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和桑宁宁熟悉起来,钱芝兰就再不怕她了。

    笑死。

    传闻中的“冷心冷情,喜怒无常”,钱芝兰是半点没看到。倒是被她看出来,桑宁宁这家伙是半点人情世故也不通。

    这样的性格,若是没人护着,在这青龙洲的内门怕是要受不少气。

    桑宁宁被钱芝兰抓着强行揉了一遍毛,又拉着她絮絮叨叨嘱咐了许多话,才恋恋不舍地放她离开。

    她真心待桑宁宁,桑宁宁亦真心待她。

    “钱师姐。”

    刚迈出去几步,桑宁宁又特意转过头,仰着头,无比认真道:“你在外门,也要好好练剑。若是需要丹药,我去给你拿——”

    钱芝兰一听这话就头疼,赶紧挥手:“你且顾好你自己,师姐我可不差这点东西。”待人走后,钱芝兰嘴里还在嘀嘀咕咕。

    “年纪轻轻,怎么和那个老头子一样……”

    因着这一出,桑宁宁回到小竹林时,已经是深夜。

    意外的,她在小竹林外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小师妹。”

    容诀轻声唤道。

    他立在小竹林与池子的交界处,没有向前一步,也没有后退之路。

    瞧着有几分可怜。

    也不知是等了多久。

    桑宁宁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叫了声“大师兄”。

    说完这句话,桑宁宁就像是完成了什么任务似的,立刻飞身到了通往湖中心房屋的那条小道上。

    随着她的每一步落下,身后的小道寸寸消失。

    直到落下最后一步,桑宁宁头也不回道:“逛了一日,大师兄当是累了,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这是先前他与她说过的话。

    没想到现世报来得如此之快。

    容诀觉得有些好笑,想起了什么,弯起的眼眸里更闪过些许光亮。

    他望着桑宁宁的背影,忽得笑吟吟地开了口。

    “我没有去见桑云惜。”

    桑宁宁的脚步一步。

    她本不知道这件事,但此刻突然被容诀提出来,倒好像显得她很在意。

    就在她思考该怎么回复时,身后又传来了声音。

    “桑云惜说她生了病,所以他们都要去看她。在你入门仪式结束后,左师弟也曾邀请我去,但是我没答应。”

    大概是夜色太晚,此刻容诀的嗓音比往日更加低沉,不似平日里宛如人世水乡世家公子的轻柔温和,而是多了几分漫不经心的……困惑?

    就像是他自己也在好奇,为何自己会提起这个话题。

    桑宁宁没有多想。

    她只是有些不知该如何回复。

    按照方才钱师姐灌输的那些“内门人际关系法则”,或许她此刻是该撇清关系,清高体面地说一句“这与我无关”。

    但是……

    桑宁宁总觉得,这些回答都很不“桑宁宁”。

    若是强行违心说了这些话,她大概又会和曾经在桑家的那段时间一样,每日每夜抓心挠肝的难受。

    人生在世,不就求一个“痛快“”么?

    若是为了一时世人眼中的“体面”,强行违背自己的心意,做些自己都不理解的事情,她还修什么道?

    桑宁宁望着天上的月亮想。

    若是做个剑修还要如此麻烦,那不如早些回桑家,听从桑父桑母的安排,做回那个被桑家随意安置的棋子,倒也能“体面”一世。

    如此一想,豁然开朗。

    在桑宁宁思考的这段时间里,容诀也在思考。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挑起这个话题,就像他不明白自己想要得到什么样的回应。

    但他,又确确实实的,很想得到桑宁宁的回应。

    很想很想。

    “——谢谢。”

    一道清澈的嗓音蓦然传来。

    桑宁宁不知何时转过身来,对他行了一礼,认真地地看着他的眼睛:“多谢大师兄。”

    容诀的眼中同样映出那双乌黑的眼眸。

    干净,澄澈,明亮。

    还有从前并不明了,但现在清晰可见的、野心勃勃的欲望。

    容诀清晰地感受到了她的欲望,眼眸微微一动。

    他从来没见过这样干净的欲望。

    干净到没有沾染上丝毫晦暗的怨气,也没有迸发出任何恶毒扭曲的诅咒。

    太奇怪了。

    容诀想。

    似乎只要和桑宁宁扯上关系,这世上的一切都会变得陌生又奇怪。

    “小师妹。”容诀忽得问道,“你今日在那仪式上,想了什么?”

    仪式上?

    这个话题转移的有些突然,但桑宁宁也没觉得奇怪。

    因为她也是这样的人。

    桑宁宁仔细回忆了一下,认真道:“我想要站在更高处。”

    容诀微微一怔,恍然大悟。

    喉咙中溢出了几丝笑,他道:“原来如此。”

    她想站在更高的地方。

    所以她会自己往上走,而不是去处心积虑地将那些高处之人拉下来。

    ……原来如此。

    原来这世上,真的会有这样纯粹的人。

    容诀笑得惋惜又悲悯。

    可惜他们认识的太晚了。

    倘若他真是“容长老之子容诀”,又或是曾经那个真正光风霁月的容家第一剑容清珩,想必都能和桑宁宁一见如故,结成友人。

    可惜……可惜他不再是了。

    现在的他,只是一具枯骨,再没有那些干净纯粹的东西了。

    容诀无奈地轻声叹息,拨弄了一下手腕上的珠链。

    哪怕是现在,面对这样炽热澄澈的眼睛,他所能想到的东西,也无非是杀戮与血腥。

    ——拥有这样的心性,她杀死他的胜算,又多了几分。

    哪怕杀不死,这样的魂灵成为怨魂,也会极有趣。

    容诀唇边带着若有似无的轻笑,手指拨弄着手腕上的珠链,有一下没一下,金石敲击之声在夜色中突兀地响起。

    桑宁宁皱了皱眉。

    她总觉得今夜的容诀怪怪的。

    不知是不是她看错了,方才容诀的腕上,似乎出现了一抹青色?

    想起曾经的传闻,桑宁宁开口,直接道:“大师兄还是快回去休息吧,方才你的法相青鸾好像出来了。”

    众所周知,法相只会在主人受重伤或是情绪波动极大的情况下,不受控制地显现。

    此刻容诀的法相显现,大抵是被累的?

    嗓音清脆,话语也很直白,落在黑夜中,更有种打碎一切的炽热坦率。

    是活生生的少年人才会有的莽撞。

    容诀抬起眼,停止了拨弄手腕的动作,安静了几息后,微微歪了下头。

    “小师妹方才,又是为何要向我道谢呢?”

    尾音上扬,带着些许说不出的森冷与好奇。

    这种好奇,不像是翱翔于晴空碧日的青鸾俯瞰大地苍茫,倒像是一个被囚于牢笼之中孤寂已久的青蛇妖,在这一刻终于睁开竖瞳,正对着自己的新玩具嘶嘶吐信。

    仿佛只要有一句答错,毒液就会遍布全身。

    吞噬、腐化。

    这个新玩具再也没有了存在的意义。

    桑宁宁……

    桑宁宁很讨厌这种感觉。

    倒不是她不喜欢蛇,而是因为——

    “因为大师兄尊重我。”桑宁宁干脆利落道,“但倘若大师兄再用刚才那种态度对我说话,我就再也不会向大师兄道谢。”

    无论如何,无论真假,容诀确实是为数不多尊重了她的人。

    但如果容诀再像是今夜一样奇奇怪怪,桑宁宁就再也不会理他。

    目前为止,他在她这里可用的赦免,仅有一次。

    ……仅仅是因为这样么?

    真是出乎意料的答案。

    容诀沉吟了一会儿,收起笑,同样认真道:“既是如此,我接受小师妹的道谢。”他停顿了一下,忽又轻轻笑了起来,“可今日,你并不想接受那把剑,我却替师父圆场,让你接受了。”

    容诀望向桑宁宁,慢吞吞地开口:“这样一算,我似乎也不太尊重小师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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