的叶凌波。母亲是宫中出来的人,喜欢看身份,我知道。但喜欢一个人就是这样,我喜欢她,她就是样样好。谁都无法替代。”
外面的戏正唱,丝竹声里南腔南调,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动人心肠。而她的儿子站在阳光中,说起他心爱的女子,眼神这样温柔,请她成全。
她只能成全。
而他的叶凌波果然没有辜负她,不过订婚而已,京中规矩三媒六聘,宫中更是九问九定,她连彩礼都还没收到,自己身份都不稳,就敢这样维护她的裴照,甚至问她来要一份偏爱。
帝王家的自己人少,所以自己人的话也少,凌波这样的重话,看似雁过无痕,其实听在他们耳中,引起的就是滔天波澜,因为他们一年也难得听到一句这样的重话。
她做了四十年长公主,如今要做霍英祯的母亲了。
所以她只平静朝官家道:“叶家倒是出了两个好女儿,小的归了我家,大的也曾经和崔景煜订了婚约,依我家凌波的意思,是要他们破镜重圆才好。”
长公主府什么不知道,二十年前也是参与夺嫡的助力,真正的从龙之功。凌波的小心思,她全看在眼里,所以才更觉得好笑又可怜。
英祯看中她,大概也看中她身上这股劲吧,明明样样都不过中人之姿,相貌,出身,甚至才干,但她身上偏偏有股谁都没有的韧劲,咬紧了牙关,一刻也不肯放弃,如同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大风大雪也无法将她熄灭。
整个是自己的反面。
所以长公主今天也难得来了脾气,官家忌惮镇北军,她偏说镇北军,提前预告崔景煜和霍英祯做连襟,英国公府这十七年忍让得也够了。
官家也有些摸不着头脑,笑道:“阿姊自然好,但我早给崔景煜看定了宗室女,已经告诉魏瀚海了……”
长公主直接冷冷截断了他的话。
她说:“咱们家喜欢做媒的风气,也该改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