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会后的第五天,离京师五百里的德州运河上,三艘官船趁着三月里快要消失的北风,鼓帆而动,稳稳地向南驶去。
在第一艘官船上,挂着一面挑旗,上面书道:“奉旨钦差展”,在风中猎猎作响。
第二艘官船的正舱里,端坐着两人,一位是展延寿,对面的那位三十多岁,五官俊秀,只是肌肤像是历经了过多的风雨,又黑又粗糙。
此人名叫张文钊,字志勉,鸿胪寺右少卿,展延寿的副手。他是德熙十八年的进士,进过翰林院,做过庶吉士,却是翰林院的一朵奇葩。
他以前朝徐霞客为楷模,誓要走遍天下高山名川。所以像出使藩属国,别人避之不及的差事,他却自告奋勇,无比踊跃。
十年间,他居然以天朝上使的身份走遍了朝献、东倭、暹罗、泥婆罗等国。最远的去过锡兰国。
“志勉老弟,这次拉你做副使南下,可不要有什么怨言。”展延寿端着酒壶给自己和对方倒满酒。
“有怨言也没有办法,都到这里了。”对面男子顿了顿,“只是可惜如海公,竟然惨遭毒手,英年早逝。”
“是啊,真是让人万分痛惜。还记得与如海在西海子泛舟踏青,吟诗作对,仿佛就在昨日。现在却天人相隔。如何不叫我捶胸顿足!”
展延寿也是唏嘘万千。
两人悲叹了一番,张文钊突然想起某件事来。
“展公,现在过去这么久,怎么东南的消息还没传过来?旦贼到底造反了没有,准信怎么一直没有递过来。按理说,八百里飞递该早到京师了,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展延寿一听,脸色飞快地变幻了几下,过了一会迟疑地猜测道,“莫非旦贼还没有造反?”
“展公,怎么可能?前年我出使锡兰国回朝,路过明州,在那里歇息了两日。市井的贩夫走卒们都知道,旦贼的天理教早晚要反。现在如海公被害,旦贼已经被确定为主谋。如果不反,勇卫军就直接上门缉拿了。”
说到这里,张文钊还提到了一点,“展公,还有就是如海公被害的消息,京里接到的是内班司和都知监的密报。江南藩司、都司、按司和金陵留后府的正式奏章,也该报上来了啊。就算他们做事拖拉,怎么江宁织造府和苏州织造府,也没有了动静?”
“不妥啊!大大的不妥!”张文钊忧心忡忡地说道。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盒子。盒子似乎是檀木制作,上面刻着花纹,鎏金错银,非常精巧。
展延寿的目光一下子被吸引过去,思绪也从百思不得解中被牵到这个盒子上。
张文钊把盒子摆在桌子上,小心地打开后,四条灰褐色、大拇指粗的烟卷出现在展延寿的视线里。
“哦,你居然在抽青龙雪茄烟!”展延寿又惊又喜地叫道,然后毫不迟疑地伸手自取了一根。
张文钊看在眼里,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似乎很心痛,但很快就释然了。还把夹剪和长火柴递了过去。
“燃灰白如雪,烟草卷如茄,雪茄烟,果如其名。嗯,这确实是青龙级别的雪茄烟,五十两银子一支,志勉,你可真有钱。”
展延寿一边说着,一边接过夹剪,把雪茄烟尾部剪开,又递了回去。
张文钊接过夹剪,娴熟地把自己手里的雪茄剪开尾部,叼在嘴里,抽出一根长火柴,划燃后凑到雪茄头部,小心地点燃。
吐出一口青烟后,张文钊说道:“展公,我好歹是《江宁时报》和《明理报》的特约作家,写过上百篇海外游记,还刊行成书,卖了好几万本,挣了数千两银子。这雪茄烟怎么抽不起?”
“志勉,少忽悠我!如果只是白虎、朱雀、玄武级别的雪茄烟,我就不说了。这可是青龙级别的雪茄烟,雪茄中的极品。说是五十两银子一支,可京师里一堆的权贵,拿着银子也买不到。”
张文钊嘿嘿一笑,“我的书成了去年华夏书局销售量第五名,这是他们送来的贺礼,总共才三盒。”
说到这里,看到展驸马的眼神不对,张文钊连忙补了一句,“我只剩下这么一盒了。”
展延寿只好作罢,他抽了一口,缓缓吐出一团青烟来,眯着眼睛,回味着做神仙的感觉。许久才感叹着出声。
“就是这个味。吕宋的烟叶,秘法发酵,手工制作,东海烟厂的珍品。听说这青龙级一年才出两三千支。去年我还是仗着长辈的身份,在芷儿那里抢到了两盒。太好抽,抽得太快,结果整整半年,抽什么烟都不对劲。”
两人吞云吐雾一会,展延寿像是猛然间终于想起正事。
“志勉,你说什么大大不妥?”
“展公,我怀疑有人在截断驿路!”
“截断驿路?陆成繁和隋黎檀这两个王八羔子。”展延寿猛地一愣,举着雪茄的手定在了那里,然后嘴里狠狠地骂了一句。
“没错,展公。陆、隋两人在东南经营多年,肯定暗中豢养有死士。再说,当年天道教、拜香教、白莲教在两淮闹得多凶?跟他们关系密切的天理教难道没有顺势发展暗桩吗?”
展延寿深吸了一口,缓缓吐了出来,手里的雪茄点了点,示意继续。
“展公,以属下的猜测。江淮他们肯定是不敢乱来,岭东他们又伸不过来,十有八九就在扬州府那段路上,他们动了手脚,劫杀驿路上的加急铺兵。”
展延寿点了点头。
他知道所谓六百里和八百里加急,从江南到京师,都是铺兵骑马,背着特制的旗帜,挂着特制的铃铛,一铺接着一铺传过来的,非常迅疾。
前些年青唐出事,急报“八百里飞递”,十二天就送到相隔六千里外的京师。浙西离京师不过两千多里,旦贼造反,地方肯定是“八百里飞递”,五六天就该送到京师。
偏偏现在都还没有动静。
而陈如海遇害,苏州的江南三司衙门肯定也会第一时间呈上正式公文,“六百里加急”,六天也该到京师了。
现在都事发这么多天,还是没有一点动静都没有。
这太蹊跷了。
“逆贼都如此咄咄逼人了,朝堂上还在为派谁做主帅争论不休。两边都快要...”展延寿及时收住了话,“我还是拿了这份南下追赠如海的差事,早早离开这个漩涡为妙。更有幸还能亲自去吊唁如海一番。”
张文钊也长叹一口气,跟展延寿一样,不愿意多谈朝堂上的纷争。
“就是因为能亲自去吊唁如海公,我才答应做展公你的副手,跟着你南下一趟。”
在烟雾中,展延寿忧心忡忡。
那天朝会散后没多久,展延寿就知道是洪中贯和任世恩不想让两位皇子因为此事彻底撕破脸,才折中举荐自己。
知道原委后,展延寿也默认了。但他心里很清楚,这将是一次徒然无望的努力。
果然,第二天临时召开的早朝上,斗得你死我活的两派,惊人地达成默契,一致推举展延寿为南下宣读赐谥和追赠诏书的天使,先把搅局者踢出去再说。
展延寿也乐于从漩涡中脱身,保荐属下兼好友张文钊为副使,第三天就奉诏南下。
刚才张文钊刚提到大大不妥时,展延寿心里一惊,就已经意识到江南可能发生某种大变故。
偏偏京师里君臣不以为然。
文武大臣们为了各自的利益,分成两派,斗得乌烟瘴气。皇上不知是真得委决不下还是有别的想法,一向喜欢乾纲独断的他,这次居然迟迟不定,
或许朝中有人也察觉到驿路不通,可能出大事了。但他们可能觉得,再大的事,也没有在朝中斗倒对方,谋得主帅一职来得重要。
念及这些,展延寿心中更是烦闷,“不知道东南情况如何。”
“展公不用担心,不是还有万遵祥和五万勇卫军在吗?有这个定海神针在,江浙不致于大乱。”
“希望如此!”
一直到了济宁州,南边的消息终于传了过来,真真假假,纷纷扰扰,最让人震惊的一条消息说天理教在上月二十四日就造反了,二十七日攻陷了杭州城。
听到这个消息的展延寿呆坐在椅子上,嘴里一直喃喃地念道:“这怎么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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