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陆琦一路带着郑泽天,来到了离国都长思城。
长思城还是那个长思城,深宫林立,暮气沉沉,虽然迁走了数百万人,但一国之都自然永远不缺指望出人头地的薪柴,自愿添进这熔炉中来。随着北方战乱把越来越多的人口逐出中原,从中原南渡的衣冠士族也纷纷抵达离国了。
这世上,永远不会所有人都愿意拥抱变革,拥抱进化的。
虽然出生门阀的也少数开明人才,也会愿意往南方走一走,看看娄观城的模样,看看墨山的道。但大多数情况下,那些累世勋贵的公卿贵子,一到了长思城,见了旧王畿的模样,便也长思城长思城,长思帝都城得,悼念起三垣模样,故土难离,不肯再南行一步了。
玄门不过是来几个人留学,但这些仙宫旧部南迁,可是一个家族一个家族来的。一个飞岛落下来就是上千人丁。还有数不尽车船牛马一路跟来,好多家资都在北方边洲堵着不让放行。
如今仙宫虽然灭亡,但仙宫横梗千万年的体制依然深入人心,说来个个是卿大夫,家家是宿卫军,真盘起来我家还是你家祖宗,搞得离国本地的官僚乡绅们也灰头土脸的。他们也就敢欺负欺负老百姓,哪里敢得罪这些自备武装的中原门阀呢?
还好娄观道观主也顶着个朝廷郡公,前将军,离州牧的头衔,才能勉强镇压住这批外来门阀。不过也只是震慑罢了。
毕竟人家迁来是求个活路,又不是来造反的,你离国对百姓流民都予以接纳,总不能贵族来了反倒都赶走不是。
所以墨竹山的对策也简单,迁来就迁来吧,不过旧仙宫三垣的官衔封敕都不管用了,离国也没那么多土地官位封给你们的,所以进来了若无离国的官衔,都算作白身。
而这些旧仙宫的,当然不可能接受从官身变成白身的,但也知道自己不可能轻易融入墨竹山的宗门组织,不过这点限制还难不倒门阀的。
为了获得一部分特权保全家族,一部分人去墨竹山求学,一部分人与本地修真家族联姻,再一部分就退而求其次,选择加入了离国朝廷。
因为离国的体系一直都在的,娄观道当初人手不足实力孱弱的时候,就是借着和朝廷合作,才坐稳散仙领袖之位,聚集起宗门的第一桶金的。现在墨竹山虽然壮大,但要踢掉离国朝廷管理数千万人口还是不大现实的。所以观主也默许了门阀出仕,也选择了一些大家族合作,任命为前将军的属吏,也是为了拉拢北方的人口和资源。
于是这些年,便有大量北方世人来参加离国的科举,或是依靠关系举荐入世,这些人就算不修炼,也是经学传家的士族,舞文弄墨诗词歌赋的水平,那是比离国山里的土包子强到不知道哪里去了,考中科举易如反掌,考不中也没关系,就派个仆从到榜下守着,有穷秀才考中了,就捉回来嫁个女儿给他也是一样的。
如此随着北方门阀纷纷南迁定居,最惨的要数离国本地那些勋贵地主了,本身这些人就多是仗着镇压黑莲教军功起家的土包子,现在墨竹山的甲师壮大,他们已经没啥用了,前几年又被太监们整得破产了一回,如今又遭到北方人的竞争,职场压力可谓残酷。
于是前几天禁军就造反了。
“紫辰殿朝会时,金吾大将军奏报,禁卫左军营金乌仗院内石榴树上夜降甘露,是天降祥瑞,又近在宫禁,国主宜亲往观看。于是国主起驾,前至含元殿,命左右护军指挥使仇良等大太监,带领众宦官去行一步,去察看祥瑞。
仇良等至金乌仗院时伏兵杀出,金吾卫士数十人和京兆府吏卒、御史台人约五百人登殿奋击,宦官退至含元殿,死伤数十人。但仇良手下高手众多,又以国主软舆为屏障,最后退入宣政门,关闭宫门,事败,朝臣一时惊散,宦官调遣禁军五百人持刀入阁,杀六七百人,又大锁宫门,搜杀千人乃止。”
陆琦带着郑泽天来到一处栽着石榴树的院子里,附近的屯军已经被清空了,远远得都有带甲执弓的甲士看守。不过陆琦身份很高,亮出玉带鱼服,直入宫中也没人敢出来拦他。
“钱教习当时就是死在这儿的。我认出他来,不想他的尸首被有心人利用,造谣墨竹山内乱,才藏了一手,如今反倒说不清了。”
郑泽天看看那石榴树,“哪儿有甘露?”
陆琦失笑道,“哪儿来什么甘露,随便找个动手的由头罢了。嘿嘿,当时还挺凶险的,我若再晚来一步,那些个太监都死光了。”
郑泽天看看附近的血迹,这院子都夷平了,墙上都砍得条条刀疤,还有抠不下来的碎肉,墨竹山这南北内斗,说说是相互看不顺眼,如今同门师兄弟在皇宫里大打出手,看来这斗得是有点激烈啊。
“钱教习为何要刺杀宦官?”
“诛杀宦官还需要什么理由。宦官不就是该死么。”
陆琦呵呵笑着,绕着还没清干净的宫殿残垣踱步,
“不过我想姓钱的还不至于自己一头脑热,就来刺杀宫里的大太监,这大概是他们南派策划的行动。毕竟最近朝廷入不敷出,确实想搞税改,太监们也想彷效墨竹山那样,搞银行发宝钞,或者至少以朝廷的名义,从墨竹山多买些债券,南方的财团大概也不怎么愿意把财权分配让出来吧。”
朝廷么……
郑泽天摸出公司的玉佩,先查了查本地离国朝廷和宗室的情况。发现那巨子还真不得了,居然能直接钦点了三个王侄,代自己在离国执国呢,怎么这国主你家的啊。
而巨子亲点的离国主,其实已经换过一任了。
最初按年龄继位的景王,是个‘不君’的昏聩之辈,这家伙其实也没搞什么暴政,或者说他连朝都懒得上,更没有和墨竹山夺权的,就老实得扮演一个傀儡,自己玩自己的。
但这家伙的问题就是太喜欢玩了,每天白天就在宫里大肆举办体育盛会,马球摔跤散打搏击杂技,还要禁军和宫人都参加,半夜又要‘猎野狐’,就是让妃子们脱光光,披上毛皮假发,扮作猎物,他拿着裹有麝香的纸箭去捕猎,用这‘风流香箭’射中了宫嫔猎物,就寻着味道,一路追到寝宫,享用狩猎的猎物。
如此每天狂欢享乐,能折腾到半夜三更才罢休。这样肆无忌惮的游乐暴饮,不知节制,就算有仙丹都撑不住,果然硬生生把自己玩死了,没几年就不明不白得暴病猝死。
由于景王死得太早,没有留下成年子嗣,继任就按顺序选了第二位江王,也就是如今的离国主。
这位国主就好很多了,他为人俭儒雅,博通群书,继位之后励精求治,裁撤宫女,释放五坊鹰犬,并省冗员,这些年倒也配合墨竹山,稳定了国家的稳定。这可能也是他继位后,正看到三垣被神教覆灭,天下大乱,离国风景独好,逐渐生出些更进一步,复辟仙宫的心思了吧。
总之这位国主在任上的时候,离国大体上还是很配合墨竹山的行动,这些年外头打得一团乱麻,离国境内能维持大体上的安稳,国主不乱搞事情还勤勉问政,也是有点功劳的。
当然啦,世上没有人永远甘做傀儡的。
公司的情报网也收集到,这位国主在勤政的一面,试图利用如今混乱的局势,聚拢自己的势力。比如他就积极拉拢北方南迁的门阀,任免北人为官,培植自己的亲信势力,如此挤压了本地旧勋贵集团的空间,某种程度上也是酿成这次兵变的直接原因吧。
不过太监们可不能善罢甘休,自从几天前兵变之后,仇太监一党可是差点丧命,便怀疑起国主叫他们宦官先一步察看祥瑞的用心,更猜忌那些乱兵不敢伤到国主乘舆的原因。已经失去对国主的信任了。
虽然不能明着说弑君,但这个国主位子做久了,不守规矩了,那换一个也未尝不可,毕竟巨子可是亲点了三个王侄呢。
于是不久就有传出消息,说国主被刀兵惊吓,抑郁成病,不能下床了。
如今国主深居于离秋宫中,内外大小事务尽绝于仇太监。而且后者也已经废了东宫的世子,找来当初巨子亲点的颍王李瀍为国主太弟,随同面见百官,处理军国大事,一副又要拥立离秋宫换主的模样,国主也无可奈何,群臣也没人敢反对。
“陆师兄是觉得,这次刺杀仇良的行动,是南派策划?”
郑泽天摇头,
“我觉得不大像,假借祥瑞之名,仓促发动暗杀,几十个太监都杀不完,后头几百禁军赶到就被平定了,这么莫名其妙的袭击,要刺杀执掌内宫禁军的大太监,未免太过儿戏了。
假如一定要说有人策划,如今国主在位数十年,勤勉问政,未有大错,且威望日隆,颇得民心,而且他已经有东宫世子,这么下去离国也是他那一脉传承,墨竹山也犯不着多生事端。
但如今这么一闹,整件事里得利最大的,反倒是那个颍王了。”
“颍王么。”陆琦点点头,不置可否,“他最近是借了我不少钱呢。”
“所以师兄也并不反对他继位是吧。”
郑泽天看看公司收集的情报,他其实是拿着答桉才这么说的。
这个颍王可不简单,对于巨子亲点的三个王侄,属他的情报公司搜集的最多。
首先这个人是离国诸王之中修为最高的,他已经有元婴境界,而且勤于道术修摄之事,身边有道士赵归真等八十一人入禁中,在三殿修建金箓道场,不能当作一般的凡王考虑了。
同时此人自幼喜欢行猎游宴,不过不是和他兄弟那样‘猎野狐’,而是远赴边洲,携同边兵会猎。另外此人祖母出自郭氏,母亲出自韦氏,都是离国本地强藩名门,在军中颇有相识的甥舅侄子辅左,换句话说这小子是个背景相当复杂,很有点实权和野心的藩王。
而这些年国主朝前朝后都被人盯着,这藩王却可以自由出入王京,借口协助墨竹山抵御神教和玄门,在边洲暗中拉拢部署自己的势力,看得出来,不只那些怀念离国宗室的勋贵,连公司也在这个人身边暗暗下注,大概是打算通过他来搅动离国的政局呢。
“喂,我是让你来找道衣的,你和我说这些王子王孙的,又打什么鬼主意?”
陆琦掐算着绕了一圈,却全无收获,也是有点丧气。
郑泽天摇头道,
“这都已经过了这么多天,道衣的因果哪里还算得出半点踪迹,不过既然这件事是颍王在暗中策划,他又欠师兄你的钱,不如我们去问问他,说不定会有收货。”
“也是个道理,不过还犯不上我去见他的,让他来见我就是了,走,师兄带你喝酒去。”
陆琦也找不到什么其他线索,干脆带着郑泽天又大摇大摆飞出禁宫,去往城西一处豪华的宅邸。
这里大约是某个大太监的宅院,主人直接迎出来,和孙子拜爷爷一般,先朝陆琦邦邦邦磕头,然后把家族几百个仆从唤出来开宴。
陆琦也不客气,就往主位上一座,随口吩咐两句,那家主人立刻派出仆从,随便找个迎娶八十房小妾的名义,请人设宴去了。
郑泽天看了不禁好奇,“怎么这些权宦对师兄如此敬畏?简直视若至亲一般呢……”
陆琦大笑道,“至亲算个屁,他们的至亲把他们卖到宫里做阉奴,我不止一次救他们的命,还带他们一起发财,你倒说说哪个更亲。”
那宦官老头也舔着脸笑道,“陆公子怎么今儿有闲,召集老家伙们吃酒呢?”
陆琦哈哈笑道,“铁道院落到我手里了,总得分一口给你们这些狗东西尝尝,不然不知你们这些狗东西如何在背后怪罪我么。”
“哈哈哈,那哪儿敢呢,钱是小事,陆公子还记着我们这些老奴就好了。”
果然陆琦有面子,很快内宫的大太监们便纷纷前来聚会,还有些依附阉宦的权贵,干儿子,也就是所谓的阉党的头头脑脑们,也闻风而动前来赴宴,自然这个时候最需要支持的颍王也来了。
不过就像陆琦说的,他这藩王,区区的傀儡,想要面见铁道院长,大太监的恩主,还不太够资格,只能按规矩,送了礼在外院吃席呢。
陆琦那边给个眼色,郑泽天也不吧唧吧唧盯着果盘吃了,一抹嘴借尿遁熘出去,到外院饶了一圈,离国大半个朝廷的公卿都舔着脸过来赴宴了。
郑泽天躲在花园里看看这个,瞧瞧那个,然后招招手,把一个安排着给他端酒的小太监叫来身边问道,
“那谁?”
“哦,颍王?”
“不是,他在搭讪的那个白纸扇。”
“白纸扇,哦,是集贤殿大学士李文饶。”
“大学士?这是个什么来头?”
“他?他的来头可大了,他是前任御史大夫李弘宪的次子,因为他们父子得罪的政敌太多了,他也是个执拗性子,不知道变通,屡次被外放为官,在地方记功绩第一又升任御史台,然后又得罪人被外放,所以什么尚书侍郎节度使按察使的他统统都做过,又没人用得了他,现在就剩个大学士的名头了,就是个起草诏书的。”
郑泽天点点头,
好,找到你了,‘公司的员工’。
突然一只手伸出来,把郑泽天手腕一拽,当场折断他的左臂。
一旁的小太监不及惊叫,已被一道拳影正中胸口,当场和个布袋似得,打着旋飞入庭院草丛中,不见了生息。
郑泽天眯起眼,便那‘郑玉’作侍女打扮,冷笑着凑到身边。
“可找到你了,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