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柽在松涛楼上饮酒,他坐于窗边,白家两兄弟和元果桌旁相陪。

    酒并不算好,但却很烈,是被大宋那边称为塞上春的西夏酒。

    赵柽喝一口酒,吃一口盐炙羊肉,观望楼下风景。

    此刻正是初夏季节,和风暖煦,阳光明媚,街上行人三五成群,或说或笑,似乎早忘记了前些时日的战火纷飞,还有城中的血流成河。

    他沉默了片刻,道:“兴庆府风景如何?”

    元果忙放下手中油渍渍的羊排,擦了擦嘴角道:“公子,兴庆府比这里热闹十倍百倍,堪比辽国上京。”

    “哦?”赵柽瞅他道:“你去过上京?”

    “没,没去过……”元果讪讪道:“都是听说的,兴庆府中有辽学、汉学,辽学里有契丹人教授,他们时常会说起上京的事情。”

    赵柽淡淡道:“想去上京看看吗?”

    “去上京?”元果呆了一下:“小人从没想过这事情,上京也实在太遥远了,听说眼下正在打仗呢。”

    “你没有想过去上京观看,本公子倒是想过去兴庆府瞧瞧呢。”赵柽放下酒杯,缓缓说道。

    “公子……要去兴庆府?”元果闻言心中顿时一惊,这恶王什么意思?居然说出这般的虎狼之词!

    他想去兴庆府?他去兴庆府干甚么?兴庆府可是大夏的国都啊,他若是去了兴庆府的话,那大夏……元果不敢再想下去。

    “怎么?本公子去不得兴庆府吗?”

    “不是不是……”元果眉毛跳了跳,小声说道:“公子合该去兴庆府,合该去……”

    “哼!”赵柽冷笑:“西夏不得天命,李乾顺昏庸无道,早就应主动退位,让河西四郡地盘并入中原,这样百姓才能安居乐业,无见刀兵,天下太平。”

    元果眨了眨眼,心中腹诽,这恶王果然专横跋扈,那怎么不让宋国并入大夏呢?岂不是一样的道理!

    赵柽似乎看破他心事,淡淡地道:“党项蛮夷,怎可与汉习相比?若不早日一统,学汉文,教汉化,近汉居,又怎得文明?似这般牧野荒原,朝醒山石,息睡篷户,与茹毛饮血的野人何异!”

    诛心啊诛心!无耻啊无耻!元果心中顿时大气,分明就是想要吞并西夏,灭了他们党项的朝廷,却说得如此冠冕堂皇,这恶王真真是狂悖无道。

    “公子所言极是,小人一直以来也这般做想,只是从没有机会去实现,如今得遇公子,真乃小人三生有幸也,小人定然追随公子,兵指兴庆,马踏贺兰,成就大业!”

    赵柽哈哈笑道:“书同文、车同轨、度同距、量同衡、币同制、行同伦、地同域,元果……你觉得如何!”

    “公子有经天纬地之才,震古烁今之能,定然可以实现此等豪情壮举,小人今生追随得见,真乃幸甚至哉,幸甚至哉啊。”元果一脸谄媚地道。

    “刘营长汉文学得不错啊!”赵柽笑眯眯瞅他。

    “小人,小人敬公子一杯……”元果心中乱跳,急忙端起了酒杯。

    赵柽喝了口酒后,眼望窗外,刚想再说句什么,忽然瞧见不远处一名老翁和一名老妪赶了羊群过来,后面还跟着两个军兵。

    羊并不多,只有十几只模样,但却生得十分肥硕,可见这西夏河西草原之地,正是牧养牲畜的佳所。

    他眼神从羊群身上缓缓落向老翁老妪,目光不由顿了顿,见这羊都被赶往松涛楼院内,便伸手敲敲桌子:“松涛楼的老板什么来历?”

    白家两兄弟自然不知,看向元果,元果不晓赵柽何意,愣了愣便开始思索起来,片刻后才道:“之前与公子所报不假,这松涛楼老板确系汉人,只不过他似乎有个叔叔在兴庆府军器监做官,是以才能在卓啰开下这般大的酒楼。”

    “兴庆府做官……”赵柽眼睛眯了眯:“兴庆府做官的汉人多吗?”

    元果道:“并不算多,凤毛麟角,远没有契丹人多。”

    赵柽点了点头,忽然道:“刘营长会下棋吗?”

    “下棋?”元果一脸迷惑:“略懂一二,公子是要……”

    赵柽道:“日里枯燥,有空时我找刘营长对弈几盘。”

    元果心中纳闷,却赔笑道:“小人遵命,公子随时可找小人下棋,小人也没什么旁的事情。”

    赵柽点头起身,白霸急忙去结了账,随后一起走下楼去……

    转眼日头偏西,到了太阳落山的时刻,卓啰城西方半空,一轮胭脂色巨大红球撒下点点余辉,映照得城内家家户户房顶都是灿烂一片。

    就在松涛楼后方大院内,有几进青石房舍,最靠里面的一间屋中,两人在喝酒吃饭。

    这两人年岁不小,正是送羊过来的老翁和老妪。

    只见这他们此刻浑然没有了之前那种谨小慎微姿态,老翁虽然坐着,但一条腿支起,脚踩在长条凳上,双手抓着只羊腿猛啃,不时还用西夏语咒骂两句什么。

    老妪也没了原本的唯诺模样,反而露出一脸奸相,在桌上挑挑拣拣,喝了口酒又吐掉,同样在骂骂咧咧。

    就这时,外面传来一阵敲门声音,老翁回头瞅了一眼,没好气地道:“进来!”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然后闪进一人,又马上将门关闭。

    “牛掌柜,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打探得如何了?”老妪奸细着嗓子说道。

    “二位,二位稍安勿躁,听我慢慢道来。”被称为牛掌柜的是名中年男子,神情有些紧张,不停擦着面上汗水。

    “快说,快说!”老翁不耐烦地道:“这卓啰城眼下已经陷入了宋手,老夫可不愿意多呆片刻,办完事后就要马上回去!”

    牛掌柜道:“是,是,二位听我说,我已经问到了……”

    片刻之后,老翁将手中没有了一丝肉的羊腿骨丢在地上,皱眉道:“这么说来想要将人绑走并不容易?”

    “不容易,不容易!”牛掌柜自家也拽把条凳坐下:“而且就算是绑出来,也不好带离城池,每日卓啰城只开放一个时辰,而且城门口处盘查十分严厉……”

    “甭和老夫说这些废话,若是随随便便就能带出去,还找你做甚!”老翁伸手抓起桌上的酒坛子,也不用碗,直接对嘴“咕咚咕咚”喝了两口,道:“怎么出城你想办法!”

    牛掌柜脸皮抽搐地道:“若是想不出来怎么办?”

    “想不出来?”老妪伸手猛地往桌子上一拍,那木桌顿时“哗啦”一声板裂腿折散了架,桌上的东西滑落一地,酒坛子也摔碎成数片,“想不出来也得想!”

    牛掌柜吓得一哆嗦,老翁阴恻恻地道:“实在想不出来,那老夫就只有割了人头带走,这也是最后的办法,不过你要知道那可是镜妃娘娘的兄长,到时候别说你,就怕你在兴庆府军器监的叔叔都……”

    “我,我尽力想,尽力想……”牛掌柜心乱如麻,这不是倒霉催的吗,之前担心宋军抢掠屠城,后来并未发生,心中刚刚松下口气,却又摊上这么档子事。

    他叔叔虽然在兴庆府军器监做官,但他却只是个生意人,非是谍子之类,虽然在这卓啰城里开酒楼多少也倚仗些叔叔名号,可却从未与军中太过勾搭,今日这两人拿着叔叔的信来让他帮忙,他想要推辞却是不敢,叔叔在信里说得决绝,此忙帮也得帮,不帮也得帮!

    那信里隐晦提到事情关乎宫中镜妃,若是做不好,怕要牵扯身家性命,他哪里还敢不从,只是要将一个大活人偷偷运出城外谈何容易?眼下虽然城门已经开放,但限时不说还盘查严紧,真到那刻人没有运出去,消息走露,自家恐是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老翁这时冲外扬了扬手:“别苦着一张脸皮,回去想办法,若我二人得手,自会前去寻你。”

    牛掌柜愁眉苦脸出门离开,老翁看他走远,对老妪道:“我看此人愚蠢,不能指望,倘若真绑了人却出不去城,那就杀死算了,只带首级回去复命也是个交待。”

    老妪低声道:“皇妃可没说要死的兄长,会不会怪罪你我两个?”

    老翁阴沉着嗓音道:“这种事情皇妃哪能亲自说出口?但真运不出去活人便也只好杀掉,皇妃的目的你我又非不知,总是为家人脱罪,虽说杀死兄长乃是下策,但也是脱罪的一种办法,你我两个为皇妃排忧解难,皇妃又有何怪罪?”

    老妪点了点头:“这城中险恶,倒也只好如此……”

    赵柽吃过晚饭便带着白家二兄弟去找元果。

    元果如今并没专人跟随看守,只是呆在统军司后面一处院落不能随意进出。

    赵柽也住在统军司中,不过他住在东边的大宅,元果住在西面的小院。

    此刻天色已经微微擦黑,司内各处都点上了红灯笼,外面打更的梆子声遥遥传来,赵柽回头看了眼白霸和白战,两人一个捧着花梨木的围棋罐,一个提了张棋盘。

    他要去找元果对弈,白天就曾说过,并非临时心血来潮,而是他看到那对赶羊进入松涛楼后院的老夫妇后觉得有些不妥。

    赵柽一眼就瞅出这两人身具武艺,而且还不算低,这样的人扮作牧户给松涛楼送羊,说其中没有什么猫腻绝不可能。

    只不过这两人是西夏军方派来的谍子,还是镜妃遣来救元果出去的,却不好判定。

    若是谍子,他便先不动对方,暗暗监视,等待时机让对方传送些假情报,说不好在战场上还能奏一番奇效。

    但若是为了元果而来,那就不能客气了,必须抓住审问,然后直接杀掉。

    赵柽知道自家提出的条件镜妃不太可能答应,毕竟银子多不说,那两种箭术更是对方的绝技秘艺,恐是爱护比性命都重,怎肯轻易给予他人。

    如果镜妃看明里赎元果不成,那便极有可能派人暗中搭救,或者……直接杀掉元果也不好说!

    元果一死,很多事情便死无对证,镜妃想要给元家脱罪也会容易许多。

    赵柽已经派人去盯着松涛酒楼,若是谍子的话,短时间未必有什么动静,但若镜妃派来的,却应该急于行动才对,所以他便借个下棋的由头,想在元果这边呆上一呆,看看会不会有人深夜前来探查。

    到了小院门前面,把守的军兵立刻行礼,随后打开院门赵柽走了进去。

    院内树上挑着灯笼,主房里也亮着光,可以看到一个人影在地上不停地转着圈子来回走动。

    赵柽笑了笑,知道这元果哪里甘心待在他身边,可回去西夏那里又不敢,西夏的皇帝历来心狠手辣,就算有镜妃求情,也未必能饶他不死。

    “王爷来了,还不出门迎接!”白霸轻喝一声。

    屋内的元果身形一顿,急往外来,“吱扭”打开了房门后快步走出。

    随后一脸堆笑小跑过来行礼,赵柽也不废话,径直往里面走入房间:“刘营长,过来下棋!”

    元果没想到赵柽白天说的晚上就来,忙收拾了桌案,打理停当,白战将棋盘摆上,白霸将两个棋罐分了左右。

    赵柽拿来的是围棋,围棋这个时候叫做弈,象棋才叫棋或者象戏。

    元果不敢坐着,站在对面,赵赵柽压压手,他才坐下,赵柽拨了拨桌上灯花,道:“你先。”

    元果纳闷道:“王爷,不猜吗?”

    赵柽摇了摇头,执了白棋,看着元果下去第一枚子。

    围棋这东西向来有金边银角草肚皮的说法,起手大概都落右上角位置,元果也不例外。

    两人你来我往对弈起来,元果却是越下越心惊,他的棋术虽然谈不上如何高明,但对彼此棋力还是能感觉出来。

    此刻他看着棋盘上密密麻麻的白黑棋子,一阵头大如斗,他根本就吃不掉对方半颗,但对方也不主动吃他,甚至很多时候还故意下往旁处。

    原本想让着对方,但眼下瞧反而是赵柽在让着他,不知不觉他的汗水就淌了下来。

    下围棋本身颇为浪费时间,这种胶着的局面更是每走一步都要思索,这第一盘棋足足下了一个来时辰才完毕。

    接着又开第二盘,第二盘下完后再开第三盘,转眼已经到了午夜。

    就在赵柽感觉口渴端起茶杯之时,忽然微微眯起了双眼。

    白战在旁皱眉低声道:“王爷,似乎有什么味道……”

    赵柽没有做声,冲他打个眼色,白战立刻闭嘴,就看几息之后,元果忽然“嘭”地一声,竟一头扎进棋盘之内,动也不动起来。

    赵柽接着也趴了上去,没有了动静,一旁的站立的白霸白战两人也都缓缓跌倒地上。

    房间内一时没了任何声音,随后只看那窗棂昏暗的角落处,悄悄抽回一根竹管,那竹管原本所在的位置竟然隐约有青烟在缭绕。

    接着又是十几息,然后房门被轻轻推开,走进来两个身穿夜行衣之人。

    这两人走路没有丝毫声响,来到桌子近前观察一番后,其中一个才小声开口:“老头子,哪个才是咱们要找的?”

    “怕是这个才对!”另外一人伸手指向元果。

    “我看着也像,可另外几个又是谁?没有穿军中袍服,辨别不出身份。”

    “肯定是宋人无疑,能有闲情对弈,恐是身份不低,都杀掉了事!”

    “好,我来杀人,你绑了那个,嘴巴一定要堵严,千万别出纰漏。”

    两人说着就要动手,忽然一声轻轻的咳嗽在房间内响起,二人顿时吓了一跳,目光落在了赵柽身上。

    就看赵柽从桌案里缓缓抬起头,又是咳嗽一声,皱眉自言自语:“这什么烟气,怎么如此呛人?你们……你们是甚么人?”

    两个夜行人对望一眼,其中个讶异道:“怎么没晕?”

    另外个道:“马上动手,先杀了再说!”

    他们说着就奔赵柽而来,可刚刚欺近桌案,就看寒光一闪,然后“噗通,噗通”,两人竟全部摔倒在地,竟是每人左边膝盖处都中了一剑。

    白霸和白战这时突然从地上跃起,向两人抓去,不过这两人武艺高强,哪怕摔倒在地,却立刻向上一弹,就想借着另外只腿力量往门外跑。

    只见赵柽袖子轻轻向棋盘上一扫,几枚棋子疾速打出,追风赶月般打中了两人腿弯,两人再次摔倒在地。

    白霸白战猛扑上前,将两人狠狠压住,随后从身上摸出筋索捆了个结结实实,再塞上嘴巴,这才回头望向赵柽:“王爷……”

    赵柽淡淡道:“都押去大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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