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靖康元年,十一月末,河西大地,北风呼啸,枯草卷折,一片天寒地冻景象。
自从留发令颁布之后,留发则留头,剃发则杀头的军命立刻引起各处骚乱震动。
党项男人千百年都刮发结辫,这是游牧狩猎民族固有的发式,并非好看难看,而是为了穿山过林方便,头发不被树枝纠缠牵绊,放牧之时,牛羊跑动,不被羊角牛角挑住勾上。
其实无论党项,还是契丹,亦或女真,都留着这么一副相类发型,是生存环境和生活习惯所致,并非故意剃成这种样子,以丑当美,至少女人们都还和汉人差不多的发式。
但是这么多年习惯下来,赵柽现在不许再刮发剃发,自然就掀起轩然大波,千百年都一直保持的事情,突然就被改变,许多人从心底是难以接受的。
至于说能不能做到,这个其实倒能,但能做到和能接受却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
能做到是因为党项人没有那种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思维想法,也就是说对头发这东西,心中没什么象征和仪式之类观念,无谓重不重要。
再就是如今不比几百上千年前,党项眼下打猎渐少,多放牧种田为生,贺兰山原本是大猎场,但西夏建国之后,贺兰山上许多地方不许寻常百姓踏足,想要打猎,多要往北面草原而去,而草原上又哪里有树枝勾刮发髻。
尤其李乾顺这一朝,汉学鼎盛,广播儒家文明,下面民间还差些,但是贵族之中却十分流行,知道汉人对发肤的重视,那么既然投降了,叫留头发便留就是,他们又不用操劳营生,留与刮剃,又有何两样?
真正的反抗则来自于民间,这却颇具讽刺意味了,掌权的官人老爷们不去反抗,只因投降了,要保命继续做官,本身也不在乎发式,什么党项传习统统滚去脑后,一纸令下,就顺从了。
而民间百姓本在大势碾压之下能生活吃口饱饭就好,至于这时的反抗,与官人们背道而驰,实在并非生存所逼,乃是还有一丝爱国之情,拳拳之心,对族群千百年的传统被更改所表达的忿怒。
哪怕对头发不在乎,此刻剃不剃也不大影响生活,但就是愤怒,觉得叫人动了根!
正所谓: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
赵柽在秦王宫内看到四处动乱的报告,不由微微一笑。
大乱才能大治,何谓大乱?从下至上!
眼前这乱的还不够啊!想要大同,想要融合,有些代价是必须得付出的,光蓄发可不够,光学些汉地皮毛可不够。
对付这种乱事,于如今他的实力来说,不过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根手指就能轻易镇压。
但他本来就不想那么去做,否则也没必要搞什么留发则留头,剃发则杀头了,直接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便是。
想加速融合,就得用非常手段,不能直接生硬镇压,要乱起来,要斗起来,要消耗起来。
赵柽直接下令,封元果为秦王宫长史,总督这蓄发之事。
西夏原本官制仿唐,年号都还不要脸的用过贞观,元果自然了解长史为何官职,这可是大官啊。
秦王宫长史?是不是代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意思?
元果立刻就飘了,恨不得马上就回怀州祭祖,看看祖坟是不是冒了青烟。
随后赵柽又封了十一都执事,归元果辖理,分管十一监军司蓄发之事,本来是要封十二个,不过最远的西平军司还没有归服过来,所以只封了十一个。
这十一个全都是党项人,都是兴州城破时投降过来的朝堂官员,有原本官位就高者,也有大宗大族出身者,还有的直接就是宗室子弟。
这是他自占据兴州,宣布西夏灭国后启用的第一批党项官员,予以实权,派出做事,令其他虽然投降,却没有实际职务的降官艳羡不已。
本来现在河西全境都处在军管之下,并没有党项人任官,无论政民,都是军队管理,这十一个人被提拔上来,立刻在党项降臣圈子里引起轰动。
蓄发之事,此刻已经被抬到国本之上,因为任谁现在都可以看出,赵柽是想要融合几族,统为大汉,这种要事居然让他们这些人出头办理,可见是想大批任用党项官员的前兆。
这是重差,所有人都知道,说不得就要杀得血流成河,人头滚滚,这个差事权柄极大,而且对于立威培望极有裨益,人人都是眼红不已。
虽然到时杀的都是自己族人,但这些党项降臣没一个在乎,没有身份地位的族人,寻常的草民百姓,那又与猪狗何异?
没有降臣把这当成一回事,都在想着怎么才能尽早也接到一份差事,封个差遣,拥有实际权利,只有越早拥有权利,走到台前,才能在将来爬得更高。
所谓成名须趁早,掌权也同样如此,拿大宋为例,在早期培养挖掘“神童”的时代,那些出名的神童都入朝极早,有的十五六岁就为官,连续几朝的宰辅副宰里面多是神童出身。
降臣们虽然是党项人,但这种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都明白,什么大器晚成全是扯淡,分明是大器免成才对。
于是个个开始挖门盗洞,想方设法走秦王宫的关系,希望下次有了位置第一个补上缺,不像此番这样毫无准备。
而这走关系却并非好走,关系关系,就是有熟人从中引荐搭桥。
而和秦王宫密切而又党项出身的人很少,众所周知的几个,比如投降也算较早的李昌硕,就算能够和秦王搭上话,自家们也认得,却当下在军中做事,此刻也不在兴州,剩下算来算去,便只有新封的长史元果了。
元果这人众降臣都知道,之前的大夏第一佞臣叛徒,宋军刚踏过边境,第一次攻城盖朱时就投降了,然后又引夏军去盖朱送死,再带宋军去诈卓啰城,可以说卓啰和南军司,就是毁在他的手上。
那时简直人人恨他要死,朝上甚至还有人写诗来骂他,言之千刀万剐不解心头之恨,若不是这元果是元家人,又是镜妃的兄长,就直接杀他父母抵罪了。
但这时,众臣哪里还做如此想法,都是感叹其高瞻远瞩,卓识远见了,不管真假,如今得势,便只有佩服二字。
而元果封官长史,众臣也都嫉妒不已,其实无论西夏还是北辽,都隐隐以继承大唐自居,国内各种制度都有唐的影子。
长史这个官在唐时是大官。
这个官职最早设于秦,当时丞相和将军幕府皆设有长史官,相当于秘书长或幕僚长,将军下的长史亦可领军作战,称作将兵长史,著名的班超即是将兵长史。
而到汉时,相国、丞相、太尉、大将军、骠骑将军、车骑将军、卫将军等等,以及建三公后的大司徒、大司马、大司空开府后皆置长史官职,为掾属之长,秩皆千石,丞相长史职权尤重。
汉王府也有长史,诸王幼年出就藩国,州府之事即由长史代行。
除此之外,边地的各郡亦设长史,为太守的佐官,其后魏晋南北朝时州郡官员底下也多设长史。
唐的亲王府、都护府、都督府、将帅、州府皆设长史。
州刺史下长史官,为刺史副官,尤其大都督府的长史地位非常高,唐代的大都督府都有长史存在,相当于上州刺史,甚至会充任节度使。
长史中最有名的是李斯,李斯初至秦国,就任此官。
而到了如今大宋时候,州府则无长史,以判官部分代替,通判其实也算是一地佐官。
但是,在大宋官制里,亲王府和都督府却是可设此官的,各代的王府不少都设长史一职,总管府内事务,其他的朝堂部门,还有元储政院也设这个官制。
众降臣都曾是西夏朝堂中人,都知道这长史是大官,尤其秦王宫的长史。
秦王宫是什么?那是潜邸,潜龙邸,同样也是现在这河西之地的朝堂所在。
亲王倘若内设小朝廷,自置官员的话,那府内长史的权利将极大,亲王若是将来能荣登大宝,那么亲王府的长史未来极可能是宰辅人选。
元果被封长史,虽然没听说还有别的管理,只是总督蓄发事宜,但这也足够了,足以证明此刻元果就是秦王身边的大红人。
这蓄发乃国本之上,不是亲近嫡系,岂能任命督促?
于是群臣纷纷过去巴结,送礼阿谀,试图请元果在赵柽面前美言,放个差遣出去,早早恢复以往权利。
元果倒是来者不拒,不管谁送礼都收,不管谁来都一口答应,然后神秘兮兮地和对方说一番话语。
说的是这次各军司督理蓄发之事,十一个都执事虽然权利极大,威势极高,但是未必就一定能办好差,难免不出些差错纰漏,若是没有办好,那这个差事便难保住,倘若保不住,就是要换人。
众臣一听,哪里还不明白他话里意思,秦王对那十一个都执事并无特殊亲近,很可能是随手点的,只要里面有人犯错下去,自家不就是有机会顶上?
于是个个回去摩拳擦掌,暗中选择一个盯上观察,若离开赴任又派人远去军司监视,就要想尽一切办法让对方出错下来,然后花钱走动,顶替上去。
赵柽自然知道这些事情,元果哪敢不做报告,就算是收受的礼物金银也全都奉上,自家不敢截流一点。
赵柽乐得看见眼下情景,他就是要乱,这个乱是党项内部乱,自下往上全都乱,自己这边不动刀兵,让他们自家清洗自家一次。
让党项人自家督促蓄发事宜,羌人治羌,又叫他们自家排挤,相互争斗,争权夺势,以羌制羌。
大大的斗一场,然后从民间到上面,才会彻底消停,才会安安静静做顺民,从此习汉礼,行汉俗,融合进来。
蓄发之事,足足持续将近一月,才渐渐停息,西夏毕竟人口少,而且没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礼念束制,又兼杀得人头滚滚,鲜血成河,便推行了下去,之前西夏男子是每隔七天必然刮发一次,现在不用刮了,刮了就是对抗秦王宫,就是造反。
而这并未结束,党项内部的争斗却才开始,原本的十一个都执事官在这一个月内,有八人因为出错被弹劾了下去,而补上的人里没几天又有出错的,再度换人,如此足足几十个轮换,才最终将此事完成。
不过这几十人里,却也出了一个人物,名叫嵬名獬豸。
这人乃是西夏宗室,之前在朝上任官不大,因为西夏与大宋一样,对皇族宗室的任用慎之又慎,能不用便不用,除非有特殊才干,才会给个职位坐坐。
这嵬名獬豸做事缜密多谋,心狠手辣,冷酷无情,无论是想办法搬倒原本的执事官上位,还是自家坐上执事官后,对待党项百姓反抗蓄发时所使用的手段,都证明是个有决断人物。
十一座监军司,顶属他在的白马强镇军司最快完成蓄发推行,但同时也是杀人最多的地方,简直毫不容情,非但刀兵胁迫,杀得人头滚滚,甚至当街直接抓人给改变发式,这样你就算不怕死,顶着几处剃光结了小辫子的发型上街,视死如归,那么也给你按倒,直接改成大宋发髻形式,若你不服,那么就将你双手打断,反而不叫你死了,就叫你自家想刮头都刮不了。
赵柽坐在秦王宫大日殿内,看着前方跪倒在地的嵬名獬豸,十一个都执事官回兴州复命,他只召见了这人,其他都只是传旨,叫元果去赏赐说话。
“做得不错!”赵柽淡淡开口。
“陛下夸奖,微臣愧不敢当。”嵬名獬豸伏得很低,额头贴地,规规矩矩。
赵柽听他说“陛下”两字,微微扬眉,片刻道:“抬起头来!”
嵬名獬豸缓缓抬头,却依旧不敢上视,眼皮耷着。
赵柽仔细观看,之前进殿垂首,看不见他面庞,此刻瞧这嵬名獬豸年龄并不很大,不过三十左右,生得一副十分平常的容貌,微黑面皮,眉眼平凡无奇,丢进人群一时半刻都找不出来。
“忠心否?”
“微臣已自断后路,只忠陛下!”
赵柽点了点头,这一个月嵬名獬豸的所做所为,确实可以称上自断后路,在党项百姓中已是声名狼藉,视为夏奸了。
“过来说话!”
嵬名獬豸闻言起身,小心走到案前,随后就听赵柽淡淡说了几句,嵬名獬豸脸色立时大变起来,随后将头垂得更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