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犯傻。”她这样认真劝他,看他的眼睛也如同当年:“不值得的。”
崔景煜只是笑。
“清澜,”他也认真叫她名字,身后夜色深沉,他的眼神却比夜色还要深:“值不值得,不是你来决定的。”
清澜的心一沉,抓着他的手还要说话,他已经道:“我已经让你决定了四年了,这四年让我们走到今天。所以这次由我来决定吧。”
“不行的。”她立刻摇头劝道:“真的不值得,官家心性凉薄,封疆大吏难以善终……”
而崔景煜只是一意孤行。
“我会向官家求赐婚。”他平静告诉她:“不需要你来努力,也不需要你改变,甚至不需要你答应。这次由我来决定我们的结局。”
清澜第一次真正失了方寸。
她甚至顾不得礼节,也顾不得合不合适,伸手拉住了崔景煜的衣袖,一面怕他走,一面怕他冲动,攀着他手臂苦劝道:“不至于走到这地步的,景煜……”
“你不是决心做姑子都不嫁我吗?”他甚至往后退,让清澜焦急地跟着他走,问道:“你不是嫁戴玉权都不嫁我吗?”
他是武将,真正要走,清澜如何追得上,但清澜慌忙之下也忘了发现这一点,只知道他要走,连忙拉住他的手,认真解释道:“我没有要嫁戴玉权,真的,我写信给他,就是约他明日来我家中说清楚的。”
“是说清楚吗?我看说不定是去答应吧?”崔景煜并不买账。
清澜急得直要赌咒发誓。
“真的,”她努力攀着他手臂,追着解释:“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你退婚不是骗我?”崔景煜反应倒快,见她一愣,又道:“你说你要和他说清楚,你要说什么?都约了日子了,不会说辞还没准备好吧?”
“我准备好了的。”清澜不过犹豫了一下,崔景煜立刻转身就走,她来不及思考,只得道:“我不过是要跟他说,虽然情生情灭寻常事,但也不能因此只把婚姻当作交易。人生一世,还是应该跟喜欢的人一起过。虽然戴大人认我是知己好友,但这点上,我和大人还是有分歧。也许听起来有些不切实际,但在我的心中,人一生确实是只能喜欢一个人的。曾经沧海难为水……”
“他要问你那个人是谁呢?”崔景煜审问般打断。
清澜迟疑。
“果然是现编的。”
崔侯爷立刻要走,却被清澜拉住了。
曾经满京中最守规矩的世家小姐,如今在这四下无人的庭院里,在他那个最黑暗的构思下,也终于被逼出细如蚊蚋的一句话来。
“是你。”
好在崔侯爷向来听力敏锐,听得清楚。原本冷若冰霜的脸上顿时露出笑容来。
清澜也许多年没见他笑过,原来仍然如同四年前一样,如旭日初升,这样耀眼。
她立刻反应了过来。
“你骗我。”她对人心险恶还是缺少认识,震惊地瞪着他:“你故意戏耍我……”
这下轮到她要走了,好在崔侯爷手快,抓着她的手臂,立刻拉了回来。
“不是戏耍,也不是骗你。”他认真跟她解释:“我说过的,指望清澜来决定是不行的,我会为我们俩找到那个结局。”
清澜仍然没从自己被耍得团团转的事实中回过神来。
“你怎么能故意吓我?还是拿这么凶险的事……”
“我没有故意吓你。”崔景煜一派坦诚地看着她道:“要是清澜不答应,我明日真就去请圣上赐婚了。”
其实叶凌波说得话比这还多一段,她甚至让崔景煜让出这个位置来,不要占了这个位置,还阻止别人上来,京中有的是王孙,自然有人能让清澜开开心心,圆圆满满。
但崔景煜没说,所以清澜也不知道。因为光是这段话,就让她惊慌失措了。
“我不知道什么名额不名额的事。不要胡说了。”她甚至不打自招:“凌波为了续红线,什么话都是说得出来的……”
她当了二十四年规行矩步的世家小姐,所以行动起来,总有种习惯性的迟缓。连逃跑也这样好笑,虽然学会了话说一半就跑的方法,仍然被崔景煜轻易抓回来,困在他和树之间。
庭院昏暗,他背后是漫天雪光,所以眼睛更暗,却从极暗中透出一丝光来,像是火光。
他眼中有燎原烈火,似乎要将这天地之间的一切都烧光。
不怪清澜想逃,这样的崔景煜确实让人觉得危险,让人发自内心地想要逃避,不管他要说的是什么。
“你装听不懂也没关系,”崔景煜用自己的手臂撑在她身侧将她困住,看着她的眼睛道:“我来解释给你听。”
“凌波说,我欠你一个圆满,我应该像裴照给她一样,给你谁也给不了的东西。但我听着却觉得有些不对,我一直不明白这份不对是什么,直到今天,我隔着马车厢,听见戴玉权向你求娶,我终于明白了。”
清澜本能地别开眼睛,却被他捏住下巴,强迫她看着自己。
这是她的崔景煜,却不是四年前的那个,四年的战争改变了他,但最让他不像当年的,恰恰是清澜那句退婚的口信,如同一柄冰剑穿透他胸口,四年之后,他能稍稍融化一点。
此刻他看着她眼睛,替她讲明白她说不清道不明的那些话。
“不是我欠你圆满,是你欠我。”他说。
“是你欠了我四年。”
清澜的眼泪立刻就下来了,掉在他的虎口上,过去多少次,他都因为她的一滴眼泪而心软,因此轻轻放过,看似面寒如冰,其实毫无作为,这才让他们错过这么多场春花,拖延到如今。
而今天他毫不动容。
“我一直以为我是在为退婚生气,但情生情灭本来就是寻常事,所以我连生气也并没有资格。直到今日我才明白。”他握着清澜的脸,看着她眼睛告诉她:“原来你并不欠我一个婚姻,你欠我的是一段情。”
“其实我不要婚姻,我只要你。我要你四年前告诉我,你仍喜欢我,就像我喜你一样。桐花渡是真的,拜月也是真的,你对我的心是真的。甚至退婚也没有关系,只要你告诉我你仍然喜欢我。但你没有。”
“三年前,在玉龙关有一战,我被埋在雪下面。身上压着那么重的雪,力气都耗尽了,我知道自己要死了,但那一刻我竟然想的不是战争,而是你此刻在干什么。我不明白,为什么你明明也曾喜欢过我,却毫不在乎会不会让我心碎。”
人心就是这样玄妙的东西,都是四年看不见,但仍然被喜欢和不被喜欢就是这么不一样,天差地别。他像是负伤的狼,在北疆一个人流浪,那些死去的西戎将领大概不会知道,将他们斩首的那个被称为神将军的崔景煜,其实也不过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可怜虫罢了。
她哭的时候总是这样让人心软,眼泪总是成滴落下,身体也因此而微微发抖,要是四年前的崔景煜,一定立刻心就软了。但此刻的崔景煜并不会。
他已经爬过最高的山,涉过最冷的河,打过最难的仗,自然也知道如何让他们俩从这一场战争中幸存,获得叶凌波说的那个圆满的结局。
“对不起。”清澜哭着向他道歉。
而他并不接受。
“你并不需要向我道歉,我以前没有想明白的时候,还会因此而生气,但那天在紫藤林我忽然想明白了……”他的眼神如此平静:“我只知道气你把我放在叶凌波后面,为她牺牲我们的情。但与此同时,我后面还放着一个人。”
他平静说出他们时至今日最大的症结。
他说:“你把自己,也放在了我后面。”
所以才有他一次次的心软,挣扎,痛苦。因为一面被她伤害,一面又看不到她因此获得任何利益,她甚至比他还痛苦,还心软,还挣扎。
他不明白她为什么一直闪躲,如果她仍喜欢他,为什么回京以来,一次次相遇,感受不到一点她想复合的想法,她总是躲避,总是逃离,总是用那种让人心软的眼神看着他,在人群之后,温柔而哀伤,而当他终于控制不住地朝她走过去,她却又逃开,甚至为了脱身落下泪来。
那天在紫藤林,他终于解开这谜题。
她固然可以为了叶凌波,牺牲他们之间的情意。那当然也可以为了他崔景煜,牺牲她自己。
所以他无从谴责,无从追责,没有办法为四年前的事清算一场。但也无法将她夺回身边,因为她不愿意。
她看穿自己的软弱,看穿自己仍然是那个会为妹妹而牺牲自己的叶清澜,所以甚至不愿意做他的妻子,将他拖入这泥潭中。四年前她给予他的那一刀,给的时候固然毫不犹豫,但那愧疚感也拖垮了她。
在她未来的构思里,崔景煜甚至不是跟她在一起的。
所以她这样颓丧,像个荒草埋没的石像,哪怕是在她有错在先的前情下,也不肯向他走出一步,甚至一步步逃离他身边。
而此刻他戳破她全部的心思,她也只能这样徒劳挣扎,苍白辩解,道:“不是这样的,没有什么谁在谁之后……”
如果跟她争辩,大概又要陷入新一轮的躲闪了。但好在崔景煜是从不辩论的人。
他只是笑了。
“是吗?但那也不重要了。”他平静宣布道:“我早已想明白了,你那些古怪的牺牲的念头,还有迷宫一样把自己也绕进去的心思,都不重要了。指望你同意,是一辈子也不成的,不如我来为我们找一个结局吧。”
某种意义上,叶凌波其实也点醒了他,要什么续红线,断掉的线头要找也费劲,不如重开一场,用铁铸的锁链,不,最好是比那更结实的东西,将两人锁在一起,还有什么不能圆满呢。
清澜有一瞬间不明白他在说什么,有点错愕地看着他。
而他笑了。
“那天猎虎,官家问我要什么赏赐,其实不是问猎虎的事。西戎虽败,狼子野心仍在,他需要一位王侯,常驻北疆,他其实是在问我,要给我什么,我才愿意去承担这个重任。”他平静告诉清澜:“而我已经想明白问他要什么了。”
清澜这才明白他的意思,顿时吓得忘了哭。
他比她高,垂着头看她的时候,眼神平静而疯狂,清澜立刻明白他不是玩笑。
他说:“是错误是错误也罢,是不值得也罢,是深渊也罢,我要清澜和我再一起。不要再权衡了,也没有什么配不配,是你欠我也好,我欠你也罢,我们已经耽误了四年,我不想再错过好时光了。”
清澜感受到了那种久违的软弱。
总是这样的,再大的道理,再清晰的规划,到了他面前,总是被他几句话一说,就软如浆糊。那日退婚也是如此,她知道自己绝对做不到,才请韩月绮代为出手。
他不明白她为什么不说清楚,但其实说不清楚。也许她到了他面前,就会做出自己也不赞同的决定来。
所以凌波那天,她一看凌波就明白了。
什么也不用说,只要送她走,送她去裴照的身边。到了他身边,看着他的眼睛,再坚定的决心,也如同冰山一般消融,化作一江春水向东流。
“不成的。”她仍然在徒劳抗拒,试图找出那许多零碎的理由来:“一旦再遇到事,我再将你抛下怎么办,还是我要为你变成另外一个人……”
四年前那一剑,不止改变了他,也改变了她。只是因为她向来谨慎,向来规行矩步,所以大家发现不了她变得更胆怯,更悲观,几乎到了杯弓蛇影的地步。
她做梧桐院的长姐如母做了太久,那责任的担子勒住她的肩膀,几乎长进她的血肉里,已经成为她的一部分。以至于今日她的妹妹已经做了国公府夫人,她还在担心一场更大的风雪到来。
但这就是他的叶清澜,他要她,就得要全部的她,不只有桐花月,不只有小渡头,还有此刻的仓皇,胆怯,和往后的躲闪。尽管这躲闪曾经让他心碎了整整四年。
崔景煜抓住了她的手,强迫她看着自己眼睛。
“没有关系的。”向来高傲的崔景煜,也终于平静说出这句话:“把叶凌波放在我前面也没关系,我知道你已经尽力了。你把自己放在所有人后面,我要做你的夫君,自然要陪你站在那个位置,没关系的。”
他甚至用这一点来得到她。只要让她相信,如果她再抗拒下去,崔景煜会用毁灭自己的方式来得到她。
于是她打开城池,让他予取予求。
没关系的,最难的时间已经过去了,正如叶凌波所说,她们都会离开,叶凌波会有裴照,燕燕也会有她的人生,最后剩下她一个人在这里。那是属于他的叶清澜,彻头彻尾属于他的叶清澜。
清澜意识到他在说什么之后,眼神几乎有一瞬间的崩溃。
她知道她将他逼到什么地步。
而他是她爱的人。
“但你是崔景煜……”她的眼泪立刻就下来了,灼热的,珍珠一般的眼泪,这是为他而落的,一直是为他。
戴玉权以为他是她的知己,说着他们都以责任为重。他没见过真正的责任,世上男子能扛多少责任?他不知道内宅的煎熬。也不知道清澜会被逼到这地步。
她无法卸下自己对妹妹的责任,也无法接受自己让自己爱的崔景煜甘当最后一位的事实。这两件相悖的事几乎要撕裂她了,只是因为她向来平静,所以无人窥见她平静外表下的崩溃。
但没关系,因为他在这里。
“是的,我是崔景煜。”他捧着她的脸告诉她:“所以我很强壮,我被刺伤过,但什么也无法杀死我,我再回来的时候,会变得更强。战场上如此,在感情上也如此。我不在乎我在哪一位,只要你还在这里,你还属于我。”
他是最厉害的将军,从来不在乎一城一池的得失。是第一位也好,是最后一位也罢,只要她仍是叶清澜,世上仅此一个的叶清澜,好与坏,都是她。
他只要娶到叶清澜,做她的夫君,和她一起度过以后漫长人生的暮暮朝朝,就赢得了这场战争。
除此之外,不过都是琐事罢了。
而叶清澜此刻也无话可说,只能安静做他的俘虏。她漂亮的眼睛看着他,仍然有愧疚,也许还有哀伤,但没关系,当崔景煜低下头来亲吻她的时候,她也只能软弱地攀住他的手,被困在他的怀里。
漫天风雪终于停了,夜还很长,就像他们的人生还很长。这棵梧桐也许冻伤了,但山上还有那么多棵梧桐,就像此刻的清澜也许仍有不安。但没关系,他们还有一生的时间来证实这个答案。
“跟我走吧。”崔景煜在夜色中这样告诉她,对着他四年前就爱上的女子,就像四年前她也一样爱着他一样。
他说:“我们一起回去桐花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