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艘漕船沿着运河,缓缓向北。
在船头上,站着三人,左边是岑国璋,右边是许遇仙,中间是王云,三人都穿着便服,看上去跟普通赶路的士子文人无异。
“老师,翰林兄...”
“益之,还是请唤我奉贤吧。”
叫奉贤干什么,翰林多好。许仙,许翰林,这名和字多般配。不过人家已经开口说了,岑国璋也不好说什么。
“老师,奉贤兄,我觉得要整饬改革漕运,肯定要把这运河走一遍,才好做到心里有数。”
王云转过头来,笑着问道:“你把淮东盐场都走了一遍,现在又收拢了数十万盐户,这盐政改革方略怎么又变了。”
岑国璋憨憨一笑,“计划没有变化快,我们可以两条腿走路,一条腿继续推行盐票法,谁足额纳税,都可以去盐场买盐贩盐。”
许遇仙在旁边笑道:“益之的票证法想得巧妙,尤其是一票三联,一联存在收税衙门,一联作为提盐凭证,留在盐场,一联作为合法贩运票据。收钱、提盐分开,手续简单,官吏能钻空子的机会少,且成本小,税银足,利国利民。”
“奉贤兄,再好的制度,运行久了,只要有人管着,都会给你找出漏洞来。所以好的管理制度,核心目标不变,但具体实施条款,要与时俱进。”
“哈哈,益之说得对。”
“益之,你说的盐政改革另一条路是什么?”王云追问道。
“老师,奉贤兄,六位大盐商,二十几位盐商吃得盆满钵满,根源在哪里?”
“假公肥私。”许遇仙毫不迟疑地答道。
“奉贤兄说得没错。我朝食盐价格里,官盐以每引二百斤盐核算,每引成本,也就是盐场卖出来的价格是六钱四厘银子。再加税银一两四钱,运费二两银子,总计四两银。正常情况下贩卖是每斤三十文左右一斤,两百斤是六千文。目前是一千二百文铜钱合一两银子,那就是合银五两左右。算下来是盈利两成。”
“私盐呢,成本变不了,因为除了盐户要活命,上下盐官还要吃一块,六钱银子是少不了。运费二两银子,也是固定的,漕运和其它转运社,路上的关卡,是只认钱的。唯独少得就是税银。成本算下来合计二两六钱。就算私盐只卖二十文,还有近三成的盈利。”
这时许遇仙插了一句,“可是市面上盐价不止这个价吧。”
“是的。官盐价格从太祖太宗皇帝时就定下来,每斤只要二十四文。实际上根本做不到,三十文一斤都买不到,里面还是掺沙子混黄泥。黔中那边,劣盐到百姓手里,每斤差不多近百文。私盐几经转手,实际也不止这点成本。市面上私盐一般在三十文到四十文每斤,但砂石很少,百姓们抢着买。”
王云和许遇仙点点头,等待岑益之继续往下说。
“老师,如果官盐能真正卖到二十四文一斤,还无沙无泥,谁还去买私盐?无利可图,谁还去贩私盐?”
王云捋着胡须没有做声,许遇仙连连摇头道:“这怎么可能?官盐的价格怎么可能卖得比私盐还便宜?”
“奉贤兄,官盐怎么就不能卖得比私盐便宜?”岑国璋反问一句。
“益之,那给我说清楚这里面的关窍。”
“奉贤兄,刚才我说了,官盐就三大块成本,产盐成本,税银,转运费用。我们一项项算。我在淮东盐场实地看过,盐官们为了控制产盐,提高价格,盘剥盐户,三分之二的盐是煮出来的。耗柴火费铁锅,产量低,成本高,盐户们更是苦不堪言。”
“其实真正用晒盐法,再把工艺好好改进完善,产量能提高五倍,成本降低一半。我和精通农工制造之法的赵应星算过,也在两个小盐场悄悄试验过。用新晒盐法,每两百斤的成本可以降低到两钱五厘银子左右。”
“盐价最大的成本在于转运费用。”
“我跟恒源通、隆利昌等商号的管事账房们合计过,他们每天成千上万的货品转运各地,这两年更是帮朝廷转运军用物资,成本怎么可能那么高。如果按照这些商号的转运成本算,每引盐的转运平均成本在一两四钱。“
这时许遇仙主动算了起来,“两钱五厘加一两四钱,就是一两六钱,再加税银一两四钱,正好是三两。嗯,如此算,比私盐的成本只高了四钱。可这四钱银子,每年这么多斤盐,算起来又是一个不可估算的数字。”
“奉贤兄,这转运费用其实还可以再往下压一压,一两到一两二钱左右。”
“还能压?那负责转运的人肯答应?”许遇仙不解地问道。
“奉贤兄,术有专攻,专心做转运,他们肯定知道怎么压低成本。此前盐价这么高,实际成本并不高,主要在各个环节卡要索取的额外开支太多,加上浪费得有些多。比如盐商用漕运偷运私盐,实际运费没有多少,可是一条运河上这么多关卡,这么多胥吏,都要伸手分一杯羹,这成本就高了。”
王云这时开口了,“益之,那你的另一个计划是什么?”
“成立淮海盐业社,囊括淮东数十家盐场,再在覆盖的各省省城和要地设立分社,产销一条龙。通过大生产和大规模运作,提高效率,把盐价压下来,官盐的品质和价格跟私盐一样,谁愿意去买私盐?”
“益之,说说你的具体想法。”
“老师,淮海盐业社其实就是一个大商号,由户部直接主管。淮东数十家盐场,连在一起的全部合并,可以减少到二十几家。”
“每家盐场,盐业社占六成股,盐场盐户们占四成股。单价下去了,但总产量上去,中间没有盘剥的话,落在盐户的钱比以前多多了。盐场用新法产盐,盐业社收盐,同时把关品质。再转运到各处去贩卖。”
许遇仙发现一个问题,“益之,盐场产盐,盐业社销盐,谁来运?”
岑国璋嘿嘿一笑,“肯定有专门的转运。只是现在事情才刚有眉目,暂时不方便说。
“嗯,益之请继续。”
岑国璋把自己的想法一一细说,最后总结道:“各个环节效率提高,成本压一压,皇上再恩泽天下,把盐税降一降,降到一两。盐政改革后,相信九成以上的盐都会交上税,这税银总额会超过两千万两,稍微恩惠下百姓,有何不可。”
许遇仙也想到了一点,补充了一句,“可以奏请皇上,盐业社盐税定为一两,其余任何人凭票去盐场买盐,税银为一两二钱。加上益之刚才所说的各项良策,官盐肯定比私盐卖得便宜!”
岑国璋听得目瞪口呆,这位许遇仙果真聪慧,居然知道举一反三。
“只是盐政改革,砸了多少人的饭碗。上至王公权贵,下至胥吏走贩。”王云喃喃地说道。
“老师,改革最大的阻碍之一,就是既得利益群体的阻扰。”
许遇仙眼睛微微一眯,此时他明白了,岑国璋在淮东走一圈,结果数十万盐户暴乱。
一场变故后,盐官没了,现在盐商也没有了。所谓盐政既得利益群体最前面的那两拨,悉数完蛋。躲在后面的那些人,恨得牙根直痒痒,却不好直接出手。
“三位大人,前面到了崔镇闸渠了。”潘士元上前禀告道。
“崔镇闸渠?”许遇仙有些不解。
“崔镇北边的运河,比南边的要高五丈六尺。由南到北的船只,必须先进闸渠,在那里放水上浮,与北边运河平齐,这才能行入北运河。”
王云解释道。
许遇仙震惊了,王云不仅是名满天下的大儒,现在更是伯爵、太子太傅、兵部尚书,一品大员,却把这漕运上的关窍摸得清清楚楚。
果真是务实第一的王门。
漕船吱吱嘎嘎地驶进一道四丈宽的石头砌成的槽渠。渠顶有七丈高,与船桅杆几乎平齐。站在船头上,赶紧像是被关在一个笼子里。
一个小吏从渠边的沿道上走了过来,看到穿便服的三人,嘴巴撇了撇,老鼠眼睛转了转,估计对着船老大咳嗽了几声。
潘士元站在身边,虎视眈眈地看着。船老大很无奈地摊了摊手。
小吏冷笑几声,高声道:“吃水三尺四寸,放水甲五。”说完转身就走了。
船老大看了看潘士元,又看了看岑国璋三人,只能长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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