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日无月,夜空漆黑如许。

    庐州西平门上方,赵柽和丽雅娜扎并肩站在一起,望着城下。

    就在黄昏之时,那些在外的骑兵终于归来,庐州城下一场好杀。

    哪怕王庆下令城上放箭掩护,城下开门接应,最后却还是死伤无数,出时一万骑,归城只六千。

    宋军虽然获胜,但亦是折损不少,东西两座城门之前,护城河内,尸体无数,护城河水都被浸染得猩红一片。

    失去了主人的战马乱跑,折断的兵器随处可见,羽箭仿佛不值钱般丢得到处都是。

    宋军的大营扎在了庐州城北,探马时刻围着庐州城乱转,也不知在探查些什么。

    丽雅娜扎忽然开口道:“宋军这一招调虎离山使得太过巧妙。”

    赵柽道:“哪里巧妙?”

    丽雅娜扎道:“宋军不去北城大营骚扰,反而去了东西两城,给人一种目的根本不在北城大营的假象,让人感觉不到真正图谋,只以为是想在东西两城使用计策,所以段元帅不经意间,才中了宋军的奸计。”

    赵柽闻言摇了摇头,干笑两声。

    丽雅娜扎道:“莫非李将军不同意我的看法?”

    赵柽看她一眼,黑暗中瞧不太不清晰,便伸出手去握住了丽雅娜扎的纤手。

    丽雅娜扎身子一颤,道:“还是去城楼说话。”

    两人进入城楼,楼内桌上点着油灯,灯火如豆,影影绰绰。

    丽雅娜扎道:“我刚才说宋军调虎离山用得好,李将军为何发笑?”

    赵柽道:“派兵骚扰庐州东西两城,吸引北城大营注意,引诱北城大营派兵追击,是这个意思吗?”

    丽雅娜扎道:“难道不是吗?”

    赵柽摸了摸下巴,道:“我怎么觉得倒像是引蛇出洞呢?”

    丽雅娜扎不解道:“甚么引蛇出洞?”

    赵柽道:“事先埋伏,然后去反复骚扰,将北城大营的人弄得烦了派兵去追,然后引到埋伏之处,打个出其不意。”

    丽雅娜扎闻言呆了一呆:“怕不会如此简单……寿州城前宋军已经使用过那么多次埋伏,到庐州还使用埋伏,怎么可能会有人中计?”

    赵柽摇头道:“只是庐州城四周没有适合埋伏的地方而已,至于后来的调虎离山大概是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埋伏没有地方,再想到了调虎离山。”

    丽雅娜扎看着赵柽,道:“我不信……”

    赵柽笑道:“不信便不信,我也不过是胡乱猜的,不过那大宋的齐王倒真是用兵如神,令人佩服。”

    丽雅娜扎明眸闪了闪,似笑非笑看他,赵柽灯下瞧她娇艳,不由伸手揽进怀中,低声道:“那齐王赵柽神机妙算,上官将军莫非喜欢上了不成?”

    丽雅娜扎抬头望他,又是一笑,也不说话,赵柽古怪道:“总笑哪个?”

    丽雅娜扎低声道:“李将军所言甚是,本将军就喜欢上了那齐王,你待如何?”

    赵柽闻言一愕,笑道:“却是何时之事?我怎不知。”

    丽雅娜扎道:“这可是不能说,李将军莫要打听。”

    赵柽思索道:“我才想起一事,当时陇右石林中,那方精绝国的王印是怎么回事?”

    丽雅娜扎道:“李将军居然还记得这事?”

    赵柽笑道:“自然记得,一直好奇那印有何用途,原本以为印上藏了什么古国的秘密,后来想想又不大可能,倒是那东西本身能卖点银两。”

    丽雅娜扎小声道:“与什么秘密无关,乃是我回鹘王室的一个传统,一时片刻道不清楚,待有空了仔细说与你听。”

    赵柽点了点头,对回鹘他确实不了解,哪怕后世,关于回鹘的记载亦是极少,大多都只是些敷于表面的东西。

    此时赵柽的官职又恢复了庐州防御使,不过因为宋军兵临城下,不再设置左右使区分,而是直接任命了五个庐州防御使,上面多了一个五城兵马都管家,由丘翔担任,一起巡查庐州防务。

    赵柽眼下还没有和城外联络,毕竟宋军连番大战也需要修整,尤其对京畿禁军这种懒汉兵,能打胜仗便是奇迹,所以就算此刻联络上了,怕也不能马上按照密信行事。

    黄孤带去的密信内容其实很简单,就是等待机会,约定时间,然后偷偷打开西平门,里应外合破庐州。

    这个等待机会倒好说,主要是宋军这边要做好准备,庐州城内每日的情况差不多,倒不用等什么特殊时机。

    至于约定时间自然是约定偷袭打开西平门的时间,只要赵柽和对方能联络上,通过旗语就完全可以把时间确定下来。

    两人随后又聊了一会,赵柽下楼离去,如今庐州城五个防御使,倒不用像以前那么没日没夜巡查,都是轮换着来,固定时辰后就可以修整。

    第二日上朝,王庆在殿上又是一顿咆哮,但众臣也想不出甚么退敌的秒策,最后只好草草散去。

    晚间,赵柽过去邻府给丽雅娜扎讲三十六策,丽雅娜扎在军事上极有天赋,学得极快,几乎便能举一反三。

    如此几天过去,城外宋军既不攻城,也不骂阵,就这般对峙着。

    而宋军的探马依旧绕城乱转,一但有城门打开想要追杀,便调转马头就跑。

    这日午时,赵柽巡查到北城之上,北城的将军依旧是鲁成,不过另外还增加了主将两人,副将三名,每一昼夜由三名主将五名副将踞守。

    赵柽站在城头向远处望去,遥遥的可以看到宋军大营。

    宋军并未在营盘内蛰伏不动,而是有几哨人马在外面转悠,看其中一哨的样子似要奔庐州城来。

    鲁成一脸纠结道:“这些宋军,每日都会过来挑衅一番,射又射不到,追又追不上,端得是可恶。”

    赵柽叹道:“如今朝上也拿不出个章程来,总守着也不算个办法,还要打出去才是。”

    鲁成道:“谁说不是,这么守着……李将军,你看这宋军又过来挑衅了!”

    赵柽看去,只见一哨宋军约莫七八百,正不快不慢地向着庐州城行来。

    隐约可见这些骑兵前面有两名将领,都穿着军指挥的铠甲,一人手上似乎提了杆枪,另一人兵器挂在马旁。

    骑兵距离庐州城一箭之地停下,算是近了些,模模糊糊能看到对面的面容轮廓,赵柽瞅了几眼,双眉便是一扬,那两名将领中的一个正是黄孤。

    如果不算太熟的人,这么远距离只看面容轮廓,未必就能认出对方,但两人自小相识,只看个背影身形就能辨认,赵柽自然一眼就认了出黄孤。

    他在城头微微探了探身子,道:“鲁将军,这宋军天天都派这些兵马前来吗?”

    鲁成点头,望着城下露出一脸忿恨:“这些宋兵和之前那些骚扰东西城的不一样,既不射箭,也不骂人,就是站在那里聊天说话,声音很大,还不时狂笑,简直视我等如无物一般。”

    “原来如此……”赵柽继续向城下看去,只见那些宋军也在向上张望,他确定黄孤能看到自家后,不由笑了笑:“鲁将军,其实他们对庐州也是无可奈何,不然早就攻城了,何必使这些上不了台面的技俩。”

    鲁成道:“庐州城池高大坚固,此刻又粮草充足,虽然咱们吃了几场败仗有所折损,但兵马并不比宋军少上太多,哪会容易攻打。”

    赵柽点头道:“若是城内一心,以庐州的粮草和军队,宋军想要强攻,怕不是要再多出五成兵力才有可能!”

    鲁成摇头道:“李将军太高估这些宋军了,鲁某虽然不太通兵事,但也知晓攻城艰难,以庐州这种高城,就算多给宋军一倍的兵力,怕也不成,除非使些阴谋诡计,才有可能破了庐州。”

    赵柽闻言干笑两声,道:“鲁将军说得倒也是。”

    他知这鲁成说得不错,据《史记》、《左传》等书记载,一支军队若想要强行攻城,则至少需要敌军五倍以上的兵力,而若想围城而攻,需要的兵力则在十倍以上,且能否攻破尚且两说。

    不过真正摆出数倍大军,一板一眼攻城到最后的其实不多,大部分都是兵临城下后,城内或被吓得弃城而逃,或直接开城投降,或困上一段时间,断粮断草后没办法了只能投降。

    面对几倍乃至十几倍兵力,还死守不出,坚持死战到最后的有之,但是极少。

    这里面其实有个疑问,就是作战时为什么非要攻城。

    倘若轻松绕过城池直攻敌国都城,若能破其都城,其国自然大乱,其余城池更可能望风而降,岂不是更秒?

    春秋吴楚的柏举之战是这样。

    魏延的子午谷奇谋也是这么想的,但没成行,反而是邓艾的灭蜀之战做到了。

    甚至后世的靖难之役也是深入应天府,一举成功。

    但为什么极少这样做,是因为许多城池及关隘的往往都随地势而建,与天险契合,即便城外有路可绕行,很多也不是官道,徒增敌袭风险。

    由于城池并未攻下,后勤粮草补给方面,也有着极大的隐患,一但陷入敌军合围,便是万劫不复。

    因此,大多数时候都要攻城,夺下城池后,便拥有了一个集补给、运兵、休养的可靠后方,这是非常重要的。

    此外,柏举之战,魏灭季汉之战,靖难深入应天府这些,是因为并不是所有城池都有天险可靠,因此突入敌人后方其实是有可能的。

    可若想完成这样的壮举,仅靠步兵很难做到,需要一支强有力的骑兵队伍,方有机会快速奇袭。

    然而,组建一支骑兵的费用非常庞大,而指挥这样一支骑兵更是难上加难。

    《孙子兵法》说: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强行攻城往往损耗极大,一般都会选择别的办法。

    常见的就是围城,只需要把城围起来,切断了守城方的物资补给,消耗守方的士气,瓦解守方的守城意志,逼迫对方投降,或者是在此期间使用一些计策,譬如反间计之类,使得城里自己乱将起来,再一举图之。

    宋兵的军力和城内贼军相差不多,根本围不住城,攻城只能算是最后的办法,但那个损耗实在难以承受,所以大抵还是要使用谋略。

    鲁成能看出这些,赵柽并不意外,这并不算什么太难懂的事,他这时望向城下,只见那支宋军忽然举起了旗子,迎风大摇了两下。

    赵柽顿时瞳孔一缩,这是黄孤认出他了,在打旗语。

    迎风大摇两下旗子,在赵柽和黄孤约定好的旗语里,是询问两日后攻城是否可行。

    赵柽心中暗暗盘算,两日之后并不是丽雅娜扎守卫西平门的时间,不由在城头上转过身去。

    转身便代表了不行。

    片刻后他又转过来,鲁成倒是没注意这些动作,就是注意到了也看不出什么。

    这时城下宋军又连续摇晃了三下旗子,这次赵柽没有动,只是眯眼看着。

    鲁成在旁道:“李将军看吧,现在不射箭了,天天摇旗挑衅,一会便该呐喊了。”

    赵柽笑笑:“鲁将军,我看这宋军是无计可施,咱们就当看跳梁小丑好了。”

    鲁成点了点头,一脸无奈。

    这时城下宋军旗兵似乎手抖了抖,那旗子猛然倒了下去,竟然打横到马上,接着又被旗兵重新举了起来。

    赵柽站在城头不动,刚才这下旗语的意思是午夜进攻。

    鲁成这时笑道:“宋军连旗子都拿不稳,可见实在差劲,之前几战不过是运气好罢了,至于攻城想都别想,怕就是人都拼没了,也上不得城墙一个。”

    赵柽道:“鲁将军此言有理。”

    宋军看城上赵柽依然没有动,便将那旗头向西方倾斜而去,半天再无动作。

    这下的意思是从西城进攻,西城自然指的是西平门,赵柽让黄孤带去的密信里提到了西平门可打开。

    赵柽继续不动,随后就看那旗兵开始上下举落旗子,随后所有宋兵都开始大声呐喊起来,意思是就这般定下。

    三日后午夜,西平门偷袭进城。

    赵柽此刻伸出左手,冲着着那些城外的宋军点了点,摇头道:“鲁将军,这些宋军还真是嚣张啊!”

    鲁成道:“恨不得出城厮杀,丞相却又不允。”

    赵柽这个伸手指点的动作,同样是此事就这样定了,毋须更改。

    城下宋军见状,调转马头,便开始往回走。

    鲁成道:“今天这些宋军倒是回的早,每天都要多磨蹭些光景。”

    赵柽笑道:“赚不得甚么便宜,自知无趣罢了。”

    鲁成道:“怕是如此。”

    说完,赵柽又看了一会儿,这才转身告辞,下城离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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