敷川城头,西寿保泰军司巡查使李昌硕手搭凉棚,向着渡兰湖方向望去。

    虽然距离有些远,但居高临下还是能够看到湖畔的异常举动。

    甚至隐隐约约零波山那边都能瞧见,军兵入眼渺小如蚂蚁,在不停忙碌。

    李昌硕纳闷地道:“宋军在干什么呢?”

    身后亲随探了探脑袋,道:“瞅不清楚,好像在挖掘工事……”

    “挖掘工事?”李昌硕眉毛拧了拧:“挖掘什么工事?距离城池那般远,挖了又有何作用?”

    亲随来到垛前双手扒着城墙,用力瞪大眼睛朝前方望,眼珠都瞅疼了也没看出个子午卯酉。

    他道:“将军,要不找几个目力好的来瞧?”

    李昌硕点了点头,他虽然武艺可以,身体也还壮健,但常年喜爱饮酒,眼神差了些,亲随也与他相仿。

    片刻之后,几名年轻兵丁过来见礼,李昌硕道:“都看看这些宋狗在做什么呢?”

    兵丁纷纷往远处瞅去,半天一人才道:“将军,零波山那里实在瞧不清,但湖边似乎是在挖地。”

    另一个道:“挖什么地,应是挖沟渠呢。”

    “沟渠?”李昌硕闻言神色疑惑更甚。

    又有人道:“将军,小人看见不但在挖沟渠,好像还往起堆积东西,似乎是土石之类。”

    “堆积土石?”李昌硕愈发纳闷,想了想:“从湖边往零波山那头连成一线?”

    “将军,只能看清湖畔,零波山处瞅不出宋军具体做甚,但确实好像勾连着,这工事在两者之间。”

    李昌硕深吸口气,挥手让军丁下去,然后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

    他心内疑虑,莫非这宋军想要在山里干什么勾当不成?可瞅着又有些不像,毕竟是从湖边就开始了。

    亲随道:“将军,恐怕宋军有什么阴谋诡计打算使用。”

    李昌硕神色复杂:“管他甚么阴谋,我看对方的兵马也不是十分多,只要死守敷川城不出,他又能如何!”

    亲随赔笑道:“将军所言极是,敷川城坚,只好固守,对方必定无可奈何。”

    晚间时候,天上又下起了大雨,赵柽叫人准备了几样菜肴,水盆羊肉,红烧牛腿,山菇炖野鸡,野菜蒸兔子,又有一盆白面大炊饼,两壶烈酒。

    他自家拿了壶酒在案后边看书边喝,也不吃菜,每次一小口,颇有些自得。

    没过多久帐外有人道:“王爷,属下李彦仙求见。”

    赵柽头也不抬:“进来吧!”

    帘门打开,一个泥猴子般的人走入大帐,行礼道:“王爷,属下……”

    赵柽放下书,看他一眼:“怎未换身干爽衣服来?这样潮湿岂不生病?”

    李彦仙尴尬道:“属下听见王爷召唤,就,就急忙赶过,还没来得及换衣……”

    赵柽道:“换好了再来。”

    李彦仙应了一声跑出门外,半晌再进入帐内,赵柽冲那边桌上一指:“赶快吃饭,凉了让人热热。”

    李彦仙瞅了瞅桌上酒菜,不觉咽下口水,肚子“咕咕”叫起来,他搓了搓手道:“不凉不凉,眼下天暖,一时半会儿都不凉的。”

    赵柽点头:“那就去吃,吃好了说话。”

    李彦仙应了一声,经过这两天和赵柽的相处,倒是去掉许多生分拘束,以往别说一朝亲王,就算是州府主官,他也感到威势天大,虽然并不畏惧,但总觉难以相近。

    可这几天和赵柽接触下来,却发现这位的不同,之前就是久仰其名,否则不会在这位不明不白来陇右之后,便冒然投军。

    西北彪悍之地,秦王事迹哪个不知?尤其好武之人,或家中有从军的民户,提起如今大宋文才武功,谁不挑大拇指赞这位第一?

    至于这位来这边干什么,朝廷并没下旁的旨意,就算内里有什么隐情或者秘密又能如何?都是他们赵家人自己的事情,老百姓管那些做甚,何况这位竟是要剑指天狼,诛灭西夏!

    诛灭西夏啊!竟大宋百年未竟之大业,这是何等让人热血沸腾,心情激荡,壮甚至哉!

    所以他李彦仙集合乡邻好友,绿林的好汉五百余人,赶过从军!

    既然决定追随,此刻他也不客气,道:“王爷,那属下失礼了。”

    赵柽摆了摆手,李彦仙坐下便开始吃喝起来,习武之人本来食大,何况他又忙了一天工事,军兵们倒早打发回来,他却独自一人从零波山下到渡兰湖又走了几趟,对照图纸勘查地势,赵柽见不到他,派人去找,才在外面将他唤回。

    只看风卷残云一般,桌上的菜肴和炊饼眼看着减少,最后竟然全部吃光,这还不罢休,再捧起水盆羊肉的汤“咕嘟嘟”一顿痛饮,放下后抹了抹嘴:“王爷,属下吃完了。”

    赵柽瞅了瞅他:“可曾吃饱?”

    李彦仙有些不好意思嘿嘿笑道:“吃饱了,吃饱了,其实属下平日没这么大饭量的。”

    赵柽笑了笑:“朝廷每动兵事,大军将要出征之前,为何都要筹措军粮?平日养兵不是同样也要吃喝。”

    李彦仙讪讪道:“王爷考较属下,还不是一但出征行军,乃至上了战场,人的食量都要大增,比以往多个一两倍都有可能。”

    赵柽道:“这就是了,今天劳苦,吃得多些还与本王解释?”

    李彦仙不由低头道:“王爷,是属下错了。”

    赵柽摇头道:“行了,说说工事进度吧。”

    李彦仙闻言急忙述说起来,赵柽从最开始的默默静听,到最后挑些毛病,修正一些遗漏之处,时间一点点过去,直到临近午夜,谈话方才结束……

    三日之后的大早,敷川城内李昌硕还未吃完早饭,便有军丁来报:“将军,不好了!”

    李昌硕急忙丢下酒碗:“宋军又来攻城了?”

    军丁道:“并非攻城,是开始将工事往渡兰湖这边修筑……小人也说不好,将军还是亲自上城看一看。”

    李昌硕阴沉着脸,叫亲兵给披挂了铠甲,然后上去敷川城头,往外一看不由立刻脸色大变。

    只见渡兰湖这一侧也集合了许多宋军,正在掘挖湖泊往护城河流通的渠道。

    这渠原本是引湖水入城河所用,一但城河满了,那边就放闸收水,停止引流,而两边地势自然是城河低点,否则也引不来水,但低得并不算太多,即便闸开了也没有什么大碍,顶多就是水会溢出来一些,并不影响城池出行等事。

    可此刻宋军却在挖这水渠,不但挖深拓宽,且还把两旁用土石加高起来。

    李昌硕见状不由脑袋“轰”地一声,他瞪大双眼,指着城外:“这些宋狗要干什么?他们挖这明渠,挖这明渠……他们难道还想水淹敷川不成?”

    之前远处看不清,此刻对面开始动护城河的引水之渠,李昌硕第一反应就是对方想要水攻敷川。

    他“噗通”一声坐在椅上,嘴里喃喃道:“不对,不对,这湖水不够啊,这湖水不够淹城……来人,来人!”

    立刻跑过来几个军兵,神色慌乱:“将军何事?”

    李昌硕指着他们道:“你们可是这敷川老兵,或者家就在左近?”

    几人一起点头,都是从军一年往上,算得老兵了。

    李昌硕急问道:“如今时候季节,敷川可否多雨?”

    其中一兵纳闷道:“将军怎知多雨?零波山这一带,平时倒还正常,但每到夏季这个月都会接连下雨,大抵月后就会好了。”

    “啊呀!”李昌硕闻言顿时大叫一声,没想猜测竟然成真,此月多雨,那对方定然是想要蓄水淹城。

    “宋军竟这般歹毒!”他“腾”地一声,复又从椅上站起,在城楼前方来回踱步,神色极度难看。

    “阳谋,这是阳谋!”李昌硕忿怒自语:“不出城阻止就要水淹,出城阻止则正中对方下怀……”

    李昌硕只觉得一阵心烦意乱,他既然能看出这是阳谋,便也自觉没有解决的办法,阳谋大抵都是这样。

    除非有援兵过来,里外夹攻,才有可能退掉宋军。

    可此刻又哪里来的援兵?会州自身都空虚,给晋王李察哥的信到现在都没有回复,他这边不说孤城一座也差不多了。

    “尔等看好城池,一但宋军工事靠近,就放石砲攻打……还有床弩,全都用上,不能叫他们这样安安稳稳地挖渠筑堤!”李昌硕吼道,随后快步下了城墙,他要再次给李察哥和会州写信,这次亲笔手书,告诉对方若再不派人来援,敷川丢了不说,就是会州也肯定不保!

    转眼十几天过去,这些时日隔三差五下雨,渡兰湖的水位已经涨到历史最高,若非两头都有明渠分流,恐怕湖水早就冒了出来,将敷川前方土地淹没。

    李昌硕日日都上城头观看,越来越是心焦,会州那边倒有信回复,西寿保泰军司都统军米擒赞刀叫他放弃敷川,带上所有兵马突围去会州,以保会州为主。

    李昌硕倒是动了心思,可李察哥始终没有来信,他怕这里刚离开,那头再有消息,到时自家坐蜡,而他心中本也是不想放弃敷川的,毕竟敷川一丢,可就和宋军形成了隔柔狼山相望的态势,对西夏大为不利。

    他此刻也只能做两手准备,先收拾好一切,若是李察哥派人前来支援,便直接内外夹攻宋军,若是李察哥没派人来,一但宋军想要开闸放水,就马上开敷川东门突围奔会州。

    至于宋军在城外有无埋伏,自己带军能不能跑掉,那都不是考虑的范围了,对方是阳谋,就是让人进退两难,哪怕此刻就开门逃出,也不敢保证会不会遇见宋军截杀。

    又是几日过去,天色一直阴沉,这个月几乎没有晴天。

    赵柽去查看工事,道路泥泞无法骑马,只好来回步行,早晨出营,近傍晚时才归来。

    “差不多了,还差一场大雨,就可以开闸放水。”赵柽坐在大帐之中瞧向众将。

    “王爷,城内西夏军会不会提前弃城逃跑?”张宪道。

    “我看有这个可能,西夏军又不傻,工事已经挖到护城河边了,城上八牛弩也使用数次,怕是都报废了,这般垂死挣扎,不计损耗,肯定存了最后逃跑的心思。”杨志道。

    “逃跑不是正好?在路上埋伏重军,狙击他们!”徐宁说道。

    赵柽眼睛眯了眯:“敷川城内尚有七八千军,想要在路上全部截杀不太容易,何况现在我方战线已经拉长,收些降兵才是上策。”

    “王爷所言极是,如今我军已经东抵柔狼,是时候补充军兵来源了!”杜壆道。

    赵柽思索片刻:“这么久时间敷川都没等来援兵,可见会州肯定是空虚,本来我不欲先过柔狼山,但既然天赐良机,也不得不多行一步。”

    众将闻言顿时兴奋起来,一但打下会州,那便等于拿了西夏两座监军司,这还不计西凉府在内,已经算是于西夏彻底站稳了脚跟。

    “所以,如今要加紧扩军了。”赵柽缓缓地再次道。

    这时外面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雷声轰隆隆不时响起,预示着又一场大雨将要降临……

    李昌硕在敷川衙内坐立不安,门外已经下起了珠大雨点,他心中慌乱,觉得这场雨下得不好,白日曾在城头观看,见那湖满渠胀,似是马上就要冒溢出来,恐再有场雨,宋军就算不想开闸都不行了。

    而眼下,这场雨来了!

    “将军,密信,晋王密信!”这时门外亲随带着一人周身湿淋淋跑了进来。

    “快拿给我看!”李昌硕上前两步,一把抢过蜡丸。

    他拆开一看,不由脸色大变,喃喃道:“怎么还要晚上两日?来不及了,怕是来不及了……”

    李昌硕呆了几息,随后神情狰狞道:“传我将令,立刻准备突围!”

    “什么?”亲随愣了愣:“将军,外面这大雨瓢泼……”

    “速去传令,等雨停了一切就都晚了!”李昌硕捶胸顿足地道:“晋王援军最少要两日才到,宋军必然在雨后开闸,现在不走就走不了了!”

    “啊?”亲随闻言神色大变,急忙向外面雨帘中跑去。

    半个时辰之后,李昌硕已经穿戴好盔甲,看着面前两个原本敷川的副将:“人马都准备整顿好了?”

    两个副将齐道:“都准备完毕,城头军兵也在撤下,只须半刻钟就会全部集结东门。”

    李昌硕心中微微松了口气,刚要说话,就听外面远处传来“轰”地一声巨响,仿佛天崩地裂,又似高山倒塌,声浪滚滚穿透漫天雨帘,直接传进衙内,就是地面都颤了几颤。

    衙内几人不由立刻呆住,随后李昌硕面如死灰,咆哮了一声:“该死的,宋军竟然这个时候开闸了,走,走,赶快走!”

    敷川城西面,巨浪卷起数丈之高,无边大水夹杂着山石泥块,树木粗干,从零波山而下,然后以势不可挡的姿态,直接冲进了渡兰湖,再带着渡兰湖水,向前冲向了敷川。

    这水滔天,惯性之下,速度越来越快,前方一切阻挡之物,全部绞得粉碎,最后彼此合在一起,再度向前。

    只听得惊天巨震,大水撞到了敷川西城墙上,那墙晃了几晃,未损坏倒塌,但下面却“轰隆”一声闷响,两扇城门飞得不知了去向……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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