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为渐渐沉默了下来。
他忽然觉得有点儿累,说不出来的那种累,就好像终点明明就在前方,可他用尽了力气也还是摸不到。
赵祯看他不说,微微颔首,觉得他终于长进了,知道什么叫适可而止。
他眯眼看着下面,突然说道:“朕知道在这大殿之内,诸卿都有些不自在,有人酒量好,好得很,可在朕的面前却不好痛饮……来人。”
“陛下。”
有内侍上前伺候。
赵祯的目光转动,含笑道:“取六个大杯来。”
六个?
在座的十多位大臣,都是大宋举足轻重的人物。
可赵祯却只说了六个,给谁?
是给宰辅吧。
可宰辅有四个,张之白、吕夷简、王臻、王尧臣,可还剩下两个呢?
众人快速的在脑海中过滤了一遍,然后纷纷将目光对准一人,应该是庞籍吧……他刚升任枢密使,日后若没意外,入政事堂是板上钉钉的。
如此,余下的人只有羡慕却不敢嫉妒,因为这就是宰辅的特权。
再加上御史中丞范仲淹。
正好六杯。
众人都心中有数,稍后六个大酒杯被送来了。
许茂则授意后,亲自上前斟满酒。
皇帝的贴身内侍亲自服侍,这面子算是给到顶了,几个宰辅都下意识坐正了身体,享受着这份属于他们荣耀。
赵祯微笑道:“张卿……”
不出意外,第一杯果然是张之白的。
虽说他是太后以后提拔,可刘娥既然没有了夺权的心思,那张之白就是刘娥留给赵祯的倚仗。
只要老张在,就算刘娥哪天蹬了腿儿,她手中那些势力也不会乱。
到底是母子情深啊!
至少在秦为看来,刘娥算是对得起老赵家这两代帝王了。
张之白激动地站起身,接过酒水一饮而尽。
“臣唯忠心耳!”
他知道,这杯酒不仅代表了赵祯对他的认可,可代表了张之白这一脉,在刘娥之后也得以保全。
这就是仁君的魅力。
赵祯或许算不上一个有魄力的帝王,但他的仁慈却同样收获了一大群忠心耿耿的臣子,也正是因为他的仁慈,才让这些人死心塌地的愿意为他分忧。
下一杯该是吕夷简了吧。
这就是宰辅的待遇,让人艳羡啊!
“李卿。”
李卿?
陛下这是嘴瓢了吧,吕夷简都要出班了,可还是犹豫了一瞬,担心贸然出班闹了笑话。
姓李的?谁?
大伙儿也有些纳闷儿,可环顾一周却没找到人。
等内侍捧着酒杯走到殿前司指挥使李璋的身前时,大家才恍然大悟。
合着是陛下的亲戚啊!
李璋起身,先恭谨行礼,然后才接过酒杯喝了。
文武头领都喝了酒,第三杯是谁的。
“吕卿……”
吕夷简终于松了口气,若今日赵祯不念他的名字,那出了和这个大殿,他这张老脸也就没地方搁了。
谁不知道他吕夷简是最早一批支持陛下亲政的。
可如今赵祯明显是要组建自己的班底了,若没有吕夷简,那他今后的威严便会荡然无存。
吕夷简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虽说是排在了李璋后面,但文武的首官先喝酒,这也没什么毛病。
“两位王卿……”
王臻、王尧臣齐齐出列,接过许茂则递过来的酒杯,二人同样一饮而尽。
还有最后一个杯子!
会是谁?
秦为看到群臣的目光在梭巡,大多是好奇,心中不禁有些悲哀。
这不是好酒,这是站队的酒啊!
这段时间赵祯被群臣狂轰乱炸了一阵,他肯定有所触动,还有些担心。
他能担心什么?
无非就是担心刘娥哪一天突然倒下了,朝中可会出现分化的态势,这个大宋可能平稳过度。
赵祯对自己的能力已经失去了信心……他担心刘娥死后自己挡不住朝堂上的那股钢铁洪流,所以提前为自己选好了退路。
这个发现让秦为有些黯然。
“秦为……”
秦为抬头,见到了一堆不解的目光,这些不解马上就变成了嫉妒。
他起身,默然行礼。
酒杯很大,秦为一口气喝下,再抬头时,就多了些酒意。
赵祯笑道:“六位卿家都是忠心耿耿的臣子,朕已尽知,今后这大宋朝堂还要仰仗各位卿家多多出力了。”
这是暗示!
秦为觉得应当是这样。
赵祯是想对西夏开战的,他更想拥有真正属于自己的权利,所以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尽早将朝中势力抚平。
只有大权在握,做事才能与底气。
这是想让刚才喝了酒的这六位,去和满朝文武拼刺刀啊!
随后宴会散去,群臣涌出了大殿。
张之白走到了李璋的身边,低声道:“可知陛下的意思吗?”
李璋木然道:“不知。”
张之白笑了笑,也不去找秦为。
一路到了政事堂前面,就见一个官员正在等候。
“见过张相。”
“何事?”
“张相,交趾使者来了,求见官家。”
“交趾使者?李日尊好快……他这是得了西夏消息,就派人快马而来,是想和大宋谈条件了。”
大宋才将在西南重挫了交趾,紧接着西夏就立国了,在这种局势敏感的态势下,交趾忽然派了使臣来,那就是来谈条件的无疑。
张之白眯眼道:“陛下今日不会见他,把他安置下就行了。”
官员应了,等去驿馆时,却没见到交趾使者,就问了小吏。
“说是去见秦承旨了……”
官员赶紧去告诉了张之白。
老张闻听只是笑了笑,说道:“秦为那边肯定没有啥好话给他,那使者怕是要怒气冲冲的出来。”
庞籍刚刚升任枢密使没多,正觉得是不是该找个机会和几位宰辅们搞好关系,闻言就笑道:“张相怕是轻视了秦为吧?”
张之白哦了一声,眸色微冷,问道:“为何这般说?”
从身份上来讲,张之白是看不上庞籍的,毕竟当初张士逊联合清流一派给朝臣和太后弄出不少麻烦。
恨屋及乌,张之白看不上他也正常。
庞籍也不在意他的眼神,只是笑道:“张相怕是没见过京观,交趾使者应当见过……”
“你什么意思?”
这是在说老夫没见识么!
张之白微怒,庞籍心中暗自乐了,“没什么意思,秦为令人筑京观于西南,在交趾人眼中早就是阎王一般的存在了,他们从心底里惧怕那小子,使者定不敢和他翻脸……”
他当时见到京观可是暗中心颤,虽然嘴上说的无所谓,可一回到营地后悄然呕吐了起来,胆汁都吐出来了。
张之白觉得他在故意夸大秦为,就冷笑道:“你却是小瞧了交趾人,那些人凶狠,哪里会怕什么京观……”
庞籍也收了笑容,说道:“那么……拭目以待就是了。”
边上的官吏们都面面相觑,等出去之后,有人说道:“二位相公这是在打赌?”
“可不是吗,不过却不只是打赌。”
“这话怎么说的?”
“张相年纪不小了,首辅的位置还能做几年?庞籍是枢密使,而且升官神速,张相一旦致士,很可能就是庞相公补缺。”
“照你这么说,庞相公现在恨不得张相马上致士……所以张相就想打压一番庞相公,让他不要那么得意忘形……斗上了?”
“没错,他们拿了秦为来做赌注,却不知谁能赢。”
“谁赢了就占了先手,所以都不会退让……做到宰辅这份儿上,升降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儿。”
“那就赶紧派人去,去秦家外面蹲着,咱们也看看那这二位相公到底谁能拔得头筹。”
……
秦家很好找。
就算再不熟悉汴梁的人,只要稍稍打听就能知道秦家的位置。
交趾使者带着两个随从一路寻摸了过来。
“就是这里。”
带路的闲汉得了引路钱,就冲着里面喊道:“秦郎君,有外藩人找……”
交趾使者黝黑矮小,他默然看着,等里面有脚步声传来后,就低声说道:“这是通风报信……秦为在汴梁果然势大,连街上的地痞闲汉都对他服服帖帖的,可见也是个泼皮般的人物,稍后都谨慎些。”
大门打开,孙好民问道:“敢问贵客身份。”
交趾使者拱手道:“交趾使者李珣,求见大宋秦承旨。”
孙好民并没有草草了事,接着问道:“贵使所为何来?”
李珣笑了笑,说道:“某今日刚到汴梁,还未坐下就来求见秦承旨,乃是为了大宋和交趾的未来而来。还请秦大人拔冗相见。”
孙好民心想交趾人,那不是才被我家郎君弄了个大京观吗?
这是来做什么的?
认输服软了?
肯定是了,大宋在西南大败交趾,全歼交趾精锐两万,这样的战绩怎会不让人胆寒。
战败的交趾肯定是害怕大宋会继续报复,这才慌不失忙的派了使者来,看来是怕了,想要求和来的。
他心中得意,就去通报。
“交趾使者?”
秦为正在陪着刘姝看账本,时不时地跟她解释一些数字的用途和算法。
孙好民笑着说道:“看着黑瘦黑瘦的,叫做什么李珣,说是来和您商议大宋和交趾国事的。”
国事?
玛的,最烦这些使者,嘴里一句真话也没有。
真要是国事,用得着和我这个四品的承旨商量?
“有趣!”
秦为把账本合上,笑着说道:“稍后再看,话说咱家的香露作坊也有三个了吧?每月产出如何?”
刘姝抚了抚鬓角的青丝,认真道:“约莫一千瓶是有的,这还是你交代要控制生产……前几日那些掌柜还低了条子来,说是想扩大成产,我没同意。”
秦家的生意自从交给刘姝后,黛玉妹妹秒变王熙凤,那叫一个意气风发。
整日待在闺房里的柔弱娘子,今朝变成了商场女精英。
这就是秦为说的,人不能太闲了,闲了就会生病。
现在刘姝有了事儿做,人也变得开朗起来,脸上时常带着笑容。
秦为露出几分溺爱的笑容,道:“听说交趾那边也有不少贵族喜欢香露……”
一提到钱,秦家最数孙好民这个管家最积极了。
他眼中精光一闪,说道:“郎君,好主意啊!他们新败,若是挟势要他们买……”
这活脱脱的就是帝国主义的脸嘴啊!
以后的那些帝国主义可不就是这模样吗:哥有货物要卖给你,你买不买?
我不买!
不买?
好得很,兄弟们,揍他,一直揍到他买为止!
稍后秦为就去了前院。
李珣一直在揣摩着秦为这个人,想要真正了解此人的性格秉性,和在大宋的地位与势力。
这是他此行出使大宋的任务之一。
从败军的口中,他得知那人是个文官,但却亲自冲杀。从收买的土人口中,他又得知秦为令人筑了京观。
大宋的文官当然不会如此!
这一定是个叛逆的人,而且极不合群,否则身为文官他不会上阵冲杀,大宋的文官是骄傲的,他们不会允许其中有异类出现。
所以在见到秦为后,他第一反应就是好年轻。
“见过秦承旨。”
他觉得秦为会冷着脸,所以做好了迎接呵斥的准备,反正来之前他就做好了一切的应对之策。
“这是……茶呢?”
秦为没有回话,而是指着空荡荡的小几,愤怒的道:“茶水呢?某就是这么教你们待客之道的么?你这个管家还能不能干了!”
孙好民马上就出现了,低眉顺眼的道:“郎君,家里的水还没烧开呢!”
“废物!”
秦为呵斥道:“这是贵客!更是友邦的使者,为何不赶紧准备?难道要本官的脸面丢到交趾去么?”
孙好民赶紧请罪,然后说亲自去烧火。
“家里穷啊!”
秦为坐下来,叹道:“使者有所不知,某这个承旨说是权利不小,可每年的俸禄就那么点,为了体面家中还得养这些废物,哎!日子艰难啊!”
这是……
李珣从出发到现在,心中已经对今日的气氛做出了无数种预测。
他想到过秦为会发飙,然后对西南之事愤怒呵斥。又或是当成没事儿人一样,冷着他,让他知难而退。
可这样的秦为却不在他的预测之内。
“秦大人……”
新