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半遮半掩,华光银链似地筛下,照得大地时明时暗。

    这种夜晚最适合偷袭,全月惹人注意,无月则寸步难行。

    赵柽在帐内喝着酒,对面萧里质神色疑惑,不知道午夜有什么大戏可看。

    她此刻心中在不停打着主意,虽然说要杀赵柽为兄报仇,可若真是全无可能,那也不好故意送死,还是找机会逃离出去方为上策。

    赵柽道:“萧姑娘,喝啊。”

    萧里质哪里敢多喝,期期艾艾地道:“陛下,午夜到底有什么戏?”

    赵柽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随后看了看旁边的沙漏,笑道:“自然是大破金军的戏!”

    “啊!”萧里质本来已经端起了酒杯,闻言手一颤,酒杯差一点就掉在地上,里面的酒水溅了一身。

    “萧姑娘这是……莫非听见要大破金军,心中激动?”赵柽惊讶道。

    萧里质闻言气恼,我激动什么,你说的大戏就是这个?上京城早便封死四周城门,你的土山也未堆好,你拿什么破我女真儿郎?难道还想要强攻城池吗?但这大半夜的天色昏暗不明,你攻得上去吗!

    “啊……民女确实激动,就是不知道陛下打算如何大破金军?”

    赵柽看着她笑道:“我神机妙算,算出午夜之时女真必然开城出来偷营劫寨,然后我埋伏下人马等候对方进入陷井包围,来一个瓮中捉鳖,灭掉这些金军,至于城门那边再派人去抢,上京城门等待偷袭人马归来,必然不会堵死!”

    萧里质惊疑道:“陛下……怎么会知道金军今晚偷营?”

    赵柽笑道:“不是说了我神机妙算吗,只要掐掐手指,就能知道粘罕宗弼等人想要干什么。”

    “这,这只怕未必吧……”

    萧里质才不信呢,上京闭城锁池,赵柽哪里会知道里面的人想要干什么?就算他在上京埋有谍子,可这等机密大事,不是粘罕宗弼的身边人断然不会晓得,就算真有那种位置做到极高的谍子,可也得能够传递出去消息才行,如今上京关城,怎么可能会有情报好送出来?

    “萧姑娘不信吗?”赵柽摇了摇头:“时间也快到了,我现在就带萧姑娘出去看这场好戏!”

    萧里质心想,你要是真有这等能掐会算的本领,那女真最后输了败亡便也认了,可世上哪里有人会有这种神乎其神的本事?就算萨满大仙知也做不到啊。

    “来人,披挂!”

    赵柽一声令下,外面白战白霸兄弟俩人进来,给他穿戴铠甲。

    他这身铠甲,是铁枪王彦章留下来的,乃是宝甲,即便两人帮穿,也将近半刻钟才完成,萧里质在旁一瞧,果然威猛,心中不由忐忑,连铠甲都穿上了,看样子这赵柽不像是在吹牛啊。

    “去给萧姑娘也取一套甲胄来。”赵柽道。

    “我,我不用……”萧里质急忙拒绝。

    “铁甲应该没有适合萧姑娘身材的,但皮甲可以,就取一副皮甲吧!”赵柽不容她反对,大手一挥吩咐道。

    片刻之后,白战拿着一套小号皮甲回来,萧里质实在没办法再推辞,只好穿在了身上。

    接着出门,此刻时间已经到了午夜,几人还没等上马,就听远处骤然响起了喊杀之声。

    “萧姑娘小心冷箭。”赵柽提醒道。

    混战之中,最要提防冷箭流矢,多少大将名帅,没防范的就陨身此事之上。

    萧里质点了点头,心中却惊骇不已,因为远处的喊杀之声做不得假,难道城内真的过来偷营了吗?

    上了马之后,几人在亲兵的簇拥下来到一处高地,这里虽然不是战场边缘,但居高临下,火把灯光照耀,倒也能瞅清楚前方情况。

    只看远处人喊马嘶,金铁交鸣,战事一眼望不到尽头,规模十分之大。

    隐约中可以看到一方绞杀,一方似乎在突围撤退,可是层层圈子包裹,哪里能够跑得出去?便是被打的人仰马翻,惨不忍睹,眼看就要全军覆没在此处。

    萧里质身体微微颤抖,果然是女真儿郎,是女真的勇士来偷营了,可为什么赵柽会知道啊?难道他真的会神机妙算不成吗!

    “萧姑娘,这出大戏如何?可否好看?”赵柽微笑道。

    萧里质这时心仿佛都在滴血,实在无法违心说出“好看”二字,她喃喃地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萧姑娘是惊讶我计算如神吗?”赵柽哈哈大笑:“我都说过了,只要我掐指一算,上知天文,下晓地理,算出小小的女真偷袭,还不是手到擒来!”

    萧里质瞅着赵柽,心中又气又恨,这人简直太猖狂自大了,可是自家打也打不过他,想也想不出别的办法对付,待今夜过后,还是偷偷离开军营,回去会宁吧。

    “战事即将结束,萧姑娘与我前方观看!”赵柽斜睨了一眼萧里质脸色,随后打马往前面而去。

    萧里质无奈,只得于后跟随,这时战场声音渐小,女真虽然此番突袭派出的兵马不少,但是闯入了包围陷阱,又是壕沟,又是马坑,又是绊索,几乎处在单方面挨打状态之下,这样战事一边倒的情况,自然结束得快。

    待赵柽他们慢悠悠过去,差不多已经是收尾,不过还有些女真兵负隅顽抗,有的倒下未死,挣扎跑起,被秦军补刀补枪就地结果。

    萧里质看得目眦欲裂。

    赵柽淡淡地道:“这些女真人当初杀契丹,杀汉人,便也这般,这是战争,战场之上好坏善恶都不重要,只有你死我亡,战争就是这么残忍残酷!”

    萧里质无言以对,身为宗室,又是银术可和拔离速的妹妹,对战争如何自然了解,哪里分好坏亲情,不杀死对方,自家就要灭亡。

    当初夺取上京时,城内的契丹宗室被杀了许多,还有不少俘虏去了会宁,这些萧里质都知道。

    “若是……若是没有战争该多好啊……”她此刻讷讷地道。

    “没有战争……”赵柽轻叹一声,抬头望了望天上黑云遮半月:“待扫平女真,战争就会暂时结束了。”

    “真的会结束?”萧里质心内绝不接受赵柽扫平女真的说法,那是她的氏族,若是女真不在,她又当如何自处呢?

    “暂时结束吧……”赵柽不想在这种话题上多做纠缠,战争的事情,谁又能说得好呢?任何事情大抵都可往理想化去念想,唯独对于战争,绝对要抱着最不好,最恶劣的打算去计较。

    “萧姑娘随我去上京北门观看,看是否有运气夺取城门,一鼓作气,破灭城内金贼。”

    萧里质抿了抿嘴,心想你才是贼呢,但她此刻也的确关心此事,若真的上京一面城门丢失,那么城池必然岌岌可危,倘是失守,宗瀚宗弼等人怕难以活命逃出。

    半晌之后,到了上京之北,却看那城门外打得尸横遍地,门面之上斑驳破损,不过好在并没有碎裂,显然是守住了,没叫秦军得逞,萧里质这才松了口气。

    赵柽见状皱了皱眉,看来城里宗弼等人还是谨慎,防守过严,手下军马并没能趁此机会夺下城门。

    这时鲁达一身是血地骑马回来报告:“陛下,对方防守严密,实在拿不下此门。”

    赵柽点了点头:“把人马都撤回来,打起松油火把,照明去看。”

    鲁达应了一声,把城下的军卒都喊了回来,接着纷纷打起各种能照亮的东西,一时间上京北城之下亮如白昼。

    上京城头也点上了油柱之类,宗瀚宗弼希尹等人都在,个个面色难看瞅向下方。

    尤其希尹,脸色阴沉得仿佛都要滴下水来,事实证明,他居然错了,那封绫子密信竟然是假的,对方早就埋伏好了圈套,等着他们往里钻。

    “快看那人是谁?”完颜齐年轻眼尖,远远地瞅见赵柽,看仿佛众星捧月,不由纳闷说道。

    其他几人闻言都眯起眼睛仔细观瞧,希尹还用力揉了揉,可这一看之下却叫他身体不由一颤。

    城下通亮,从上看去比较容易,他看到完颜齐所说的身形竟是那般熟悉,无数次夜晚出现在他的噩梦之中,哪怕不看脸,只从骑马姿势,仰头的神态,他都能认出是何人。

    “赵柽!”仿佛从牙缝里崩出这两个字来,城头之上顿时一阵沉默。

    宗弼和宗瀚也是熟悉赵柽的,那时在会宁朝中见过不说,去草原秋猎也并非只有一天,在篝火之下也同喝过酒,说过话,畅谈过女真的未来。

    “果真是此人!”宗弼开口,恨不得立刻扑下城头,将对方碎尸万段。

    杀父之仇,破军之恨,眼下还有着国土之争,哪一条都叫他恨得无法形容。

    “谷神,你看那赵柽身边是谁?”宗瀚忽然说道:“怎么瞧着有点像沙里质呢?”

    希尹立刻看去,果然赵柽身边的马上坐着一名女子,虽然沙里质此时穿了皮甲,但却没有戴皮帽,一眼就能辨认性别。

    “果真……是沙里质!”希尹有如被一盆冷水浇头,本来心中还侥幸地想,可能沙里质是被赵柽识破,逼着写下那绫子,她年轻少经历,没想到要隐藏笔迹,但此刻看来,和对方靠得那么近,分明就是投降了才对啊!

    一念及此,希尹只觉得脑内有遭雷击,胸口憋闷难当,自家的妙计竟然变成了肉包子,这下可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便再也忍受不住,张嘴一口鲜血“哇”地喷出。

    赵柽在城下看不清城头情景,毕竟城头比下面要黑上许多,但他无须如何看见也能想到,宗弼希尹几个肯定在,于是和萧里质说笑起来。

    萧里质哪知道他故意给城上观瞧,自然句句回答,可这情景落在城上众人眼中自然不同,城上又听不见他们说什么,只觉得似在调笑,又似乎在嘲讽,简直刺目得很。

    宗弼闷哼一声:“拿弓箭来!后面亲兵立刻递上了雕弓狼箭,就看宗弼两臂一振,搭箭挽弓,竟将五石弓开了个满月形状,然后只听得“嗖”地一声响,那狼箭疾若流星,直奔城下赵柽而去。

    赵柽微微眯眼,旁边鲁达早侧身过来,手中戒刀一个拨云见日,就将那铁箭打飞,随后上前几步,刀指城头大叫道:“女真小儿,只会暗箭伤人,如此龌龊,已离败亡不远。”

    城头宗弼闻言气得“哇呀呀”怪叫,旁边完颜齐劝说道:“四叔不必动怒,对方虚张声势而已,何必和他们一般见识。”

    一旁希尹这时甩开搀扶的亲兵,抹了一把嘴角的血迹,低声道:“从长计议才好。”

    宗弼深深吸了口气:“如今偷袭无望,只能静待对方土山堆积而成,上京城破了。”

    完颜齐道:“我看实在不行,放弃上京就是,何必固守?”

    宗弼看他一眼:“上京是白山黑水的门户,上京若丟,不但偌大的辽国地盘都归了对方,就是我东北之地也危急难保!”

    完颜齐道:“可也比都覆没在此处要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总不能全部折损于此。”

    希尹摇了摇头:“你以为那赵柽真这么好心,留下北面的空地给我们逃走?这北面相比另外三面才最最险恶,其它三处秦军都在明里,北面却说不得会有多少埋伏,想要一路回去白山黑水,怕是极为不易。”

    宗瀚这时沉吟道:“我倒是觉得万不得已还是该走,与其留在上京消耗秦军,倒不如保些力量回去等待卷土重来,秦军后备人多,就算消耗了又如何?稍加时日,就会补充上来,而我等全死在此处,会宁那边要如何是好?”

    希尹闻言不讲话,微微闭眼,宗弼却恼道:“要走你走,我不会白白将上京送给赵柽小儿,弃城离开,只会更壮那小儿声威,叫他以为女真无有了悍勇将士!”

    宗瀚道:“这又何必,上京无险可守,怎比白山黑水之间,葬身此处,毫无道理。”

    宗弼道:“粘罕你是不是怕死?”

    宗瀚冷哼一声,扭过头去,不再言语。

    城下,赵柽瞧了一会儿上方,下令撤军,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回转大营而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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