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老徐头那儿得了话,又有周围人作证,桑宁宁也容易就拼凑出了简单的真相。

    说起来,不过又是一桩老生常谈的旧事。

    怨魂因“爱恨嗔痴”而不同色。因情爱而产生怨气的乃是红色,其中以赤魂怨气最深,其余以颜色浓度排列,颜色越深,怨魂越强。

    而鸦羽镇上则是绯魂怨女。

    她生前名为婉娘。幼时千娇万宠长大,父母舍不得她出嫁,就为她招了一个女婿。

    本以为是两全其美的好事,又能让女儿女婿和和美美,又能让小两口留在身边孝顺。

    谁知这女婿是个包藏祸心的,在老两口死后,立即霸占了家产,气得那徐家婉娘在头七之后依旧不肯离去,七七之后,更是直接化作了怨魂。

    但意外的是,镇子上的人谈论起此事时,比起恐惧,更多的倒是些居高临下的叹息。

    “嗐,虽说这陈家主子确实有些不地道,但归根结底待婉娘极好,这婉娘么,气性未免也太大了!”

    “可不是嘛!什么徐家陈家,说来说去,不都是要留给她儿子的么?这陈老爷也没另娶,算得上是个痴情人了。”

    “是啊,而且当初其实陈老爷也没错啊!这徐家偌大家业,婉娘一人也撑不起来嘛!”

    “怕?有什么好怕的!反正婉娘只害陈家人,与我们无关嘛。”

    众说纷坛,人云亦云。

    客栈大门敞开,室外阳光灿烂。

    听了一会儿后,桑宁宁有些说不清的胸闷,她起身踏出门外,将闲杂之声抛掷身后。

    “走得慢些,小心脚下。”

    声音温柔,语气中又夹杂着些许无奈纵容。

    他也并非真的要桑宁宁走得很慢,只是提醒她,自己还在罢了。

    路过之人听见这样的嗓音都忍不住纷纷回望,饶是容诀掩盖了容貌,可周身气度仍旧令人心折。

    不过显然,他本人半点不在意旁人所思所想。

    “你,生气了?”

    容诀走到了桑宁宁身旁,偏过头看向身侧的小姑娘,有些好奇的开口。

    桑宁宁也侧过脸,闷闷道:“我不能生气吗?兄长。”

    一句话,称呼就从“哥哥”变成了“兄长”。

    容诀弯弯眉眼:“倒也不是。只是自从我认识你以来,很少见你生气,有几次我都要生气了,可你还是半点反应也无。这次居然是为了一个陌生人——甚至是怨魂,而感到生气吗?”

    桑宁宁认真地想了想,觉得这样确实有些奇怪。

    可她又是真真切切的,在感到生气。

    容诀抬手揉了下桑宁宁的头顶,对上对方皱起的眉头,非但没有放下手,反而愈发扬起唇角。

    “还记得我与你说过的话吗?”

    桑宁宁下意识大道:“欲速则不达。”

    容诀微微颔首,动作自然地牵起了桑宁宁的手向前走。

    他的手还是很冰很冷,可这一次,除却一开始的轻微的躲避,就再没有别的不适。

    桑宁宁觉得,自己好像有些习惯容诀的体温了。

    “这世间太大又太繁杂,你行走此间注定会遇上很多人、很多事,不是每一样你都能寻求到一个结果。若是想不通,便不要着急去想,暂且放下也好,当断则断也罢……依照自己的心意而行,怎么舒服,就怎么做。”

    “切勿画地为囚,用他人他事,困己一生。”

    容诀似是没察觉到桑宁宁忽然的沉默,他一边轻声说着话,一边侧眸看了一眼桑宁宁今日的装扮。

    她不像桑云惜那样有家人准备的精致华丽的留仙裙,也没有容长老额外赠送的法衣,师门中也没有人如同桑云惜入门前,那样精心筹备,特意为她备好衣裙。

    所以桑宁宁行走在外,连一套像样的衣裙都没有。

    桑宁宁忽得开口:“哥哥在看什么?”

    就这么一会儿,又变成“哥哥”了。

    容诀莞尔:“在看我妹妹今日的装扮。”

    衣裙是很普通。

    可这一刻,阳光落下,像是被桑宁宁的穿戴着的衣裙的针脚勾住似的,紧紧地缠绕在了她的身上,看起来温暖又坚定。

    很好看。

    好看到,容诀莫名觉得,自己似乎也看见过这样好看的风景。

    两人沿着怨魂的气息,一路沉默到了陈府门口,然而刚刚进入大门,桑宁宁就看到了一个极为眼熟之人。

    “桑宁宁?”

    桑曜安一怔,万万没想到居然能在这里看见自己的两个姐妹。

    他张了张口,还不等他说什么,就听站在桑宁宁身边的人开口,嗓音温柔。

    “阿妹可是遇上了之前的玩伴?那你们不妨在此叙叙旧,为兄进去找一些陈老爷,马上就出来找你。”

    还挺入戏。

    桑宁宁扫了容诀一眼,心中久违的胜负欲再次升起。

    容诀这样入戏,她也不能输!

    “我知道的,哥哥。”桑宁宁仰起头看向容诀,努力扬起了一个笑,“我在这里和他说话,不会乱走的。”

    她笑得很努力,但还是有些僵硬。

    桑曜安近乎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

    他不忍直视,下意识想要嫌弃:“你别——”

    下一秒,桑曜安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因为容诀动了。

    他态度自然,垂眸宠溺地笑着,近乎是纵容般地揉了揉桑宁宁的头顶,手掌又落在她的肩上,转而对桑曜安道:“我妹妹就暂且拜托桑少爷了。”

    虽说态度温和有礼,虽说语气平静无波。

    但是桑曜安坚持认为,比起嘱咐,这句话更像是上位者居高临下的吩咐啊!

    在容诀走后,他缓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开口:“他、他是我们的兄长?”

    怎么几日不见,他就多了一个兄长?

    这简直比当年突然把桑宁宁带回来,说是他们的姐姐还要奇怪诶!

    桑宁宁瞥了他一眼,否认道:“不是。”

    桑曜安拍了拍胸脯,长吁一口气:“还好还好。”

    “不是你们的,他是我的哥哥。”

    这句话本来只该是为了演戏,但是当说出口时,桑宁宁却又一瞬的情绪波澜。

    心尖上像是被裹了一层糖衣,化的极快,可即便是快要消逝的流淌,也覆盖着此生最甜的蜜糖。

    就好像,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真的有了一个哥哥,一个桑云惜和桑曜安都没有的“哥哥”。

    他不必为她遮风避雨,只需要在必要的时候出现,站在她的身边就可以了。

    ……但这是不可能的。

    桑宁宁垂下眼:“你已经见到桑云惜和阴之淮了?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还没见到——等一下!所以方才那人是大——”

    “师兄”二字卡在喉咙里,桑曜安赶忙捂住嘴,张望了一下四周,发现那些奴仆都距离较远后,才放下心来。

    但他的眼神却极为兴奋。

    原来是大师兄!原来他见到了大师兄容诀!

    他先前听闻这一次大师兄容诀也会出马后,专程赶了过来,就是为了能够一睹风姿。

    虽说容诀的“大师兄”本该只局限于青龙洲内,但是只要见过他的人,无人不被他的风姿所折。

    桑宁宁莫名有几分烦躁。

    这种烦躁和不能练剑的烦躁不太一样,倒像是自己的剑穗被人抢走了似的。

    两人之间的气氛再次沉默下来。

    片刻后,桑宁宁抬起眼,硬邦邦道:“你知道了我们的来意,那你来这里干什么?”

    被桑宁宁用这种口气问话,桑曜安脾气也上来了。

    “你以为我愿意来看你?是父亲来此看望故友,我又听说……听说云惜姐姐在,这才赶来的!”

    故友?

    桑宁宁心中一动,心头莫名浮现了方才容诀对店小二说的话。

    她刻意模糊了称呼:“他认识陈家人?”

    面无表情。

    比起询问,更像质问。

    桑曜安见桑宁宁一点也不尊重父亲,心中更气,直接破罐破摔地翻找起了自己的储物戒,炫耀又赌气地开口。

    “是啊!我们两家一直有丹药生意上的往来……而且云惜姐姐先前说想家,所以我还帮她带了些旧物,比如小木马、布偶娃娃,哦,还有这个她有段时间最喜欢的风铃——”

    一只小小的风铃出现在了桑宁宁面前。

    这风铃呈现出一朵倒吊着的花儿的模样,铃铛系在花蕊处,铃铛下又系着一小条长长的水滴状玉石。通体成渐变的浅蓝色,根部洁白无瑕,吊着一根绳子,绳子的另一端,正被桑曜安挂在手指上。

    他最知道如何惹桑宁宁生气,得意洋洋地对桑宁宁抖了抖自己手上的东西,刚想收回换下一件,却不料手指上忽得传来了一阵剧痛!

    “啊啊啊疼疼疼!”桑曜安猝不及防,连连呼痛,更高声骂道,“桑宁宁你特么有病吧!!!”

    他一边骂,一边抬起头,却不防正对上了桑宁宁的眼睛。

    黑黝黝的,像是望不见尽头的黑夜。

    桑曜安一愣,手上的力气都不自觉地放轻了些。

    桑宁宁抓着风铃,面无表情地问道:“这是她的东西吗?”

    桑曜安再次愣住。

    不、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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