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赵柽接到宣州战报的时候,有数封长短信函,进入到了江宁各大士族族长手中。

    这些世家大族有的是江宁本地门户,有的则来自杭州、苏州、越州等其它地方,都是在方腊军攻城之前逃来的江宁。

    江宁乃是江南第一大城,也是江南的文枢中心,金粉交织汇聚之地。

    江南的士族想要避祸,首选就是江宁,因为江宁不但城大广深,相较别处更加安全,更重要的是他们在此地都有多年经营,消息灵验,人脉通达,可以影响官府,左右政令,乃至进退有度,如何也不至于陷入贼手。

    所以他们一收到外面传过来的信报,立刻便聚会一起,开始商量对策。

    信上内容和赵柽收到的军情仿佛,方七佛十几万大军北上,逼近宣州。

    这些人讨论完毕,都得出了相同的结论,贼军打宣州乃是在扫平障碍,真正的目的是江宁。

    这个结论出来后,个个脸色都不好看,尤其是那些江宁本地的士族。

    这些士族许多是五代十国春秋乱世里,没被杀绝的门阀余脉,世家门阀向来布局长远,生命力强大,一但天下太平,便一步步卷土重来。

    所谓:

    纷纷五代乱离间,

    一旦云开复见天。

    草木百年新雨露,

    车书万里旧江山。

    一朝天下太平,再度锦衣簪缨,另一部分新兴的名门高第,与这些老古世家余脉联姻,成为新的士族集团。

    父子宰相、兄弟宰相、三世宰相、四世执政,这些个名门世家,掌控了南北大部分民生命脉。

    人还是那些人,只不过换了个称呼,换了个叫法。

    舒州王氏、华阳范氏,仙游蔡氏,相州韩家,江右曾氏,临川王氏,寿州吕氏,吴郡范氏,大名范氏,蓝四吕氏,四明袁家,歙州祝氏……数不胜数,不胜枚举。

    拿民间广为流传的河东狮吼典故举例,当中的主人公叫陈季常,他的父亲乃大名鼎鼎陈希亮。

    为何是大名鼎鼎?

    宋史记载,陈希亮幼孤好学,年十六,将从师。其兄难之,使治钱息三十余万,希亮悉召取钱者,焚其券而去。

    陈希亮自幼好学,但父母早亡,跟随他哥哥生活,十六岁时,他决定游学拜师,他哥哥性格偏狭,想趁机侵吞了父母临终前分给他的家产,所以只将乡邻佃仆们向陈家借款的账单共三十多万贯交给他,算是分家,而陈希亮却将欠账人全部找来,当面将帐单全部烧掉,然后外出求学。

    陈希亮后来也做到一路转运漕帅,但不说他官声官望如何,只说他少年时外出求学前,烧掉的钱息共三十余万,这里的三十余万,乃是三十余万贯。

    这在大宋初期几乎是一笔天文数字了,那时的铜钱与银兑换比例大概一比一,大宋一年军费约莫三千多万两。

    这些钱相当于宋初一年军费的百分之一,这么多钱说不要就不要,账目欠条说烧就烧了,可见陈希亮家世如何。

    但就算陈季常出身这样的家庭,却依旧怕老婆怕得要死,但他怕的真是老婆吗?

    他老婆姓柳,这个典故叫河东狮吼,正因为他老婆出身河东柳氏,世代门阀,千载世家。

    他怕的是柳氏身后的家族,并非怕的老婆。

    而陈希亮有一个孙子叫做陈舜俞,也是一代名臣,这人娶了个老婆是范仲淹的女儿,范仲淹的家族乃是一门三相,两个儿子都是宰相。

    这陈舜俞生有一子叫做陈与义,后来绍兴年间时,也做了参知政事。

    宰相轮流做,今年到我家。

    这就是士族,而且还是新兴的士族,但同时与那些千年门阀交互联姻,混成一体,把持着大宋种种权柄。

    眼下,这些江南的士族看到信上内容,便立刻判断出贼军要打江宁,一番讨论之后,大部分都决定马上撤离,或去洪州,或北渡长江前往扬州。

    一小部分却不想走,不想走的这些都是在江宁经营数百年,土地铺面不计其数,一时难以割舍,也觉得依江宁大城,不可能被贼军攻破。

    但这时立刻有人跳出来,直接用杭州城破说话,便动摇了这小部分人的心思,便也开始下令收拾金银细软,能带走的全带走,带不走的挖地窖埋了,至于土地铺面暂时舍弃,待将来再说。

    可就在这个时候,一个消息却把他们惊得呆若木鸡,江宁忽然闭城了!

    不是那种关一半开一半的象征性闭城,也不是暂时关闭,明天再打开。

    而是四城十三门全部闭死,里面用青石条堵上,就连水门都封死了。

    街上贴出宣抚司的通告,贼军北上,为防江宁有失,即日起彻底关城,任何人不得进出,有强行闯门者,一律视为通贼,杀无赦!

    这还了得,得知这个消息后,士族之中仿佛炸开了锅一般,宣州距离江宁还有一段路程,眼下根本就没有兵临城下,这关门不让走是什么意思?

    这些江南士族的族长里,不乏曾经致仕的朝臣官员,有的甚至在东京为官时认得赵柽,见状就要直接去宣抚司找他理论。

    不过他们最后一商议,这事儿还是须得谨慎,毕竟他们也不知道赵柽的具体心思,说不定只是做做样子,他们这些人如果真的要走,赵柽还能拦着不让吗?

    于是选出了三个代表,两个曾经做过京官,另一个也是当地巨族。

    三人去宣抚司求见赵柽,却被告知秦王此刻正在城头布防,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三个里年龄最小的也有六十八了,虽然依着身份就算是去城上找,怕也没人好拦,但江宁城纵深极广,折腾到外城再爬上去,三人都觉得会吃不消,但又不想就这么无功而返,便去找王汉之。

    王汉之虽然在府内养病,但赵柽几日来的折腾都被人报了过来,初时看赵柽加固城防,修建工事,盘查往来,心中还叫好,觉得这位秦王殿下不愧是文韬武略,去岁平定淮西乱事绝非运气,而是有真本领。

    但今日知道了贼军北上,赵柽忽然下令闭死城门,不由大吃一惊,心中叫苦连天。

    王汉之并非不相信赵柽能守住江宁,而是此刻江宁城内,大半江南士族汇聚,他知道这些人都是不肯冒半点险的,本来有一些就是从别处避乱过来,此刻贼军往这里打,这些人哪里肯留,断然还是要走的。

    可他看赵柽告示上写得决绝,似乎全没有考虑这些士族是走是留的事情,便开始担心起来。

    他不知赵柽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唯恐城中士族闹事,这些人要是闹起来绝非小事,每个人身后都代表着一个势力,大大小小,遍布朝堂天下,就算他是一路封疆大吏也绝对惹不起。

    三个士族代表在府外求见,他急忙将人请了进去,见却都认得,为首的老者乃是曾任签书枢密院事、观文殿大学士的王从英,这人致仕前的官职比他都大,而且这王从英的族内现在还有人在做京官,地方上也有知府州一地的晚辈,他见了也要尊称一声老大人。

    王汉之硬着头皮给三个上了茶,然后装做不知闭城之事,开口询问三人此来何故。

    三人哪里不晓得他在装糊涂,只是他们也不好点破,便直接说了宣抚司告示和闭城的事情。

    王汉之沉吟道:“这事我却是不知,此刻秦王做主,诸位想要出城还须找秦王商议。”

    三人见他推脱,便纷纷冷笑,王从英道:“秦王眼下身在城上,老朽年迈,上不得城,不来找王大人还能找谁?”

    王汉之闻言腹诽,他的暗疾最怕折腾,难道他就上得城头?只是眼下不能开罪这些人,只得赔笑道:“不然等秦王下城后,三位再去寻找?”

    王从英捻了一把花白胡须,道:“找是一定要找的,就不知秦王何时下城,那告示上说得分明,任谁都不能出入,但我等却定是要离开江宁的,王大人于此事上不能置身事外,还须做个章程,秦王那边也要一起前往说明。”

    王汉之闻言暗暗叫苦,这是要把他也拉下水?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弄不好两边都得罪!他心思飞转,笑道:“此事容易,老大人令每族中选出个牵头的来,我这边等待秦王回司叙说,到时诸位一起过去和秦王请令就是。”

    王从英闻言有些犹豫,他做了多年朝官,虽然此刻年老,却还不至于糊涂,皱眉道:“每族都选个牵头之人,怕不要有百十来号,恐秦王会不喜吧?”

    王汉之闻言心中冷笑,你还知道秦王不喜?不喜就都在城里老实呆着就是,这么着急出城,莫非不相信秦王能守住江宁?秦王会喜吗!

    他揉了揉太阳穴:“人多才好说话,况且秦王一直有贤王之名,若不是眼下战事吃紧,说不定早召见诸位了,毕竟把诸位凑在一起也非易事。”

    王从英想了想,道理没错,但他总感觉哪不太对,秦王有贤王之名吗?贤王好像是郓王吧!

    但他一心想要出城,觉得王汉之的话也无大错,多去些人秦王才会重视,想到这里便起身道:“老夫这就回去,秦王那边就劳王大人述说了。”

    说罢三个告辞离去,王汉之目送他们出门,急忙派人去宣抚司门前守候,若是赵柽回来,立刻报与他知。

    赵柽今日去城头是主持换防,他要借着方七佛攻打江宁之时下一盘大棋,王禀主持城防虽然稳妥,但毕竟不算自家人,所以很多事情不能让他知道。

    赵柽把江宁西城交给了姚平仲,将下面的军队全换成自家带来的禁军,原本江宁守军一个不用。

    姚平仲自然晓得赵柽要干什么,他脸上不敢动丝毫声色,但心中却真是着慌,这可是件惊天动地大事,一个弄不好身败名裂不说,就算是西北姚家都要跟着他受牵连。

    至于赵柽身为这件事的主谋,怕是到时官家也不能维护他,但赵柽有退路,可以远去回鹘当上门女婿,他也只能跟着赵柽跑,一条道跑到黑。

    赵柽哪里知道他这许多心思,布置完之后就回了抚司,没过多久外面王汉之求见,便让人请了进来。

    王汉之进来后立刻开口告罪,把王从英等人去他府中的事情说了一遍,除了自家出主意让他们所有家族都派人来外,别的事都描述极为详尽。

    赵柽听罢,淡淡道:“他们就如此不相信本王吗?”

    王汉之干笑道:“王爷,属下也是如此说的,有王爷在此城池定然无恙,可他们个个都仿佛心中长草了般,就要离开江宁。”

    赵柽端起茶碗喝了一口:“离开江宁去哪里?”

    王汉之道:“属下琢磨大概是要渡江北去扬州或者庐州。”

    赵柽道:“本王之前还下了一条命令,长江沿岸所有船只全部征用,他们拿什么渡江?”

    王汉之嘴巴张了张,没料到赵柽还有这般军令,不过想想也是,如今战乱,长江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他们不征用,一但方腊真的打过来,岂不是留给了对方?

    他犹豫道:“那怕就是要向西南走,去洪州躲避了。”

    赵柽不语,片刻道:“去通知他们,戌时过来议事。”

    王汉之闻言心中一松,赵柽这边答应了见面,那就没他什么事了,至于放不放这些人走,或者这些人有什么办法让赵柽开城,那都与他无关。

    王汉之起身告辞,到了士族那边,却见个个都急得如同热锅上蚂蚁,得知要晚上戌时才能议事,不少人便哀声长叹起来,毕竟多拖一刻,贼军就更近一步,真到城下之时,想跑都跑不出去了。

    王从英也是紧皱眉头,不过他也没有别的办法好想,总不能买通城门官私自溜走就是,且此刻赵柽下的乃是死令,估计也没哪个城门官敢冒这种大罪开城。

    众人一商量,还是晚上见了赵柽再说,若是商议得通,大不了连夜就走。

    就这样天色微黑不黑之际,足足百十号人,全都来到了宣抚司议事大厅,等待赵柽议定此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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