刷刷刷——
夜色下。
清风拂过四方,极远处的深山间偶有不知名的兽吼传来,但眼下这座山谷,总体还算静谧。
只不过。
此刻这份静谧,早已经被一阵诡声打破。
就像是陨星坠落谷底,余势不减,仍旧在以一个惊人的速度不断朝着地底深处钻洞而去。
一众人举着风灯火把,围成一圈。
原本袁洪相地之处,已然多出了一口足有上米见方的洞井,上悬下削,洞壁光滑如镜,深不见底。
只有刷刷的破土声传来。
而且听动静,已经渐行渐远。
“咕咚——”
终于。
白半拉头一个没忍住,重重咽了下口水。
光是站在那深井边沿上,低头往下看一眼,都有种头晕眼花的感觉。
他实在想象不到,那两头混身披甲,长相奇绝的怪物究竟是什么来头,穿山穴陵竟然如此可怕。
泥儿会号称北方第一大倒斗帮派。
其中倒斗人,又叫灰八爷。
取得便是泥里走灰上飞之意。
打洞破山极为强横。
往往一天下来,就能打出数十米的深坑。
而他南下过保定府时,还曾遇到过一帮专门打井为生的手艺人,以牛或者驴马,驮着铁扦在地上钻洞。
十多米的深井,半日就成。
凭着这份过人的手艺,那帮师傅在江湖上名头极大。
但眼下。
他下意识将二者与两头甲兽比较了下。
却发现,就是把他们摞起来,都比不上两头甲兽一根毛。
这才多大一会。
从陈掌柜下令,到老洋人兄弟放出甲兽,前后也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身下的洞井就已经被打到深不见底的地步。
他觑眼暗自估量了下。
最少也有二三十米。
最为关键的是,这口深洞一米多方圆,足够两三个人同时进出。
这就不是一般的可怕了。
旁边,同样是头一次见识搬山门穿山穴陵甲的封思北,毕竟是道门修行中人,表现就要镇定不少。
只不过。
谁又能想象得到,此刻他内心早已经是惊涛骇浪。
倒斗因为自古就是见不得光的行当。
世人对他们知之甚少。
封家算是极少数,对四派八门了如指掌的存在。
但就算如此,封家当年对于搬山道人,也只有一句话传下。
‘搬山道人藏于深山密林,最擅生克制化之道,不与外人相通,独来独往,一心求取丹珠,皇陵不设金丹珠鼎,则此派门人不足为虑’
生克制化、行迹神秘。
八个字,便将他们定死。
至于对卸岭力士的定论更是充斥着不屑。
‘卸岭群盗多为响马,打家劫舍、盗墓发金,忽聚忽散,只以大军围而剿灭,便可斩草除根。’
脑海中闪过当年先祖封王礼那封送往京城的密书中所言。
再看今日所见。
封思北只觉得心中一阵苦涩难言。
井中之蛙,不外如是了。
搬山道人何止只有生克制化,仅仅是豢养的这两头甲兽,便已经惊人无比。
更不必说卸岭力士。
响马之辈?
都快要飞天遁地了。
“老洋人兄弟,盯紧了,等下听我号令,立刻唤回两位前辈,千万不可折损。”
陈玉楼并未注意到两人异样。
此刻他神识紧随两头甲兽身后。
山底情形一览无余。
袁洪天赋神通入山,尚且被九死惊陵甲察觉,一个不慎折损大半金光神通,也就是陈玉楼修得是青木长生功,否则……那等伤及神魂灵魄的重伤,没有数年甚至十多年闭关,都难以恢复。
他很清楚,两头甲兽对搬山一脉的重要性。
自然不会在同一条阴沟里栽两次。
不但以神识紧紧追随。
同时,暗中更是以心神联系罗浮。
对它下的命令只有一条。
只要那妖甲露面,直接将其强行镇杀。
若是青雷竹那等天地灵物,他或许还会留下一手,但九死惊陵甲邪性无比,极妖、煞、凶、鬼、血等世间极恶之气于一身,就是纯粹的杀人机器。
带在身边时间久了。
甚至会遭到反噬。
陈玉楼并不缺乏攻伐手段。
完全没有必要花费无数时间,去炼化一头绝世凶器。
而且,就算将妖甲中的血煞之气磨灭,说不定会化作一件无用之物。
于情于理。
也不会去做这种事。
“好。”
“陈掌柜,我明白。”
听出他语气里的肃然,老洋人脸色也是一下认真起来。
他虽然不清楚九死惊陵甲究竟是何物。
但从陈玉楼和封思北两人言谈中,也能略窥探一二。
绝不是寻常存在。
刷刷刷——
洞井深处的穿山穴土的动静还在继续。
两头甲兽,双爪锋利如刀,无论砂砾还是被埋在泥土中的古树、岩石,在利爪下就如切豆腐一般,毫无阻碍。
以往还需要以秘药催动气血。
但吞食过蛟龙血肉,一身气血鼓荡如潮,源源不尽,就如机器一般,根本不知疲倦。
“铛!”
终于。
势如破竹的甲兽,双爪下似乎撞上了什么铜铁之物,竟是传回一阵金石相撞的铮鸣声。
体型稍大的那一头,眼睛微微一亮。
猛地挥动爪子。
犹如疾风骤雨一般。
不多时。
身下便被它硬生生刨开一道深坑,身下泥土中满是铁屑,那分明就是一层被铁浆浇灌的穹顶层。
只是……
就在它准备一鼓作气,将墓顶打穿时。
一股无形的危险气息骤然降临。
随后它便看到一根根犹如柳树纸条,又似异蛇般的怪物,从地层下猛地钻出,昂着脑袋死死盯着自己。
通体碧绿,呈现出铜锈般的诡异色泽。
但偏偏,它又从那些异蛇般的枝条上感受不到半点生气。
“老洋人!”
洞井边沿处。
陈玉楼一声低喝。
心神早就紧绷如弓弦的老洋人,哪里还会有半点犹豫,心神瞬间沟通甲兽,示意它们放弃穴山,迅速返回。
两头穿山穴陵甲,历经搬山一脉数代人。
早就与他心意相通。
化妖后,这份能力更是被提升到极致。
以至于在匡庐山那段时间,趁着陈掌柜和师兄,在了尘长老门下闭关钻研十六字阴阳风水秘术期间。
他总是独自带其中一头甲兽。
钻入深山打猎。
磨炼箭术。
而往往一来就是大半天甚至一整天。
匡庐山中山势连绵,古林密布,就是再为老道的猎人,也难以在短时间内寻到他人准确方位。
但每次有事。
只需花灵通过留下的那头甲兽,便能精准联系到他。
如今,随着他一声令下。
两头原本还稍显茫然的甲兽,瞬间便回过神来,再无半点犹豫,化作两道黑烟,沿着井壁纵身朝上掠来。
只不过。
察觉到两兽身上浓郁惊人的血气。
九死惊陵甲又岂会放过?
几乎是在两兽逃离的刹那,妖甲便从地底之下钻出,迅速追了上来,速度之快,恍若一道道绿色闪电。
只眨眼间,便出现在了甲兽身后。
一缕缕绿枝般的诡影,也在无形中凝聚一处,就好像一头不可名状的凶兽,张开血盆大口,口中涎水垂下,一口朝着两头甲兽狠狠咬了下去。
“坏事……”
井口外,与甲兽心神相通的老洋人,仿佛也能‘看’到这一切。
脸色一下变得难看无比。
他终于明白,为何强大如陈掌柜,在谈及九死惊陵甲时都会流露出那等凝重神色。
那鬼东西……根本就不该是世间所有。
说是从鬼蜮里逃出的妖魔都不为过。
刷的一下,他就要摘下蛟射弓,但余光扫过身前陈玉楼时,却是猛地发现一道虚影竟是从陈掌柜身上走出。
那道影子介于虚实之间。
但五官明晰。
气息也是如出一辙。
看到这惊人一幕,他瞳孔一下放大,似乎想到了什么,连带着身形都开始颤动起来。
“阳,阳神?!”
不止是他。
身后一众人,除却肉眼凡胎的白半拉和白猿之外,一瞬间,几乎所有人都看到了那道灵光闪耀的虚影。
师兄鹧鸪哨同样被震撼到了极致。
怔怔的盯着那道虚影,竟是没忍住惊呼出声。
此刻的他耳边似乎还在回荡着,当日终南山药王庙大殿中,归元老真人说起阳神大修士时的憧憬和羡慕之色。
“阳神者,元婴之精,脱离躯壳肉身,遨游天地,不受阴风、霜雪、寒雨侵袭,不受烈日夜月冲杀。”
“所过之处,妖魔俯首,阴鬼逼退。”
“此谓之曰阳神。”
他那时还在想,阳神究竟是什么样,才会让一个百岁的大真人念念不忘。
如今……
他终于见到了。
元婴之精,遨游天地。
对于陈玉楼修为这件事,他不知猜测过多少次,以至于见识太多,每一次都远超想象后,他都已经有些麻木。
但此时此刻,那种头皮发麻,浑身颤栗的感觉竟是再度回到自身。
明明这两年多来,他们一行人几乎形影不离。
远行、倒斗、修行、游离、访山。
但他甚至都不知道,他是何时踏入了这等大境。
“阳神。”
与他更为纯粹的惊叹不同。
此刻的封思北,只觉得脑子里嗡嗡直响,霎时间变得空白一片。
他对陈玉楼的了解,大都还停留在这些年行走江湖时的所见所闻上。
陈家第三代掌舵。
常胜山的总瓢把子。
卸岭一派当世魁首。
除此外,就只有数月前在天师洞中的一场夜谈,但整个过程下来,这位陈掌柜给他的感觉也无非只是,年少有为、心性过人。
反倒是鹧鸪哨几人,让他印象更深。
因为。
在诸人身上,他都察觉到了修行中人的气息。
唯独陈玉楼例外。
毫无气机变化,眸光湛湛,更似一个读书人。
之前在吓魂台无影仙桥上,陈玉楼的表现头一次颠覆了他的认知,他这才后知后觉,他竟然也是一位修行之辈。
但对于他究竟走到了哪一步。
还是没有一个具体衡量。
如今,眼下,此时此刻,他才终于知道,这位青衫长袍的年轻人,竟是已然超越了天师洞历代祖师,走到了传说中阳神的境界。
这是何等惊人?
就是建福宫的行崖道人,也不过堪堪摸到了一丝筑基门槛。
他可是修行了数十年,一心求道的老前辈。
而眼前这位才多大年纪?
何况他还是倒斗世家出身,也就是说,最大的可能性,就是如自己一般,半路出家,却后发先至。
那道阳神之身,给他带来的震撼实在太过惊人。
以至于,一时间他甚至都忘记了山下妖甲。
“罗浮!”
众人神态,早就在陈玉楼预料之中。
眼下以元神之躯下井,也是早有计划。
元神者无形无质。
九死惊陵甲就算再过凶邪,也无法伤到他。
最为关键的是,肉身之身再快,也难以在瞬息之间横跨百尺距离,出现在两头甲兽身前。
此刻,只见他一声轻喝。
随即一步踏出。
元神融入虚空之间。
下一刻,漆黑无光的动静深处,光影一闪,空气好似扭曲了下,元神一步从中踏出,竟是瞬间出现在数十米的地底。
此时。
那张血盆巨口几乎已经临近了甲兽头顶。
眼看就要将其吞下蚕食。
他甚至能够从两头甲兽眼中看到一抹浓浓的骇然之色。
“龙鳞!”
陈玉楼眉头微跳挑。
伸手一握。
龙鳞剑凭空出现在掌心中。
旋即,一剑斩下!
刺啦——
一道白光骤然亮起,将整座暗无天日的深井一刹那都照的通明如昼,恍如骤然升起了一轮大日。
裂帛般的声音响彻。
号称无物能催、刀枪不入、风雨不惧的妖甲,在那道剑光之下,就如一页薄纸,瞬间便斩断成无数截。
被斩断长须的九死惊陵甲,第一次察觉到无边的痛楚,碧绿的妖血如雨般洒落,剩余半截残躯,竟是以更快地速度遁入山中。
只是……
陈玉楼又岂会让它遂意?
又是接连两剑斩下。
将最为粗壮的一截根须凌空斩断。
同时,也没忘了那两头瑟瑟发抖的甲兽。
伸手一挥,一缕灵气将其护住,随后轻轻一推,眨眼便将它们送出洞井之外。
一直守在井口处的老洋人,立马一把接住,然后送回竹篓中。
几乎是在他做完这一切的刹那。
一轮真正的烈日流火。
骤然从头顶撞下。
下一刻。
一道穿云裂石的唳鸣声,几乎让整座棺材峡都为之震动。
“罗浮?!”
“它也跟来了。”
“我就知道,陈掌柜一定不会让它留下的。”
几人眼神一亮。
来不及多想。
那道身影便已经穿过几人,扎入洞井之中。
磅礴的凤火,恍如爆发的火山岩浆,倾泻而下。
轰——
一炉天火汹涌而起。
如同有灵一般,追逐着妖甲残躯而去。
只是沾染一点。
青铜甲便被瞬间熔化,凭空蒸发。
“剑气破甲。”
“凤火熔躯。”
“九死还魂草又如何,九次不死,那就杀你十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